权谋言情

公主的局

皇帝夜半惊梦,梦见自己有一女流落民间,于是许下重赏,寻找公主下落。
人人都说陛下情意深重。
可我却知道,这其中另有缘由。
京城一年无雨,国师玄秀向皇帝进言,欲解旱灾,唯有以公主沉江祭神。
皇帝只有一女,为皇后所出,视为掌上明珠。
于是他终于想起他十六年前流落民间时,还曾有过一个女儿。
他重赏寻女,是为了让那个女儿替他的明珠公主。
去死。
1
我是水匪的女儿,父亲叫陈三狗,母亲叫张小翠,兄长叫陈大虎。
我叫陈念微。
皇帝张榜寻女的那日,我辞别父亲,带着母亲的骨灰踏上了归乡之路。
四年前,民间爆发过一场大疫,母亲作为寨内的大夫,为了病人们四处奔波。
她治好了别人,自己却不幸染疫。
最后的时间里,她将自己关在屋内,隔着门与我们交代遗言。
她说她早年做了一件错事。
她救了不该救的人,最终招来灾祸,害了全村。
她想回家,向那些因她而死的人,道个歉。
我隔着房门向母亲磕头,应下了此事。
那一年,我十二岁,时机未至,我还太小。
母亲死后,为了防止疫症传染,我们烧了她的尸身。
我装了一捧骨灰,存入陶罐中,从此陶罐不离身。
今年,我十六岁,豆蔻风华。
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搅风弄雨。
都时机正好。
该去为母亲还愿了。
2
母亲曾经的村子,十几年无人居住,已经变成了一座荒村。
我找到了母亲的旧居,清扫过后,就此住下。
母亲是我的母亲。
她的债,自有我替她来还。
当年村落被屠,母亲带着孩子逃离,再未归家,这些枉死之人再无人记得,就此消弭于世。
既然我回来了,至少该为他们建座坟茔,让他们有香火可受。
我不清楚村里都有哪些人。
便数房子。
一共三十二户。
三十二户,这里曾经一个超过百人的村落。
就那么都死光了。
官方的说法是,流寇劫掠屠了村。
我去了镇上的棺材铺,订了三十二件寿衣,三十二口无字碑。
对方叫我三日后取货。
我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县衙的人张贴告示。
县令家的大小姐身生恶疮,日渐虚弱,为此寻医。
县令姓沈,侥幸成了大族柳氏的姻亲,却没得到柳氏提拔。
已在这处小县城任职了二十多年。
告示一贴,就有不少人围拢上来。
我本不欲理会。
却听周围一个老头连声感叹。
「可惜了,若是田神医还在,必然手到擒来。」
「在青石镇生活的老一辈,哪个没受过田神医的恩惠。」
「你们不知道,十六年前,县令夫人也曾身生恶疮,当时田神医已经怀胎九月,临盆将近,县令本不欲烦扰,结果请了不知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夫人,只能再去请田神医上门。」
「田神医去了,你猜怎么着,人家只用了三日,药到病除。」
「可惜啊,田神医前脚刚回家,后脚村子便被流寇屠了,田神医再没出现过,想来是也遇难喽。」
他后面再说什么,我已无心听了。
只抓住说话的老头问:「老人家,您可知田神医,全名叫什么吗?」
老头记得很深,脱口而出:「田思安。」
我向老人道谢,挤进围拢了一圈的人群,于众目睽睽之下,去揭告示。
县兵好心劝我:「小姑娘,你会治病吗?愚弄朝廷命官,是要杀头的。」
我用力一撕,告示入怀。
对着围拢过来的县兵伸出三根手指。
「我要三日。」
3
三日后,县令夫人亲自送我出府。
她说我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
直到分别,她还在竭力劝我。
她悯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想将我留在县令府,享受富贵。
我拒绝了。
我是孤身一人,但我并非无依无靠。
我自己便是自己的依靠。
水匪的女儿,当然也是匪徒。
比起救人,我其实更擅长杀人。
我也不需要富贵。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抢。
就如现在,县令夫人和小姐时隔十六年得了同一种病,却又都被医女三日治愈。
如此美谈,自会传到有心人耳中。
我只需要按部就班,继续做我该做的事。
从县令府出来,我去了棺材铺,取上我订的寿衣和石碑,一并归家。
即便我偷工减料,只立三十二座坟,也并非一日之功。
好在我一向不骄不躁,最有耐心。
我开始每日挖坑、葬衣、立碑。
在第三日,我的家迎来了第一个不速之客。
京城三大世家之一柳家的公子柳云初。
他问我:「姑娘可知自己是何身份?」
我回他:「知道,我叫陈念微,乡野女子,是和公子这般人物扯不上半点关系的身份。」
他摇头,尽显世家风流。
「姑娘不姓陈,而姓李。」
「你也不是什么乡野女子,而是陛下遗落在民间的公主。」
「我此来,是来接公主回宫认祖归宗。」
我指向不远处一片新立起的坟给柳云初看。
他有些不明所以。
「我在给故去之人立坟,一共三十二座,如今才立了七座,还剩二十五座,在立完之前,我哪也不去。」
柳云初劝慰:「陛下思女心切,日夜难寐,岂可让陛下久候。」
他周遭侍从接收到暗示迅速围拢过来,只要柳云初一声令下,便可将我强拉上马车。
我用簪子抵在咽喉,簪尖刺破皮肤,鲜血立时滴下。
我恍若未觉,对着柳云初浅笑:「公子若急,可以带我尸身回去复命。」
柳云初面色微变,他退了一步。
「我给你三日,三日之后,你我启程回宫。」
我握簪的手未动。
「若我是乡野女子,自然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可若我是李家公主,我便要问了,这天下究竟是姓李的说的算,还是姓柳的说țū₂的算。」
「公子凭什么命我做事?」
柳云初没有因为我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而惶恐,却还是又退了一步。
「我让下人帮你。」
我含笑再拒。
「我家内之事,不便假手于人,公子若想帮忙,除非娶我。」
柳云初面色彻底冷了。
「公主,事不过三。」
可惜,他吓不住我。
我放下簪子,随手抹了一把脖子上的血,与他对视。
「事过三次,你又能奈我何。」
「要么杀我,要么从我。」
4
柳云初显然不想杀我。
所以他从了我。
他只能沉默地站在一处看我,任我随意行事。
我处理了一下脖子的伤。
我下手有分寸,这是小伤,就算不管,流会血自己也会停。
又过了四日,我已立下十六座坟茔,正好一半。
也是这日,我家迎来了第二位不速之客。
同为京城三大世家之一的曹家嫡长公子曹承。
曹承与柳云初拱火:「多谢柳兄,这泼天大功,还等我曹家共享。」
柳云初的脸色臭的能滴水。
我竖碑立坟,曹承过来蹲下,丝毫不在意污泥沾染了他的华美衣衫,伸手帮我敲打坟包。
我还是同一套拒绝的说辞。
「我家内之事,不便假手于人,公子若想帮忙,除非娶我。」
曹承满眼笑意。
「自古只有君择臣,没有臣拒君,公主有命,臣必从之。」
我也笑了,没再拒绝。
曹承比柳云初难对付,我大概没法再拖延了。
现在这样,倒也够了。
一夜之间,余下的坟茔便被立好。
我又拖延了一日,说要为母亲刻碑。
柳云初和曹承二人就站在我身后,看着我一刀一刀刻下「慈母田思安之墓」。
我将装着母亲的骨灰埋在碑下,又在母亲的碑前拜了三拜。
前路凶险,生死难料。
所以母亲就留在这里吧,不必随我冒险,也不必为我担心。
直到我做完这些也在无人前来。
柳云初沉默着看我做完这些,随后道:「你果然是公主。」
「为何?」
两人都很诧异。
「公主不知吗?」
我表现得比他们更诧异。
「我为何会知道,说我是公主的,不是你们吗?」
半晌,曹承诡异地看了一眼柳云初,主动解释。
「此事说来话长。」
「十八年前,陛下曾失落民间,被一乡间医女所救,两人日久生情,互许终身,这医女名讳便是田思安。」
「敢问公主年岁。」
「十六。」
「那便没错了,十六年前,七月初三,陛下被迎接回朝,七月初四,陛下登基,立柳氏女为后,中间这两年陛下一直与田夫人一同生活,公主必是今上血脉。」
「不知公主生辰?」
我看着曹承的眼睛:「七月初三。」
曹承顿了一下,向我伸出手。
「公主,我曹氏车马平缓舒适,此番入京,不知是否有幸与公主同乘。」
柳云初神色冷冷,挡住了曹承。
「曹长公子素来风流不羁,车马之内未必干净,我柳氏家风严正,请公主与我同乘。」
我对曹承印象甚好。
所以,我上了柳云初的马车。
5
上了马车,柳云初倒茶,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碗在手里打转。
柳云初看了两遍:「你转茶的手法,与陛下一模一样。」
我随口敷衍:「嗯,那想必不是巧合。」
柳云初被噎了一下,复又问我:「公主此番身世揭开,往后富贵无限,心中当真没有欢喜吗?」
我坦诚相问:「沉江祭神,一路向死,柳公子觉得,我该欢喜吗?」
柳云初一时失态,碰洒了茶杯。
「你怎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我将他碰倒的茶杯扶好。
「我年轻貌美,风华绝代,公子对我一见钟情,不忍见我身死,于是告知了我此事,公子觉得怎样,是不是很合理。」
柳云初眉毛皱成一团。
「你早就知道自己身份,故意设局拉我下水。」
我当然知道我的身份,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是谁。
多么有趣。
我当着柳云初的面说谎,他却无法反驳我的谎言。
柳云初眼底杀机闪过。
我笑意盈盈:「公子敢杀我吗?」
曹家车马就在后面。
柳云初不愧是世家嫡子,片刻工夫就已经重新冷静。
「三言两语,无凭无据,就想谋算我?」
我拉开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的守宫砂。
「那我再给公子变个戏法。」
这些日子挖坟,我故意挽着衣袖,这枚守宫砂许多人见过。
我在上面伸手一抹,守宫砂在我们两人眼下消失。
「公子,下了马车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我之间不清白。」
「人证物证俱在,公子甩不脱我的,若我到皇宫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想必都是因为祭神之事受了刺激,都要算在公子头上。」
柳云初声音愈发的冷。
「无耻。」
我低低地笑:「将死之人,行事自然百无禁忌。」
「公子不敢杀我,便要从我。」
过了许久,柳云初终于问我。
「你想要什么?」
我放缓了语气。
「公子,我母亲从未相负,陛下却在归朝之后,停妻另娶,将我母亲弃若敝屣,为人女儿,我只想为母亲讨个公道。」
「公子放心,无论我做什么,都与公子不是敌人。」
柳云初沉默良久:「你是个好姑娘。」
我差点被这句话逗笑。
柳云初果然也是个妙人。
他给了我承诺:「不伤及柳家利益之事,我可以帮你。」
我满意:「很好,现在,我与公子两情相悦了。」
我抬手将柳云初的茶倒在了地上。
柳云初盯着我看,我悠悠道:「这茶对身体不好,公子以后不要喝了。」
6
曹承和柳云初在宫门前打了一架。
曹承一边打一边质问:「你柳家家风严正,就是你这么严正的?」
柳云初被逼得连连后退:「曹承,你少管闲事。」
我一边拦着柳云初,一边劝曹承。
「曹公子,我和柳公子清清白白,那守宫砂是我不小心给蹭掉的,真的与柳公子没有关系。」
「还有,曹公子,你这样打是打不死人的,太阳穴,咽喉,后颈,腰肾这些地方都是要害之处,可以保证一击毙命,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柳云初闻言,侧头瞪着我。
推攘之间,我发现我随身佩戴的梅花络子丢了,两人停了手,又开始帮我一起寻络子。
寻到半途,曹承和柳云初被小太监叫走,说是陛下传召。
只剩下我一人。
我便沿着路继续寻找。
宫里的下人们看见我,一个个ṭṻₖ飞快地低下头,脚步加紧,匆匆离开。
我叫她们,也无人理会。
只当看不到我。
我成了一个透明人。
柳皇后讨厌我,可以理解。
更何况柳皇后善妒,并不是秘密。
皇帝子嗣稀薄,经常纳妃,可宫中的风水不养人,总是来一个死一个。
死得多了,皇帝的心思也就歇了。
这些年,也经常听到帝后情深的传闻。
