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也是人

車間工人撞壞了價值千萬的五軸加工中心，大修需要一百多萬。
老闆氣急敗壞，讓工人賠償。
「張總，工人不是故意的，再說了，他月薪 3000 也賠不起啊。」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他操作出錯是因為連續工作 12 個小時太累導致的。」
老闆冷笑一聲：
「老白啊，果然是你慫恿工人反對我的減員增效的政策啊？那這個損失得你來賠了！」

1
跟著老闆從手工作坊起家，大家齊心協力，終於讓工廠走上規模。
過上了好日子，老闆就開始作妖了，花了 30 萬上了一個 MBA，天天回來給我們講課，說我們是土錘，讓我們要擁抱現代企業管理，要把公司做上市。
還把他的 MBA 畢業證書裱起來，掛在他辦公室「厚德載物」那幅字的旁邊，花重金請了他們 MBA 同學開的諮詢公司，聲稱讓我們廠脫胎換骨。
諮詢公司的人西裝革履，進廠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減員增效。
作為生產經理，我對這些一直坐在辦公室，從沒去過車間一線的精英人士不感冒，抱著井水不犯河水的態度：只要你不找我的麻煩，我就儘量配合你糊弄老闆，然後讓這些神仙拿著錢走人。
一周後，他就要把我的機修班解散，6 個人只留 1 個，作為對外聯絡員。
我趕忙找到老闆：
「張總，機修班不能解散啊，廠裡面 300 多台設備呢，平時的維護保養，還有設備大修，都離不開機