宫中嫔妃,除了柳皇后诞下一子一女之外,其余人再无所出。
兜兜转转,这后宫里也只有柳皇后,曹贵妃,和一位靠着讨好皇后苟延残喘的魏姓美人。
三人而已。
直到天色渐暗,皇帝没有召见我,皇后没有安置我,我也没能寻到我丢了的络子。
好在,我遇见了刚从大殿里出来的曹承。
曹承问我:「公主一直无人安置吗?」
我还是笑吟吟的。
「我还以为两位公子把我接回来是享福的。」
曹承认认真真地垂手致歉,「臣再去见陛下。」
我忍不住逗他。
「曹公子,英雄救美,我要爱上你咯。」
曹承一下子红了耳根。
我不禁莞尔,说什么曹公子风流不羁,这不是十分纯情吗。
他掩面而逃,又去见了皇帝,皇帝派人斥责了皇后。
皇后派来了一个鼻孔朝天的宫女,让我跟着她走。
我跟着她一路七拐八拐,走了很久,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
院落里杂草丛生,散发着腐朽的味道。
宫女捏着鼻子,用指尖推开了房门。
推门声惊扰了房中旧客,一群老鼠被吓得满地乱跑。
宫女指着房间道:「你住这。」
「皇后娘娘好心给你一个野种住处,你当心怀感激,不要不知好歹。」
她说着,径直推了我一把,将我推了进去。
我一个趔趄,好巧不巧,踩上了一只老鼠尾巴,老鼠在我脚下挣扎,吱吱乱叫。
我的好心情一瞬间消失殆尽。
初到新地,我本来想做几日好人。
但我讨厌老鼠。
因为老鼠会让我想起四年前带走了母亲的那场大疫。
我挪开脚,回身问宫女:「你叫什么。」
宫女哈哈大笑。
「你该不会想问了我的名字好去告状吧,告诉你又何妨,我叫南桔…」
我拧断了她的脖子。
南桔的话到此为止,人安静了下来。
我轻声道:「南桔,我记得了。」
我在她尸身上撒了药,丢进房里,老鼠仿佛嗅到美味佳肴,一拥而上,顷刻之间又暴死一地。
柳云初过来寻我时,我给他看了屋子,对他说,「我要换个房间。」
柳云初被屋内景象镇住:「这是你做的?你疯了,回宫第一日便在宫内杀人?」
柳云初的质问让我心情更差。
我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公子,请好好照顾我,给我应有的仪制和礼遇。」
「否则,我会自己解决问题。」
我取出火折子,顺手丢入房内,火焰瞬间升腾而起。
有人被火焰惊动,顿时高声呼喊:「走水了走水了。」
宫内顷刻乱成了一团。
我冷冷看着柳云初:「就像现在这样。」
7
柳云初又去见了很多人。
我在当天就换上了恢宏气派的大宫殿。
他挨个问话,亲自为我挑选恪守本分的伺候之人。
宫里人对我的态度转了个弯。
宫女太监们见了我,无不停下来行礼问好。
我与他们说话,俱是恭敬回复,甚至小心翼翼,生怕我恼怒。
想来入宫第一日,就敢杀人烧宫的人,不多。
我得到了我的封号。
明德公主。
明德,真是个好封号,与我甚是相配。
柳云初当众向我赔罪。
让我有什么事一定、千万、务必告诉他,交给他来处理。
他绝不让我委屈。
态度到位,我Ţṻ₊很满意。
我顺势说我要见陛下。
柳云初脸黑,他说他一介臣子,左右不了陛下心意。
也是,柳云初毕竟也姓柳。
柳皇后介意我的存在,于是陛下对我不闻不问。
帝后情深,莫不如是。
我不再为难柳云初。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用法。
这件事得应该ŧúₖ找曹承。
柳云初找我其实是有事的。
国师定下了祭神之礼的吉日。
他来告知我日期。
说这话时,柳云初看我的眼神多有了几分怜悯。
我便有了答案。
祭神之日定在了七月初三。
他说他为我辩了,只是兹事体大,难以改期。
并暗搓搓的表示若是当时曹承愿意开口,未必没有转机。
我觉得有些好笑。
无论如何,胜在有心。
我施礼道谢。
「公子此举虽不聪明,但念微敬谢。」
可柳云初只听得进我说他不聪明,黑着脸就走了。
宫女给我烧了一大桶热水,服侍我洗了个热水澡。
又准备了丰盛的晚膳,铺了满桌。
当公主真好,好到我快要忘了,这世道真正的模样。
我睡了个好觉,一夜安眠。
曹承一早就带了礼物来见我。
是一个拨动机关便能唱歌的盒子。
曹承说此物名为八音盒,是番邦进贡的器物,十分稀罕。
他说昨日之事是他没办好,有头无尾,害我平白受了委屈,这是赔礼。
我承他的情,行了一礼:「公子不必记挂,我的委屈,当场就讨回来了。」
曹承笑着回礼:「公主机敏果决,实乃天人之姿,曹承心折。」
既然曹承说自己心折,想必轻易不会拒绝我的请求。
我当即道:「公子,我想见陛下,不知公子可有方法。」
「敢问公主是何缘由?」
我没接他的话茬,只道:「当然,曹公子也不必为难,不行就算了,柳公子便拒了我。」
曹承话锋顿时一转:「不为难,既是公主之愿,曹承自当尽心竭力。」
曹承话不说满,神情却是十拿九稳的自信。
我跟着曹承去了大殿。
曹承进殿,我在外等候之时,看见一个年轻的道袍男人。
我知道他,国师玄秀。
因为他,我如今才得以站在皇宫之上。
他坐在园中,手里捏着的正是我丢失的梅花络子。
我走过去要我的络子。
8
玄秀正望着络子出神。
「你是昨天被接回来的那个公主…明德?你说这是你的络子,如何证明?」
「这梅花烙中间处穿了一枚转珠,对着太阳旋转,可以看见一个秀字,如此,可以证明吗?」
玄秀眼如利刃,一瞬捏住了我的肩膀,将我捏的筋骨发疼。
「这络子你是怎么来的。」
我盯着他的手:「放开。」
玄秀语气冷厉,手上力道更大:「怎么来的?」
他不动,我便伸手去折他的手指。
「公子,我的骨头很硬,你捏不断。」
玄秀终是松了手。
「现在能说了吗?」
「公子,我的肩膀很疼,请和我道歉。」
玄秀与我对视良久,最终还是妥协,道了一声抱歉。
我不再计较,告诉了他。
「此物是一位对我很重要的故人所赠。」
玄秀问我:「公主可知我是谁?」
我当然知道。
「你是玄门神子,当朝国师,玄秀。」
我忍不住嗤笑:「公子该不会以为,你和络子有同一个秀字,便能冒充我的故人。
赠我络子的故人,是我这此生最仰慕之人,不是你这般模样。」
我从他手中取走络子,他没有强留,我折身便走。
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
「陈念微。」
我下意识回身去看。
玄秀瞬间血色尽褪,脸色苍白如纸。
他踉跄着后退,一边摇头,一边喃喃。
「不可能,你怎会是念微,念微怎会是公主。」
我回到大殿前,曹承刚好从大殿里出来。
他一眼看见被我重新挂回腰间的络子。
「失而复得,恭喜公主双喜临门。」
我问:「双喜何来?」
曹承神情骄傲,却又温驯垂首,对我行礼:「曹承幸不辱命,公主,陛下传召。」
人与人的差距果然都是比出来的。
我看着曹承,由衷感叹:「曹公子,我真要爱上你了。」
9
皇帝并未掩饰他对我的冷淡。
他召我进去,一边看奏折,一边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对我引两位世家公子斗殴,以及杀人放火一事,都只是轻飘飘的一语带过。
从始至终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说完了,便让我走。
我道:「陛下,我要献药。」
皇帝终于有了点兴趣,「何药。」
我取出一枚玉瓶,双手捧着:「可以治心疾的药。」
「母亲直至去世前,还在研究心疾的治愈之法。我以前不懂母亲为何如此执着,她只说是为了一位故人,我被两位公子带回宫后,才豁然开朗,原来母亲制药是为了陛下。」
皇帝面上已然动容,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突然语塞。
最终问道:「你母亲可还说过别的。」
「母亲说,百姓流离,众生蒙难,错不在陛下,当今世道,玄门在左,世家在右,陛下夹在中间,处处受制,处处掣肘,空有抱负却不得施展。」
我垂眸,「母亲说,若我有机会到陛下身边,一定要竭尽所能帮助陛下,我那时还以为母亲说笑,没想到我竟真有步入宫门的一日。」
皇帝已经潸然泪下。
「没想到最后知我懂我者,竟是你母亲。」
「你母亲虽然出身乡野,却是个有见识的奇女子,你生得很像她。」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好皇儿,你是何生辰。」
我回道:「七月初三。」
皇帝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愧疚,却又很快恢复正常。
「七月初三,是个吉日。」
「到时候,朕一定为你办一场盛大的生辰。」
我谢恩。
皇帝的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我的宫中。
都是值钱的好东西。
我挑了一枚环佩送给了曹承,作为他帮了我的答谢。
又同他说:「曹公子,我受伤了。」
被玄秀捏过的肩膀已经一片淤青,轻轻一碰便疼。
曹承仔细给我上药。
听到伤我之人是玄秀,终是苦笑着劝我:「公主,别招惹玄秀,他不一样。」
我问:「玄门就这么了不起?」
曹承纠正我:「是玄秀了不起。」
「他是行走于人世的神子,可以沟通天地,知晓未来。」
其实这个说法我听到过无数次。
自玄秀六岁拜入玄门起,他曾预言了很多事。
包括贤王的身死,也包括四年前的那场大疫。
现如今民间之人几乎家家户户都供奉了玄秀的神像。
更有甚者为玄秀筑金身供香火,日夜朝拜。
百姓有不知皇帝,却无不知玄秀。
所有人都说,他是神子,可以沟通天地。
人人敬之,如敬神明。
我曾亲眼看见,灾民寻不到食物,饿的形销骨立,不成人样。
可他们被拦在城外,一个个抱着玄秀的神像,跪伏祈求,然后一家人拥抱在一起,含笑等死。
那场面,只让人毛骨悚然。
我以为是百姓凄苦,所以才会笃信神鬼之说,不曾想曹承也信这个。
我道:「曹公子,我很好奇,他到底是不是神子。」
曹承沉默片刻:「他是。」
然后曹承还是换了一个说法。
「更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
我浅笑:「曹公子真是什么都敢说。」
曹承掩去目中波澜,施礼:「曹承只是希望公主能得偿所愿,不生波折。」
我敷衍道:「我都听公子的。」
10
因为皇帝对我的恩赏,柳皇后与皇帝大吵了一架。
据说当时的场面极为难看。
皇帝动手打了柳皇后,而柳皇后的不满也因此彻底爆发。
她口不择言,大骂皇帝。
「丧家之犬,无能之辈,若非当年柳家襄助,何来你今日帝位。」
皇帝被气到心疾发作,栽倒在地,直到服下了我献的药,这才止住疼痛。
帝后彻底陷入冷战。
当日在附近的宫女太监尽数被皇帝下令处死。
其中不乏伺候了皇帝十几年的老仆。
前前后后杀了不下百人。
皇帝开始挑皇后身边的宫人召幸。
幸一个,死一个。
皇帝开始频频召见于我,扮演着好父亲的角色,竭尽所能的刺激皇后。
柳皇后愈加愤怒,阖宫上下无不战战兢兢,生怕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最先坐不住的是柳云初,他来找我,是带着火气来的。
他质问道:「如今这么多人因公主妄为而死,公主可满意了?」
我将一杯热茶泼到了他身上。
他惊退,被烫伤的地方开始泛红。
我看他:「若非公子非要把我带回来,便没有这些事端了,非要论的话,这些人其实是因公子而死的。」
「公子有火气,我可以送你一程,人死以后,自得安宁。」
我拔了匕首,作势要捅。
柳云初一点也不怀疑我真敢捅他,顿时手忙脚乱地同我解释。
眼见来硬的不行,他竟换了一招。
「我族中有不少善玩乐的俊俏少年,我叫他们来陪伴公主,打发时间,可好。」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些懵:「嗯…?」
难得看不穿柳云初的心思,我不由得打量他几眼。
见柳云初神色游离,不敢正眼看我,我突然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你不会是要给我献面首吧,如此,公子不如自己留下陪我。」
「公子身份尊贵,若是成了我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我也会觉得面上有光。」
柳云初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没有,就是玩伴,公主不感兴趣就算了。」
柳云初为了稳住我,居然能想出这种软绵绵的法子,真是天才。
我再生不出气来,随口逗弄几句,柳云初自己受不住跑了。
我这才叹息一声。
柳皇后恐怕是抱着弑君的念头说出那句话的,可惜此计未成,自己反倒骑虎难下。
她让柳云初来警告我,不过是外强中干,强撑罢了。
只是面对上百人的死,我并不能真正做到波澜不惊。
既然是我亲手点燃了引线,那么我也有义务亲自扑灭余火。
柳云初前脚刚走,曹承后脚就来了。
他告知了我一件旧事。
当今陛下是先帝嫡长子,曾被封为厉王,他还有一个弟弟被封为贤王。
可当年双子争位,皇帝身为嫡长子,却被庶出的贤王逼得丢盔弃甲,不得不逃离宫外,隐姓埋名,苟且偷生。
这才有了陛下会与我母亲的相遇。
皇帝失踪后,先帝大恫,从此卧病在床。
此后贤王监国,权势日盛。
可是两年之后,贤王于睡梦中突发心疾。
暴毙。
于是,陛下这才被柳家寻回,继承大统。
陛下视当年之事为奇耻大辱。
与贤王府有些关联的人,几乎尽数被杀。
曹承用这件旧事开解我。
「所以屠杀之举早有先例,与公主无关,公主不必听闲人妄言,因此自责。」
随后又道:「公主可有想问的。」
他话中意有所指。
我却只问:「贤王之死真的只是意外吗?是否还有子嗣尚存于世?」
曹承顿时苦笑不已:「原来公主心中早有定论,是曹承多此一举了。」
我道:「公子有事,其实可以直说的。」
「帝后相争,祸及无辜,我本想请玄秀劝谏,但玄秀非要公主相请,他才肯出面了结此事。」曹承叹了口气,「玄秀说公主玩弄了他。」
我嗤笑:「好啊,既然他喜欢,那我就去再玩弄玩弄他。」
曹承眼中并无欢喜,只有忧虑与疲倦:「曹承代宫中人谢公主慈悲。」
11
我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玄秀面前。
玄秀衣服挂在一边,人慵懒泡在温泉里,水汽氤氲。
比起神子,更像是妖邪。
我道:「玄秀,我来了。」
玄秀没有半点意外,不咸不淡的命令道:「脱衣服。」
呵。
我拎起玄秀的衣服,转身就走。
玄秀出声:「曹承很少开口求人,你就这么走了,岂不是让他失望。」
门口出现两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回过身,将玄秀的衣服丢在地上,踩了两脚。
「仔细看看,国师大人丰艳绝色,算起来,我也不吃亏。」
我将手搭在衣服上,作势欲解。
玄秀瞬间笑意全消,他猛然站了起来。
「你愿意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你以为曹承对你是真心的?他是曹家的麒麟子,少年早成,心计深沉,他不过是在利用你挑拨帝后相斗,如今局势失控,他才要出手弥补。」
「你应该不知道吧,曹贵妃已有身孕,他只是怕帝后之争会波及贵妃胎儿。」
我的确不知道。
但玄秀不高兴,我就很开心。
我从善如流:「国师大人不会想说,您对我才是真心的吧,劝您别说,太晦气了。」
玄秀略显颓然坐回了浴中。
他不再试探。
「四年前,我将梅花络子赠给了一个女人,那个人名叫陈念微。」
「但念微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可能是公主。」
我问:「你怀疑我不是公主?」
玄秀却道:「不,你一定是公主,我怀疑你不是念微。」
「念微的腰侧有一枚胎记,形如梅花,但公主身上没有。」
玄秀抬头看着我:「我要看看你的腰侧,今日我若得不到答案,不会让你走出国师府。」
当水匪并不是什么安全的事,哪怕我的父亲是个水匪头子。
随着我年岁日长,总有人想在我身上讨些彩头。
因为我是个女人,总会有人觉得我很好欺负。
只要我有一丁点妥协之势,他们就会得寸进尺,试图拔掉我身上的衣服。
所以我一步都不能退。
我在寨子里不算能打,但胜在下手够狠。
以伤换伤,以命搏命。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受伤之后活下来。
他们害怕受伤,才不敢轻易对我出手。
已经很久没有人想剥我的衣服了,那是我用满身伤疤,抢来的安宁。
我大笑出声:「好啊,玄秀,那你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我撩起左手衣摆,将腰侧展示给玄秀。
横七竖八的疤痕遍布身上。
无论我身上曾经有过什么,现在也都看不出了。
胎记?
谁知道有没有过那种东西。
玄秀愣怔,他猛然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左侧。」
我看着玄秀,慢慢放下衣服,玩味道:「我猜的。」
玄秀又一次陷入了迷茫:「你既是念微,也是公主,这不可能,一定还有什么不对。」
我没有给玄秀解决问题的义务。
我转身欲走,侍从却依旧拦在门外。
玄秀道:「等到明早或者中途曹承过来接你,我就放你走。」
「之后,我会劝谏帝后,了结争端。」
我嗤笑:「随便你劝不劝谏,我会按自己的节奏做事,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心存侥幸,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被你羞辱,玄秀,我要多谢你给我上了一课,让我再一次明白,求人不如求己。」
玄秀铁了心要扣我,我说什么都不管用。
于是我霸占了玄秀的床。
只是未至子夜,曹承便叩响了国师府的大门。
玄秀与曹承对峙许久,却都没有主动说话。
最终,玄秀如约放我离开了。
曹承送我回去,临近终点,他才开口:「玄秀让我今夜不要过去。」
「我忤逆了他。」曹承停顿一下,「所以接下来,我可能会有点麻烦,恐怕顾不上公主了。」
我顺势问道:「要我做什么。」
曹承摇了摇头,月光之下,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公主,这不是交易,我只是希望公主开心。」
「如果公主真的想要做什么,那就帮曹家看顾一下贵妃吧,她有孕了。」
我思索片刻,点头道:「我一定让贵妃高枕无忧。」
我做事还是太保守了。
我就该想办法弄死皇后,根绝麻烦。
12
玄秀说到做到,甫一出手,宫内便平静下来。
他随即将矛头转向曹家,曹承分身乏术,再无暇顾及我。
失去了曹承的照拂,宫内又多了许多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的殿内闯进来一位不速之客。
皇室嫡女,我替死的对象,圣宠无双的明珠公主。
她红着一双眼,冲上来就要打我。
「你勾引我表兄和曹承还不够吗,为何要招惹我的玄秀哥哥。」
我轻易地抓住了她。
明珠公主就像一只精致的琉璃盏,华贵美丽却又脆弱无比。
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怒气冲冲地质问,只会让人觉得可爱。
明珠公主越发愤怒,脸颊泛起红晕:「放肆,本宫是中宫嫡出的公主,你敢还手。」
「公主想和我论嫡庶?」
「我母亲成婚时,三书六礼俱全,有官府签文,有媒人见证,是正儿八经的正室嫡妻,那时候,皇后娘娘在哪,公主论这个,不觉得可笑吗?」
我拖着她往外走,她根本抵抗不了,只能不停地挣扎。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却没一个人过来,显然得了吩咐。
到底是柳云初选的人,心都是偏着柳家的,没人敢忤逆明珠公主。
只是明珠公主不许人过来,注定是作茧自缚。
我将她拖到池塘边,好整以暇地问:「公主,你怕水吗?」
在明珠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我拎着她的衣服,将她压进了池塘。
明珠的四肢胡乱扑腾,她显然不懂凫水,不一会就往下沉。
我将她提了起来,她瞪着我,满脸怒气。
刚要说话,我又将她压下去。
一连三次之后,我将明珠拉出了池塘,她浑身都湿透了。
委屈巴巴的,像一只可怜的小鹌鹑。
她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声音里全是哭腔。
「姐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我为她擦去眼泪,温声道:「不对。」
「你是中宫嫡出的公主,却被如此粗暴对待,你要去告状,向所有人控诉我的恶行。」
「你得让我付出代价,让我从此再不敢冒犯你。」
明珠公主更加害怕,踉跄后退,栽倒在地。
我将她扶起来,温声细语地道:「你喜欢玄秀,你了解玄秀吗?」
「玄秀盛名在外,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祈求和仰慕,他喜欢异类,喜欢濒临失控的刺激,他会不自觉地追逐看不穿的人和事,为了得到答案,他甚至可以把大局抛在脑后。」
明珠公主瑟瑟发抖,不住地摇头。
我叹了口气:「算了吧,你这样子,玩不过玄秀的。」
这句话像是刺激了明珠。
她道:「你懂什么,我一定要嫁给玄秀,我必须嫁给玄秀。」
她的声音还在颤,语气却已经坚定起来。
「姐姐,你说得对,我们立场相悖,注定要你死我活。」
明珠猛然推了我一把,挣脱了我的桎梏,拎着裙子跑开了。
我目送她远去。
看起来别人眼里盛宠无双的明珠公主,过得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好。
明珠回去之后,因为受寒,高烧不退。
她昏迷时的梦话,全是惊恐求饶之语。
宫中的魏美人主动请缨,替皇后照料公主,日夜不休地守在明珠身边。
柳皇后心疼女儿,大发雷霆。
只不过这一次是冲着我来的。
她将我软禁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见我。
每日只给我一碗稀粥,吊着我的命。
她看起来打定主意,要一直把我关下去,直到祭神之日到来。
而一切也如柳皇后所愿,没有人来见我。
我对明珠动手,皇后下令惩戒,合情合理。
没有人想在这种时候打破几方重新建立起的平衡。
可我知道,柳皇后注定关不住我,过不了多久,她会亲自请我出去。
因为我是个大夫,而且是别人眼里很厉害的大夫。
13
李氏皇族,人人都有心疾。
只是有的人轻,有的人重。
譬如陛下,他的心疾就很重,大喜大怒,便会心疾发作,绞痛不止。
譬如明珠,她的心疾就很轻,也许终其一生,她的心疾都不会发作,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我从第一天学习医术开始,就在钻研心疾。
心疾之症,想要治愈,难如登天,想要诱发,却很容易。
只要有合适的饵作为药引,甚至无需与目标接触,就能诱发对方的心疾。
唯一的麻烦的是,作为药引的饵,要浸水。
太子与公主一母同胞,公主生病,太子想必会去探望。
被软禁的第十七天,我饿得头脑发昏。
我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为什么我每次感觉无助的时候,身边都空无一人。
为什么我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还是会心有软弱。
哪怕理智告诉我,皇后不会杀我,如今的处境都在意料之内。
我还是不可遏制的因为饥饿,感到恐惧。
我已经许多年没挨过饿了。
再来一次,还是那么让人刻骨铭心。
我家是做水匪的。
但在成为水匪之前,我们也只是普通的百姓。
那时候家里有几亩良田,父亲母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种出的粮食,养活六口人也不成问题。
可是明明我们除了这几亩田之外一无所有,却还会被那些生活优渥的公子哥们惦记。
他们见不得良田落在凡夫俗子手里。
他们说,那叫糟蹋东西。
府衙的人层层盘剥,税收了一轮又一轮。
我们不给,他们就抢。
直到家里再掏不出一粒米,对方才图穷匕见,逼迫我们卖田。
对方分文不出,却用一副我们占了大便宜的口吻对我们说。
「公子爷慈悲,许你们签下卖身契,以家奴的身份继续耕种。」
从良籍变成贱籍,世代不得翻身,竟也成了一种恩赐吗?
父亲没有签下契约,却也没能保住家里的田。
在风调雨顺的丰年里,我们一家人,成了逃难的流民。
那年我四岁,吃过树皮,吞过虫子。
在最饿的时候,我曾试图咬下自己身上的肉,以此充饥。
我们在逃荒的路上遇到了许多和我们一样被夺了田的人。
那时我们才知道,能成为世家的奴仆,的确是大家公认的一种恩赐。
真是荒谬啊。
饿得受不了的人,会去玄门碰碰运气。
玄门会接济流民,但他们称世间凡人生而有罪,他们只接济有缘人。
什么样的人与仙神有缘,没有定论。
但见得多了,大概也能猜出一二。
长得好看的人,有缘。
所以我们最终没有选择踏入玄门,去问一问有没有缘。
流亡小半年,我们集结起了第一批人,劫掠了一家小士族。
粮仓里的米,足够养活数百口人,多的带都带不走。
就连老鼠,都各个吃得油光水滑。
原来不是没有粮食,只是我们没有粮食。
那场劫掠之后,我们从流民变成了流寇。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我们,我们一边躲避朝廷的追捕,一边劫富济贫,赈济流民。
流寇赈济流民,听上去很可笑。
可这么可笑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很快我们这支流寇就有了万人之数。
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劫掠了一队商船。
上船之后我们才知道那是是三大世家之一的洛家的船。
船上还有着洛家七岁的小公子,他叫洛世秋。
洛世秋落在匪寇手中,却毫不慌乱。
他对我父亲说:「你这支流民队伍成不了事,我对洛家很重要,送我回去,朝堂的官位你随便挑,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三大世家之一究竟意味着什么。
没人知道,也没人把洛世秋的话当成一回事。
之后我们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
万人的队伍,不到五日,就去了九成半。
而对面还不足五百人。
松散的流民就像一把沙子。
稍有风波,自己就散了。
万幸的是,我们不惜代价,死死扣住了洛世秋。
我们挟持着洛世秋上了船,沿水而逃。
我们逃到了九河,这里地势复杂,朝廷很难管束,加上连年盗匪横行,寻常百姓死的死逃的逃,早已成了一片绝地。
我们在这里建立了九河寨。
于是我们又从流寇变成了水匪。
洛世秋终于沉默,他没有机会逃走了。
洛世秋说他对洛家很重要,此言不虚。
洛家宁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给九河寨送吃送喝,助九河寨发展壮大,也要保住这位落入匪寨的小公子。
那之后,我就再没挨过饿。
我也终于感受到了什么叫背靠大树好乘凉。
大世家的底蕴就像是一座掏不空的宝山。
凭借洛家暗中帮助,九河寨很快就霸占了九河之地。
成为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
洛世秋颓废了一段时间,不久又振作起来。
他主动与寨子里的人结交,观察和审视着每一个人。
大家族的孩子似乎天生就会拿捏姿态。
洛世秋便是如此,他轻易便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和敬畏。
他看上去在谋划着什么。
即便年岁不大,他也有着常人无法看穿的深沉。
有些孩子,是不能当成孩子的。
冬去春来,我们在九河寨过了第一个新年。
大年夜的那天,洛世秋病了。
他蜷缩在一角,捂着胸口,疼得脸色发白,满头冷汗。
母亲熟门熟路地给他开了药。
洛世秋的病,我们都太熟悉了,只一眼便能看出来。
这是心疾之症。
让洛世秋落到我们手里,是上苍对我们的眷顾。
我们和洛世秋谈了一笔交易。
我们答应送洛世秋回到洛家。
条件是我们要用洛家的门路往朝廷里安插两枚钉子。
洛世秋很吃惊。
「我还纳闷,一群大字不识的糙人哪来的这等见识,真没想到,居然是你这个小病秧子在幕后操盘。」
「陈念微,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一年,我六岁。
过去的事情不断在我脑子里浮现。
我努力蜷缩身体,想要找寻一点安慰。
我最怕两样东西。
一样是老鼠,另一样是饥饿。
遇到老鼠,我可以杀光它们,它们死了,我自然不会再害怕。
可是饥饿,我要怎么对抗呢。
我到现在也不清楚。
但这一局已经布置了十几年,如今就快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我不能在这里前功尽弃。
我只能一遍遍对自己说。
陈念微,你是最锋利的刀,你是最坚固的盾。
你不能让她掏空心血的筹谋,变成一场狼狈的笑话。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你会是最后的赢家。
我已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清醒。
迷迷糊糊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华丽的裙摆。
裙摆由远及近,随着脚步摆动,金线绣成的凤凰姿态昂扬,展翅欲飞。
皇宫中有资格穿凤凰纹样的,只有一位。
中宫之主,当朝皇后。
她身上一条金线,足够一家寻常百姓一生无忧。
可现在却只是裙摆上不足一提的绣线。
我的思绪又开始在现实与虚妄之间游离。
小的时候我总会想,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们脚踏同一片土地,却又活在不一样的人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开悟了。
这世上人人都是匪寇,人人都在劫掠。
抢得多的人,成了王侯将相,士族权贵。
抢得少的人,成了宫门小吏,一地豪绅。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我历经苦难,不是因为我生而有罪,而是因为我不会抢,是因为我抢的还不够多。
如果这就是世间的规则。
那么,我要把天下抢过来,然后…
我咬住舌尖,让疼痛唤醒理智,我听见了自己虚弱的声音。
我问:「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贵体尚还安否?」
柳皇后就站在我面前,宫中的御医给我把了脉。
从这一刻起,主动权回到了我手里。
14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柳皇后。
皇后善妒,阴狠暴虐。
她的名声很难听。
可只要见到她一次,就会知道,牺牲名声只是她做事的手段。
皇后无愧为中宫之主,她远比表现出来的那些更深沉。
我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明珠公主沉不住气,无意成了我手里的棋子。
直到祭神之日,我大概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她从一开始,就在防备我。
她的防备也让我一度无从下手。
「太子近日心疾频频发作,果然与你有关。」
柳皇后面沉如水:「既然如此,本宫也不兜圈子了,你开条件吧。」
我强撑着坐起来。
「娘娘,没那么麻烦,只要陛下命我出手诊治太子,我就出手。」
柳皇后一副有趣神情:「你觉得,陛下会放弃他唯一的儿子?」
我扯出一个笑道:「娘娘,贵妃有孕了。」
「呵,贵妃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柳皇后眼神轻蔑,「反正不会是陛下的。」
我不动声色地道:「娘娘,我是个大夫,而且是个很厉害的大夫。」
「是吗?有多厉害?」
我笑了一声:「您让御医把了我的脉,那您应该知道,我很健康。」
「娘娘,我能治心疾,也能治别的。」
「你不过是云初偶然带回来的女子,你很健康又能说明什么。」
我一时沉默。
皇后质问:「怎么,哑巴了。」
「我无话可说。」我叹了口气。
「我一无信物,二无证据,如今连皇族世代相承的心疾都没有了,谁都可以说我是公主,唯独我自己说的不算,您质疑这个,我确实辩无可辩。」
柳皇后看了我一眼,吩咐道:「来人,去请陛下,也给明德公主备膳。」
在皇帝到来之前,数十道菜肴先摆在了我面前。
她用这一桌菜肴,轻轻抹去了这些日子对我的折磨。
我挑了些清淡的吃,大饥之后不能暴饮暴食。
我自己就是大夫,更懂得这些道理。
清粥入口,我的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哭什么。
皇帝是和玄秀一起来的。
皇帝问:「你有错在先,哭什么?」
皇帝很不耐,几乎把为什么要给他找麻烦这句话写在了脸上。
我想扯出笑脸,眼泪却不受控制的越流越多,我就这样仰头看着皇帝。
「陛下,您费了那么大力气找我回来,只是为了让我代替明珠成为奉神的祭品吗?」
皇帝瞬间变得难堪,凌厉的目光落在柳皇后身上。
柳皇后有一瞬错愕。
在她开口辩解之前,我先一步道:「您可以直接告诉我的,陛下,我愿意为您赴死。」
皇帝怔住了,他似乎从未想过这副场面。
一瞬间他感动至极,惊喜地重复道:「好孩子,你是朕的好孩子。」
柳皇后未出口的话全都被堵在了嘴里。
「既然如此…」
「陛下。」
皇帝的话突然被玄秀打断,他立刻看向了玄秀。
玄秀却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的脸道:「四年前,臣奉老师之命,遍历天下,意外受伤,幸得一女子所救,后来,我以一枚梅花络子作为信物,共许今生。」
「念微不能祭神,她是臣未过门的妻子。」
场内一时寂静无声,我放下碗筷,碗筷碰撞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可闻。
皇后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我道:「四年前,母亲仙逝,我为母服丧,未出家门,所以国师所言,绝无可能。」
皇帝夹在玄秀与柳皇后之间,干巴巴地道:「那此事容后再议吧。」
最终,没有人提起太子。
我不仅恢复了公主应有的待遇,甚至更胜先前。
当晚太子便心疾发作,陷入了昏迷。
柳皇后又将我「请」了过去,这一次她显然下定了决心。
「要么为太子治好心疾,要么今日就把命留在这里。」
15
我给太子把了脉,开了一服药。
喂太子服下之后,他的神色舒缓不少,已然不那么痛苦。
可他仍未醒来。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
心疾就是这样的毛病,发作后若得到及时救治,便得以缓解,不会有生命之危。
可心疾反反复复,无法根治,它会不断榨干人的精气。
终有一天,人会油尽灯枯,药石无救。
我明白这一点,皇后显然也明白。
「娘娘,想要治愈心疾,需要一味特殊的药引。」
「什么药?」
「至亲之人的心头血。」
柳皇后冷笑:「好荒谬的药引,你红口白牙就想要我的命。」
我道:「娘娘,我们之间是有仇的,十六年前,七月初三,青石镇,田家村,希望您还没忘。」
「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命人屠村的人可不是我。」
皇后神情多了几分自嘲:「那可真是,大开眼界。」
我道:「当夜想杀人灭口的,可不止一拨人。」
「娘娘,托您的福,母亲胎动,胎儿九月早产,被生于尸山血海之中,母女二人险些一尸两命。」
柳皇后仔细打量着我:「涉事者皆以不在,按理说不该有人知道才对。」
我平静如水:「可我就是知道了,娘娘,您信神吗?」
皇后沉默良久。
「只要你发誓,你会救治太子,本宫如你所愿。」
我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会竭尽全力救治太子,娘娘,我回到皇宫,不是为了让天下大乱的。」
柳皇后这一次真的动摇了。
就连明珠公主从外面进来,柳皇后都没有发现。
「不过,一份心头血,只能救一个人。」
柳皇后想都没想便道:「救太子。」
明珠公主压抑着声音,捂着脸,指缝里淌出泪水。
我提醒道:「您可以回头看看。」
柳皇后似乎意识到什么,想要回头,却克制住了,终是摇头苦笑:「我不敢看。」
她拔下头上金簪,找准位置,用力刺入心脏。
鲜血顺着金簪一滴一滴淌下。
「我不是不爱明珠,只是本宫死后,没有人护得住她了,我…我…」
皇后难得语塞。
我捧着玉杯接住血液:「宁可撕毁十几年夫妻情谊,也要向陛下施压,逼他不得不昭告天下搜寻公主,您已经尽力了,明珠公主会体谅您的。」
柳皇后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还有一事,全当是本宫好奇,你献给陛下的药若是吃了,会怎么样?」
我道:「那服药叫昙花,太子没有吃过,是好事。」
我并不奇怪皇后为何会问这个。
在我被关住的十七日里,发现太子情况不对的皇后,会先找谁求助。
反正,不会是我。1
皇后惨笑出声。ṱū⁶
「本宫有点信神了,真是报…应…」
一代皇后就此气绝。
明珠公主再也忍不住,伏在皇后身上痛哭出声。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在我与社稷之间,父皇一定会选社稷,在我与皇兄之间,母后一定会选皇兄,所以我才那么想嫁给玄秀,彻底跳出这个困境。」
「姐姐,我该恭喜你大获全胜吗,你轻易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玄秀选择了你,如今是我要替你去死了。」
她哭得伤心,不知是为皇后,还是为她自己,又或者两者兼有。
明珠是我见过的李家人里心疾最轻的一个。
太子陷入昏迷,可作为饵的明珠却仍安然无恙。
就像是一个奇迹。
我沉吟片刻道:「那你跑吧。」
「明珠,你我都是角斗场上的斗兽,就算我们相互撕咬,杀得你死我活,也不过是给高高在上的看客添几分乐趣,什么都改变不了,从一开始我的对手就不是你。」
明珠愣怔,抬头看我,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一样。
「除了厮杀,我们还能做什么,跑,怎么跑?」明珠指着皇宫四角,声音哀戚,俱是绝望:「你看看这座高墙,他那么高,困住了所有的人,没有人能跑得掉。」
我拉住了她的手腕,让她冷静:「去找魏美人,她会带你离开皇宫。」
明珠瞪大了双眼,「你是说魏娘娘…」
我接过了她的话:「是我的人。」
魏美人当年借洛家之手埋入朝廷的人之一,若我失手,她会是我的后路。
可我并不需要这条后路。
从我掀起这局开始,要么赢,要么死。
我绝不接受溃败而逃。
「你要早做决断,明珠,若你没能跑掉,我就只能杀了你,我要保证七月初三,登上祭神台上的人,只能是我。」
明珠连哭泣都忘了,下意识询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一场事关天下的风波,只有我们两个被卷入,你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
「跑吧,明珠,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等到了祭神之日,你自然会知道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始终相信,高墙再高,也困不住有心人。」
16
这一夜,太子昏迷,皇后自尽,魏美人和明珠公主不知所踪。
上下震动。
柳家的猜疑一半落在了身在现场的我身上。
另一半则落在了曹承身上。
毕竟,从结果来看,后宫妃嫔只剩下了曹贵妃一人,曹家才是此事的最大赢家。
宫内一面准备皇后的身后事,一面搜索失踪的公主和美人。
宫内只剩下我一位公主,皇帝害怕我也逃走,下旨命我禁足。
柳云初第一时间找到我,妄图从我口中套话。
我将他敷衍了过去。
柳云初迷茫的来,又迷茫地走。
玄秀也来了,他只说了一句话。
「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不是公主,我绝不会让你登台祭神。」
然后便匆匆走了。
皇帝来见我时,脚下生风,心情极好。
这些日子,皇帝收纳了数位宫女,充盈后宫,犹如终于脱下了束缚的囚鸟。
「念微,你的药甚是管用,朕好久没觉得如此舒畅过了。」
我又给皇帝把了脉。
皇帝一直在服用我献的那味昙花。
如今皇帝脉搏强劲有力,一片繁荣之象。
「陛下身子大好,必能长命百岁。」
皇帝大喜过望,主动相询:「你给我的药余数不多,可还有新的。」
我摇摇头:「陛下,是药三分毒,这些已经足够,多食无益。」
皇帝冷了脸,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哪怕明明我所说是在为他好,可他仍然恼怒我的反驳。
幸亏我不是真的为他好。
昙花是榨干人潜力的猛药,正如昙花一现,绚烂一时。
我给皇帝的药足够他吃到大祭之前。
我没有准备第二瓶药,皇帝也没机会用上第二瓶药。
我只需要他安稳地活过这段时间。
然后在合适的时机乖乖去死。
过了几日,曹承又来了,他还是一贯的姿态,可却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魏美人被抓了,被抓后,她咬碎了牙中毒囊,自尽。」
「这是死士所为。」
曹承在我面前卸下了伪装。
我也不再掩饰:「她本名魏草儿,已无亲人在世,请公子全其尸身。」
曹承并无意外之色。
「我以为公主借机入局,是为报田夫人旧仇。」
「我小看公主了,魏美人入宫超过十年,竟是公主的人,公主从几岁开始布局,六岁,或者更早,以公主的本事,报仇不需要绕这么大圈子。」
我道:「曹公子,为我做事吧,贵妃腹内胎儿,我会为曹家保密。」
曹承并不为我的威胁所动。
「公主自幼在九河寨长大,与九河寨匪首陈氏亲如一家,公主借九河寨之手谋篇布局,十年前在朝中埋了两颗钉子,一个入了后宫,一个入了军中。」
「后宫里的便是魏美人,军中那位便是公主的在九河寨的兄长陈大牛吧,我猜他现在的名字叫崔耀。」
曹承观察着我的神情,继续说道。
「不过这两人所处的位置,只要给公主传递过消息,便不可能全身而退。」
「所以公主还有一枚藏得更深的暗子,负责给公主传递消息,也是此人告知了公主祭神之事,应当就是三大家族里的某一位。」
曹承露出惯常的温润笑容道:「所以,公主唬人的小手段,逗逗柳兄尚可,便不要拿来逗弄臣了。」
我不由得苦笑。
曹氏麒麟子这几个字的分量,我今日才算真正领教。
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曹承面前。
「我和曹公子请罪,刚才胡言乱语之说,公子不要放在心上,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我都照做,不要伤害他们。」
曹承低头看我:「如果我希望,公主能在七月初三登上祭神台,沉江祭神,为百姓祈雨呢。」
我没想到曹承开口居然说的是这个。
如果祭神有用,那我心甘情愿沉入江河,换天下安泰。
可我不信神。
更不信玄秀是神子。
如果祭神之日真的能求来大雨,那一定是那一天,原本就会下雨。
我更不能理解,曹承这种人居然会笃信神鬼之说。
「曹公子信神?」
「不信。」
曹承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
「但百姓信,只要有祭祀在,百姓心存希望,便会坚持下去对抗天灾,而非掀起暴乱造成生灵涂炭。」
「这场祭祀必须完成,但在此之前,我希望公主开心。」
是这样吗。
曹承怜悯众生,所以从未想过让我活。
他也怜悯我,所以希望我死前了无遗憾。
该说是曹承心有慈悲,还是该说曹公子有点矫情呢。
我再次将手中茶水捧起。
「我答应公子,我们一言为定。」
曹承端起茶一饮而尽。
曹承行礼准备告退,我还不能让他走。
于是我道:「但祭祀再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
说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突然想明白了。
这样简单的道理,曹承不会不懂。
「原来如此。」
怀孕的贵妃只是蒙蔽别人的障眼法,曹承最终选择了贤王之子。
我不禁问道:「为什么不选我,你觉得我不如洛世秋,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子。」
曹承露出了惊愕之色。
「都不是。」
「都不是。」
曹承第一次避开了我的视线,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轻轻的,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可转瞬之间又恢复了正常。
「公主很好,是曹承有私心。」
「敢问公主,在公主谋划的未来里,有曹家吗?」
我心中掀起了波澜。
皇宫局势混乱,人人皆有所求。
时局变化,敌友关系顷刻便有可能改变。
我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也任由自己被他人所利用。
这样一来,不会有人一直站在我身后,但永远有人站在我身后。
如此,我才能游走于几方之间,不动声色地引导局势发展。
我说的谎话多到连自己都数不清。
我不曾向任何人交心。
因为我很清楚,所有的和睦都是假象。
我真正想做的事,会与所有人为敌。
那件事天方夜谭,我一直认为,就算堂而皇之地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曹承问出这句话,我知道他是真的看穿了我的谋划。
好在他没有完全看透我的计划。
曹承笑容不改:「公主所谋盛景光辉远大,可曹承,终归姓曹。」
说完这句话,曹承突然呛咳出声,口鼻溢出鲜血。
他似有所感,擦了擦脸,看着满手鲜血,有了一瞬的迷茫。
只消片刻,他便想通一切,重归清明。
「那杯茶…」
毒药发作的速度很快。
他口鼻鲜血越擦越多,终是踉跄两步,靠着墙壁无力滑落。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人的一生能遇到几个知己之人?
大概遇到一个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
我感觉到了异常的欣喜,可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遗憾。
我们背道而驰,注定是敌人。
世无双全,唯取舍而已。
而我早已做出了选择。
我看着曹承的眼睛:「没有人能挡我的道。」
说完这句话,我重新变得坚定。
曹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偏偏又如此太敏锐了,我不能再给他时间了。
为了我的道能继续走下去,他必须停在这里。
哪怕杀了他后会很麻烦,哪怕…还夹杂着其他的什么。
曹承的喘息越来越困难,可他的眼神越来越晶亮,笑容越来越明媚。
映出了几缕癫狂意味。
却比任何一刻都更真实和鲜活。
他见猎心喜,眼中灼热烫人,如获至宝。
「念微,真是惊艳。」
这是曹承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也终于自由了。」
这是曹承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我一时之间鼻尖酸涩,五味杂陈。
可站到曹承的尸身前,我又不自觉地开始思考。
我要怎么将曹承的死榨出最大的价值。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悲。
扼杀天性,阉割自我。
这是我为了践行自己的道,自愿付出的代价。
我早已做好准备。
以弱谋强,本就是惊天豪赌,容不得半点私情。
17
恰在此时,屋外传来了柳云初的声音。
柳云初来的时机有些不巧。
他进门看见曹承尸身瞬间便瞳孔放大,立刻就要夺路而逃。
我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柳云初张了张嘴,终是无力道:「你杀了曹承。」
我没什么心情与柳云初斡旋。
「曹承之死已成定局,曹家势必不会善罢甘休,你觉得他们是会把矛头对准我这个祭品给曹承报仇,还是对准你这个柳家公子好撬动更多的利益。」
「你觉得柳家是会为了你Ṫū́ₔ与曹家对抗到底,还是把你送给曹家息事宁人。」
「就算我承认是我杀的人,曹家也不会认的,公子,你淌不出这摊浑水。」
「换上曹承的衣服,把他的尸身带走,我会为你做证,今日我们彻夜厮混,你始终不曾离开。」
柳云初沉默许久。
「我知道我和曹承不一样,曹家能为曹承拼上一切,而我的父亲却恨不得我能早点死掉,给他的爱子腾出位置。」
「我不如曹承聪慧,却总想胜他一局,让父亲刮目相看。」
「可我现在明白了,公主不是我可以驾驭的人。」
「我很后悔,如果我一开始没有贪图这份功劳,又或者不妄图自己来解决一切,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柳云初盯着我看:「公主,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安抚道:「今日并不是我在算计公子。」
柳云初退了一步,我这才发现他不是空手来的。
「前几日见你消瘦许多,所以这次我给你带了京中几家有名的糕点,路上遇见贵女们在争抢胭脂与首饰,你好像一直没有这些,所以我也给你带了一套。」
「我见过明珠了,她告诉了我很多事,也告诉我是你放过了她,作为明珠的表兄,我想我应该替她给你送一份谢礼。」
柳云初将东西放在桌上。
「公主说得对,我不能与曹承的死沾染半点关系,我会按照公主的吩咐做事。」
「但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受公主挟制,如果公主妄图以此为把柄胁迫我,那我只能与公主鱼死网破。」
「我是柳家的公子,我因柳家生,也只为柳家死。」
柳云初态度坚决。
我终是叹息道:「公子自便。」
「但我要为自己辩一句。」
「我杀曹承不怕被人知道,我希望公子明白,我与公子不是敌人。」
我目送着柳云初离去,早早上床休息。
曹承身死,此后必不可能风平浪静。
今日发生了很多事情,但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
18
翌日一早,皇帝传召。
我过去时,皇帝拿着手中拿着一纸密信,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他阴冷地质问道:「你母亲从贼了,是吗?」
还未等我回答,皇帝便将信扔了过来。
是曹承的字迹。
信上写明了我与九河寨的关系,又写他怀疑九河寨细作已伏入军中,身份不知。
如果他还活着,这封无凭无据的信极有可能被搁置。
可他死了,却成了信上内容最有力的明证。
我没有说话,皇帝越发愤怒。
「九河寨打着贤王旗号,是朕最厌恶的反贼,你们怎么敢如此羞辱朕。」
「臣愿领兵替陛下诛除逆贼。」
我这才发现,大殿内还有第三个人在。
洛世秋。
洛世秋半跪在地,我看向他时,他也在微微侧头冲着我笑。
眉眼倨傲,一如当年。
我深吸一口气道:「陛下,大祭在即,此时再生兵祸,只怕百姓承受不起。」
皇帝咬牙切齿:「你果然心向反贼。」
「洛世秋,朕命拿下九河寨。」
洛世秋领命称是。
皇帝心意已决,我已然不可能说服,也懒得再与皇帝虚与委蛇。
「陛下想打便打,九河寨经营数年,也未必会输。」
皇帝一瞬怒不可遏,拍桌道:「李念微,朕是你父皇,你怎么敢如此跟朕说话。」
我嗤笑:「一日未养,算什么父,我可从来没管你叫过爹,陛下不要叫错了,我姓陈,不姓李。」
言罢,我看了洛世秋一眼,转身就走。
我是奉神的祭品,要在七月初三的祭神台上沉江而死。
在此之前,没有人能让我付出代价。
我有恃无恐。
皇帝雷霆大怒,还是让洛世秋受着吧。
我敢直接走,他怕是不敢。
我前脚没走多远,洛世秋后脚就来了。
他眉宇之间还有未散的阴郁,显然皇帝让他很不爽。
「曹家昨夜在一处枯井寻到了曹承尸体。」
洛世秋感慨:「妹妹下手还真是果决,毫不留情,幸好曹承一向谨慎,留了这封密信,我就要陷入被动了。」
「我的好妹妹,一出手就断了我的左膀,你说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我道:「已经折了左膀,还要自断右臂吗,好哥哥,九河寨可是在为你做事。」
「因为我怕啊。」洛世秋神色轻佻,眼眸微眯,「我怕妹妹点破我的身份,陷我于死地,所以只能出此下策,让妹妹失信于陛下。」
「但我无意与妹妹为敌。」
「妹妹,你为我治愈心疾,我替你在此战之中保住伯父和大哥,怎么样。」
我饶有兴趣地答应道:「好啊。」
「妹妹毫无诚意,我不敢信你。」洛世秋摇了摇头,绕着我转了一圈:「妹妹变化真大,一点看不出小时候的影子。」
我笑了:「你倒是和以前一样,一副败犬模样。」
洛世秋僵了一下:「妹妹果然厉害,但这一次,一定是我赢。」
皇帝彻底恶了我。
他将我关在殿内,不闻不问,周围看守的人却越来越多。
朝廷出兵围剿九河寨,皇帝怀着恶意,每日都让人告知我战果。
自两方交战,九河寨只组织起零星几次有效的反击,之后便是节节败退。
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有几分冲劲,有几分豪气,但也仅限于此。
在我们相继离开之后,寨子的反应力迅速下降。
如果是平时,影响还不算太大。
可一但与朝廷开战,这就会成为巨大的破绽。
更何况洛世秋不是蠢人,他甚至比别人更加了解九河寨。
而我被困于皇宫,这场战事,我鞭长莫及。
最终的胜负手压在了大哥陈大牛身上。
这种超出掌控的感觉让我倍感煎熬。
我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可我又什么都做不了。
一切早有安排,我只能相信大哥可以做到。
大多数时候我喜欢抱着曹承送给我的八音盒坐在床头轻轻拨弄。
让乐声安抚我的思绪。
曹承拿捏了皇帝的性子,用一纸密信促成了这场战事。
他要拔掉我埋在军中的钉子。
曹承、曹承。
死了也让人如鲠在喉,念念不忘。
战事的第十日,皇帝亲自来了。
他的笑容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他道:「崔耀,是九河寨的细作吧。」
我的呼吸停顿了一瞬。
为了防止皇帝在诈我,我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很清楚,这个名字不该被皇帝叫出来。
「崔耀刺杀洛世秋,被一个叫沈时的小将当场格杀。」皇帝浑然不在意我的反应,「不仅如此,沈时奋勇作战,第一个冲入九河寨,生擒匪首。Ṱū́ₑ」
我心头猛地一跳。
生擒匪首,匪首,父亲被抓到了吗。
怎么会这样。
皇帝笑得越发得意:「如今他们已经班师回朝,朕也终于可以洗刷耻辱了。」
「好皇儿,你觉得朕该如何封赏沈时?」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八音盒。
咬着牙对皇帝道:「我不信。」
皇帝赏玩着我的神情:「不信也无妨,过几日朕会让你亲眼见到。」
对,无论如何,我必须亲眼验证结果。
距离大祭已经只剩五日,快要没有时间了。
19
又过了两日,洛世秋来了。
「陛下有旨,九河寨匪首今日处斩,让我带你前去观刑。」
我换了一身衣服,沉默地跟着洛世秋走。
朝廷处斩,周围围观者甚多。
一队士卒维系着刑场的秩序。
父亲穿着囚衣,身上染血,头发凌乱,完全看不清面容。
他被人粗暴地从囚车上拽下来,牵在手里踉踉跄跄地走,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最终被官兵压着跪在刑台上。
洛世秋勾起唇角。
「妹妹,我已经用一个死囚替换了伯父,如今伯父在我手里,只要你为我治愈心疾,将来我替大哥和妹妹给伯父养老送终。」
我打断洛世秋问:「沈时是哪个?」
洛世秋指向一个银甲的将军。
「妹妹想报大哥的仇,现在可不行,等大祭之后,我可以替妹妹代劳。」
我已然明了。
沈时是洛世秋的人。
而洛世秋要在大祭之日谋反。
我嗤笑:「卸磨杀驴,谁跟了你,还真是倒霉。」
洛世秋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何况在我心里妹妹总是更重要一些。」
「可惜。」我甩开洛世秋,猛然冲了出去:「我报仇,从不假手于人。」
周围士卒瞬间骚动,我解下腰间代表公主身份的玉牌,丢了出去。
砸在拦路的士卒身上。
那人拎着玉牌,愣了一下。
我趁着这个机会,成功近了沈时的身。
沈时仓促反击。
他被我卸掉右臂,而我也被他擒住,一起摔落在地。
滚到了一身狼狈的罪囚面前。
罪囚在此时有了一点反应,他微微抬头,艰难地道:「念念,不要辜负…念念。」
我一瞬间只余杀意。
洛世秋果然在骗我。
这不是什么替换的死囚,这就是我的父亲。
只有我的家里人才会叫念念。
我救不下父亲,但至少我有能做的事。
我伸手绞住沈时的脖子,沈时踹了我一脚,我死死钳着他的脖子没有松手。
刑场已经乱成了一团。
有人大喊:「有贼寇。」
士卒们纷纷举起武器向我围拢。
洛世秋匆匆上前,用力喊道:「这是皇庭公主,都收回武器。」
他们收了武器,改为上来拉我。
沈时又踹了我一脚,这一脚踢得更重,我直接被踹飞出去,摔在地上,吐了口血。
沈时颈上已有青紫勒痕,他却浑不在意,左手拔剑对准我:「公主,不要冲动。」
我伸手直接握住剑尖,把剑往我身上拉。
「杀了我,你也给我陪葬。」
沈时却毫不在意地与我对视:「为陛下解忧,死又何妨。」
我冷笑道:「真是条好狗。」
直到远处高台传来皇帝的声音:「沈时,收剑。」
沈时这才将剑收了起来,扶着受伤的右臂行礼称是。
我被强押着看完了这场处刑。
随后,又被洛世秋带回皇宫。
回去的路上,我主动开口对洛世秋说:「杀了沈时,我为你治愈心疾。」
洛世秋叹气:「妹妹,为什么就不能被我骗一骗呢,现在你敢给我开药,我也不敢吃了。」
我不再多言。
洛世秋薄情寡义。
既不想承担风险,又想换取好处。
想出这么个法子妄图骗过我的眼睛,我毫不意外。
我只是很难过。
洛世秋说他替换了死囚的时候,我真的感到了雀跃。
可终究是一场空欢喜。
洛世秋遗憾地摇头:「妹妹,下次再见面就是大祭了,可惜你是祭品,注定看不到我坐上皇位的样子了。」
说完,洛世秋也离去了。
我又只剩下了一个人,靠在床边拨弄着八音盒。
慢慢地,我突然发现了一点不对。
在摸索一阵后,我在八音盒里发现了一个夹层。
夹层里塞着房契地契,一个身份和一封信。
字迹清隽,锋芒内敛,正是曹承的笔迹。
我仔细查看了房契和地契的位置,发现那里是我曾经的家。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已经难以证明。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在事情的最初,曹承准备了一条退路。
他在杀与救之间出现了犹疑,最终选择了一个隐晦的方式,将结果交给了命运。
只是随着局势轮转,终是将一切都变了。
我用烛台将纸张点燃,看着他们一点一点烧成飞灰。
过去的归于过去。
现在的还要继续往前。
已经没有人可以回头了。
要么赢,要么死。
距离大祭还有三日,乾坤未定,还没到终局。
20
皇帝给沈时封了侯,命他执掌禁军,守卫天子安危。
沈时成了天子近臣,一时之间风光无两。
皇帝比皇后死时更加恣意,多年不畅倾泻而出。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他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皇帝。
说一不二,无人可违。
皇帝迫不及待的发下圣旨,昭告天下祭祀之事。
并明言此次大祭会以公主供奉神明。
他真的很想让我死。
我想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皇帝,是没人敢把他的公主送上祭台的。
我还想告诉他,一个真正的皇帝,想处死一位公主也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
但显然,陛下并不想听这些。
大祭前一日,我又被带到了大殿。
我在殿上,见到了风尘仆仆的玄秀。
我想起来了,玄秀曾对我说过,他绝不会让我登上祭神台。
正如此刻,玄秀指着我,对皇帝道:「陛下,她不能成为祭品,因为她根本不是公主。」
玄秀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我寻到了一口棺材,棺材的主人叫作陈念昔,我还打听到一个消息,念微,我听人说你和陈念昔是双生子。」
我看着玄秀问道:「所以呢?」
玄秀道:「我猜,田夫人为了遮掩身份,将公主与你充作双生,棺中之人才是真正的公主。」
我道:「猜得不对,玄秀,不要自作聪明。」
玄秀却道:「对不对,一验便知。」
他挥了挥手,一架棺材被抬了上来。
玄秀下令开棺。
我护住棺材,警告道:「玄秀,棺内是我弟弟,你敢开棺,我此生此世绝不原谅你。」
玄秀坚定至极:「念微,我绝不会让你登上祭神台。」
「开棺。」
我被人拉走,紧接着棺材被人一点点撬开。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有人颤颤巍巍的禀报道:「回国师,棺内是个男孩。」
玄秀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
棺内人是我的弟弟,他叫陈念昔。
他没能度过被夺田流亡的那段日子,饿死在了黎明前夕。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是个小男子汉,会把找到的食物分给姐姐。
我还记得他双手捧着虫子的样子,他说:「姐姐,我是男子汉,我不怕饿,这个给你吃。」
我甩开旁人,轻手轻脚地合上了棺材。
随后与玄秀对峙。
「玄秀,这是第三次了,你既然如此质疑我的身份,那不如说一点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事情。」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玄秀顿了顿。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你上山采药,遇到了被毒蛇咬伤的我,你问我信不信神,你说你行医济世,不救拜神者,所以我对你,始终不敢透露真实身份,我以为我们会从此错过,没想到你又出现了,念微,这一次,我决不放你走。」
我笑了:「又错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七月初三。」
「那时候你还没有一把剑长得高,却已有神子之名,从者无数,你踏在田家村土地上,说,那个女婴,会在十六年后斩断玄门的根基,找到她,杀了她。」
玄秀错愕,不自觉连退数步。
十六年前,七月初三,田家村被屠。
那天,前后一共来过三拨人。
第一拨,是皇帝的人。皇帝下令屠了整个村庄,想要埋葬代表着自己败于贤王的不堪过往。
第二拨,是皇后的人。皇后想要杀了母亲,以防皇帝顾念旧情,生出后患,却意外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从此只做毒后护儿女,不做贤妻扶丈夫。
第三拨,是玄门,神子亲至,为保玄门昌盛,去诛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那一夜群魔乱舞,血流成河。
他们杀来杀去,几乎所有人都留在了那个不起眼的小小村落。
最终一切被隐于幽夜,化为轻描淡写的四个字。
流寇屠村。
我笑意更深:「玄秀,祭神这一局,不是你为我量身定制的吗,你找了我十六年,现在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还不如小时候的你杀伐果决。」
「不过,四年前留你一命果然是对的,你真是一颗好棋子,如我所愿,将我带回了皇庭的土地。」
我将梅花络子丢到玄秀脚边,挑衅道:「玄秀,现在,你觉得我是谁?」
玄秀唇齿轻颤,「你怎么可能记得那么小的事。」
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玄秀,你信生而知之者吗?」
玄秀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帝打断:「国师,大祭不容有失,既然公主身份无误,那么国师就不要再纠缠了。」
玄秀却挡在了我的面前:「陛下,即使她是公主,我也不会让我的妻子登上祭神台,请陛下另封公主登台祭神。」
皇帝神情冷冽:「公主画像已传入民间,所有人都知道明德公主为众生祈雨自愿奉神,国师,你要背弃苍生吗?」
玄秀沉默了。
大局已定,玄秀再想做什么,必然会引起百姓犹疑,这无异于自折根基。
信仰是玄门的根基,神子是众生的神子。
失去了这一层光环,玄秀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何况其他。
难得见到皇帝如此聪明,竟是为了确保我必死无疑。
还真是,正合我意。
21
大祭前的最后一夜。
皇帝给我加了一条锁链。
因为玄秀在殿前闹了一场,皇帝怕情况有变,遂命人将我锁在房中。
锁链是玄铁所铸,就算我的武艺再高一倍,也不可能挣得脱。
我连八音盒都够不到了,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宫中的人来来往往。
像个一败涂地的阶下囚。
如果不出我所料,明日大祭,会是沈时带兵巡游江上。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荒谬。
远离皇宫的时候,我觉得皇帝神秘莫测、高不可攀。
可如今身在其内,又觉得,皇帝真是好当,连头猪都能稳稳安坐。
别人冲他摇摇尾巴献媚两句,他便真以为自己天命所归了。
玄门设计谋杀了贤王,柳家嫁女与他结亲。
明明无论玄门与柳家如何与他争权,都绑死在了他这条船上。
可他偏偏先信曹承,后信洛世秋,如今又信沈时。
从头到尾,看不清局势、分不出敌我。
帮着敌人斩断自己的臂膀。
以至于如今铡刀悬于头顶,还一无所知。
做着众生朝拜的春秋大梦。
但无论如何,明天大祭拉开,所有的幻梦都会被打碎。
一切将迎来终局。
晚上侍女来给我送饭,我请她帮我一个忙。
我请她悄悄去往柳家,告诉柳云初,我要见他。
侍女踌躇了一阵,一咬牙,答应了下来。
她说她叫翠羽,今日一定会把柳云初带来,让我日后要记得她。
我忍不住笑了。
我仍记得,我刚来皇宫的时候,旁人怕得罪皇后,一个个视我为无物。
而今,我铁链加身,死期将至,却有人愿意把赌注压在我的身上。
如此天差地别,怎么不值得骄傲。
翠羽真的把柳云初带来了。
或许是骗来的。
柳云初见到我的时候眉毛都拧在了一起,明显不想见我。
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问:「公主,有事吗?」
我被锁在屋角,只能仰着头看他。
便道:「公子,你过来点,离我太远了。」
柳云初不明所以,但最终还是乖乖照做,蹲到了我面前。
我抓过他的手腕,撩起了他的衣袖。
柳云初一时之间有些惊恐,想要挣开,却没能从我手中挣脱。
我伸手搭在了他的脉搏上,给他把了个脉。
「公子好像没遵医嘱。」
柳云初愣了愣:「什么医嘱。」
「茶..算了,我给你写一张解毒的药方吧。」
柳云初看着我一笔一画写下药方,「公主叫我来,就是为了给我开药吗?」
我头也不抬,继续写着药方:「我找你帮忙。」
为了防止柳云初如同惊弓之鸟一样落荒而逃,我没有停顿继续说:「当然,帮与不帮都无所谓,你的决定只关乎柳家的命运。」
柳云初站了起来:「公主被锁在这里,无论想做什么,都已经做不成了,你已经输了,何必挣扎呢。」
我抬起头与他说话。
柳云初的神情大变,慢慢又蹲了下来。

22
天色刚亮,我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
祭礼的服饰极尽神圣华美,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裙子。
大祭在申时开始,在江上举行。
而主祭的江河两边早已围拢了大量观礼的百姓。
我跟着玄秀一路往前走。
临近江边,有人拿着绳子准备绑我。
我对玄秀说:「不要绑我,我会自己走上祭台。」
玄秀不敢看我,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我的祭台是一艘船,船上都是奉神的祭品。
有三牲,又名酒,还会有一个我。
祭祀开始,有人将船凿开豁口。
船会在江上漂一段时间之后,慢慢带着祭品沉入江底。
我一步一步踏上祭台,坐在船上,慢慢被送入江河中央。
皇帝对着一尊神像,祈愿祭祀。
为了这场大祭,皇帝提前数日开始斋戒。
这尊神像是皇帝亲手烧制,以示诚心。
只是神像的脸依旧能看出几分玄秀的影子。
百姓跪了一片,冲着皇帝与玄秀的方向不停叩首。
玄秀今日的衣服也很亮眼,他赤着脚,手握礼剑,跳起了祭祀之舞。
很漂亮,我情不自禁地多欣赏了一阵。
今日是我生辰,如此大饱眼福,也算是过得不亏。
船在渐渐下沉,江水渐渐没过了我的腰。
当船完全沉入江中后,我一个猛子,钻入了水中,向前游去。
当了那么久的水匪,我自然水性极好。
但江河漫漫无边,我不能露面,也不能往岸上游,只能潜在水中一路往前。
如若有什么意外,还是会淹死。
好在运气眷顾了我。
游着游着,两侧明显安静了许多。
我看见了一艘浮在水上的船。
我钻出了水面,努力扒住了船沿。
沈时就站在船头。
如我所料,今日大祭,是沈时负责江中巡游,守卫皇帝安全。
我看见了沈时,沈时也看见我。
他弯下腰冲我伸出了一只手,我也拉住他借了一把力,跃上了船。
沈时道:「好久不见。」
我坐在船头拧去发尖水珠,「好久不见。」
沉默了片刻,沈时又道:「爹的事…」
我侧过头打断了他:「我知道,肯定是爹自己犯轴了,不怪你。」
沈时又沉默了一会:「你一副要掐死我的样子。」
沈时脖子上的青紫还未完全褪去。
好像确实下手有点重。
「大哥不说二哥,你踢我也很重,像被大牛踢了两脚。」
说完,我们俩一起笑了一下。
只是笑中意味,只有自己能懂。
皇帝和洛世秋都以为崔耀是我的兄长陈大牛,沈时是他们的人。
可实际上崔耀是迷惑人心的饵,沈时才是我真正的兄长陈大牛。
一枚死棋,一个亲爹,一场毫不留情的厮杀。
瞒天过海,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以巨大的代价,完成了计划的最后一环。
23
时间回拨,祭神前夜。
柳云初说我已经输了。
不止是柳云初,所有人都以为我输了。
我被锁于殿中,挣扎不得。
九河寨兵败,皇帝、世家、玄门,皆与我决裂,我身后再无一人。
我不禁轻笑,铁链跟着摇动,发出清脆碰撞声。
「我父亲以命作笺,送我兄妹直上青云,所有棋子都已就位,一切皆在我掌控之中,你说我输了?」
「我已大获全胜,只等明日,收割胜果。」
「最差的结果,我也在帝位之上。」
「柳云初,柳家的未来只在你一念之间。」
柳云初的面色变了又变。
他最终重新蹲回了我面前:「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申时三刻,朝皇帝射上一箭。」
柳云初的神情更加难看,纠结的意味溢于言表。
他在努力揣测我的目的。
我将药方递给柳云初:「别想了,好好吃药,好好休息,你可以走了。」
24
天渐渐开始阴了。
百姓们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玄秀一舞完毕,将礼剑插在身前,半跪道:「请天神赐雨。」
皇帝也跟着道:「请天神赐雨。」
百姓也跟着一个个虔诚叩首:「请天神赐雨。」
洛世秋担任了天子近侍,一直待在皇帝身边。
趁着这个机会,他开始悄悄离开原有的位置。
他也要开始行动了。
也正是此时,一支羽箭破空而至,直奔天子。
洛世秋吃了一惊,下意识看向了沈时的方向。
我与他视线相对,笑着冲他挥了挥手。
洛世秋当机立断,拉住皇帝,躲开了那一箭。
羽箭从皇帝身边穿过,射中了皇帝身后的神像。
神像晃了一圈。
但紧接着,一块巨石飞过,重重地砸在了神像身上。
神像立时破碎,碎片洒落江中。
一时之间,整场祭祀大乱。
两侧百姓鸦雀无声,呆呆看着,只余潺潺江水,流动不息。
皇帝惊惶失措,不住地四面环顾,不一会便捂住了胸口。
他的心疾发作了。
昙花榨干了皇帝全部的潜力,这一次心疾发作,会是他的死期。
皇帝这一次的心疾来得格外猛烈,只几息时间,他便在所有人面前栽倒下去。
一手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死死拽着洛世秋。
沈时上前一步大声喊道:「洛世秋弑君,诸位随我讨逆。」
随后所有的船只兵马都动了起来。
我一身祭祀的盛装,坐在船头,从百姓们的眼前行过。
就在此时,天地间轰然炸响一声惊雷。
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珠自天上落下,随后越下越大,连成一片。
百姓们纷纷仰起头,伸手接住落下的雨滴。
眼中尽是迷茫与不解。
世家谋反,神像破碎,天子归西。
奉神的祭品安然无恙。
如此失败的祭祀,如此惊人的乱象。
为什么还是下雨了呢?
因为世上有神?还是因为世上没有神?
洛世秋谋反,曹柳二族皆为从犯,很快便被大哥拿下。
我随着行船回到了宫中,换了身干净衣裳,坐上了那张象征着无上的龙座。
很久以前,我有过一个愿望。
我想把天下抢过来,然后还给天下人。
最初,我以为这个愿望难在前半段。
是皇帝高高在上,视天下人为奴仆,肆意欺凌,才铸就天下乱局。
只要夺得皇位,便可迎刃而解。
后来我才明白,前半段只是很难,后半段才是难如登天。
世家霸据朝堂,挡住了百姓的晋身之阶。
玄门供奉神明,为众生套上了无形的枷锁。
皇权、世家、玄门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平衡,将所有人分成了两层。
贵者越贵,贱者越贱。
所以,想要得偿所愿。
我不仅要夺得皇位,还要拔除三大世家,并且额外杀掉一个神。
我从未抗拒成为祭品,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最好的机会。
能够借由这场大祭,一箭三雕。
至此,天下的未来彻底握在了我的手里。
25
龙椅人人垂涎,可坐在上面的感觉,也与平常并无二致。
第一个来的是柳云初。
他气愤至极,带着凶器闯了进来,被人一下子按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怒视着我:「我信了你的话,你却又在骗我。」
因为柳云初那一箭,柳家也成了谋反的一员,被一同拿下。
我道:「怎么能算骗呢,你看柳家的未来是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了。」
柳云初双目喷火,几欲杀人。
我不再逗他,拿走了他的刀,让人放开了他。
「母之爱子,则为计甚远,或许公子该去与沈夫人聊聊,或许她心情不错呢。」
「我问你,令堂贵姓。」
柳云初怔了怔,下意识回答:「沈…」
我笑道:「真巧,我兄长所借的身份也姓沈呢。」
「公子应该知道,京城内有人为我传递消息,我才能在回宫之前抢占先机。」
柳云初已经是彻底愣住。
「沈时这个身份,只要公子点头,便是你的。」
「还记得我说的吗。」我笑意盈盈,「无论我做了什么,都与公子不是敌人。」
我又拉过柳云初的手腕给他诊了次脉。
他的脉象比昨日好了一些,看来是有在喝药了。
倒是很乖。
于是我又哄了他两句。
「看在我给公子治病的份上,公子原谅我这次…这些次吧,可好?」
柳云初神情复杂,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找了个借口狼狈逃走。
大抵是去问自己的亲娘了。
和柳云初相处,最是放松。
我笑了笑,坐回王座上。
洛世秋被人押了进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哥哥,我果然见不到你坐上皇位的样子了。」
洛世秋神情有些空洞,再不见半点倨傲。
他看了看我,眼睛动了动,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随即撩起衣摆,俯身下跪,额头重重一叩。
只这一下,额前便已见血。
「陛下,昔日种种皆我之过,罪在我一人,求陛下仁恕,宽赦洛氏。」
洛世秋的声音有些抖,状态也明显不对。
他脸色苍白,额间冒着细汗,手上颈上青筋突起,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我观察了一会:「你服毒了?」
洛世秋惨笑:「此毒锥心蚀骨,服毒者三日方死,望陛下观之,可以气消。」
我与洛世秋之间横亘了几条人命,但终归只是立场不同,成王败寇而已。
如今我是赢家,对他更谈不上什么仇恨。
我无意看他惨状取乐,也不会因他所为而改变主意。
我没再说话,抬手将刀扔到了他面前。
洛世秋看见刀,已然明了。
他自嘲一笑,爬上前握住了刀柄。
「也罢,洛家供养我十余年,我也算为洛家尽过力了。」
言毕,洛世秋拔刀出鞘,自刎于殿中。
26
大祭过后,我处理了许多事情。
太子没熬过去,在几日后彻底去了。
我虽说过好多谎话,但自认尚算重诺。
我答应柳皇后会竭尽全力救治太子,我的确尽力了。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治好心疾,可我的确治不好心疾。
我在别人眼里是个厉害大夫。
但我的医术,到现在为止,其实也只学了四年。
我的医术水准只算中上,相比医术,我反倒更擅长毒术。
只是此事已无人知晓。
我将明珠公主找了回来。
她离宫没有多久,却与先前天差地别,模样成熟了许多。
她找我要了个官位, 想要做出些改变。
看得出来, 宫墙外的世界, 带给了她很大的冲击。
她是真心想要做些什么。
翠羽被我留在了身边。
那个祭神前夜为我带来了柳云初, 让我记住她名字的侍女,成了内宫女官。
几日功夫,便将整个宫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很快稳定住了局势。
半个月后, 我正式登基。
我登基后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废除国师之位, 解散玄门。
玄秀因妖言惑众的罪名下狱, 择日问斩。
临死之前,玄秀吵着想要见我一面。
我去了,我也有许多事想要问玄秀。
玄秀靠在狱中一角,轻轻拨弄着手中的梅花络子。
他问我:「你护着柳云初, 与曹承逢场做戏, 对洛世秋也有所怜惜,为何独独对我从不假辞色,我对你没有用吗?」
我反问他:「玄秀, 你告诉我,你四年前预言过的那场大疫,是天灾吗?」
玄秀顿了顿:「我不确定, 但恐怕不是。」
「念微, 你可知我为何能够预言未来, 为何我曾笃定你是公主吗。」
「愿闻其详。」
「你曾问我信不信世上有生而知之者, 我信。」
「那么你呢,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生而两命者。」
我怔了怔,玄秀继续道:「我的预言,都是我前世经历, 我曾亲眼见到过你登基, 见过你将玄门杀得血流成河,所以我才会一眼认定你是公主。」
「这是我的秘密,现在你能为我解惑吗?」
「直到现在, 我还是觉得, 念微和公主,不该是同一个人。」
我沉默片刻,道:「你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我还有个姐姐, 她才是救你的人。」
我有一个姐姐, 她是我此生最仰慕的人。
她生而知之,洞察世事, 尤善医术。
她伪造胎记, 抹去了自己的存在。
她与我共用同一个身份,共享陈念微这个名字。
她小字念念,我小字微微。
她早有安排, 而我后知后觉。
我们做了约定。
她布下前半程的局, 我走完后半段的路。
她生而早产,又有心疾,死在了十六岁的春天。
她是神医的血脉, 皇庭的公主。
而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水匪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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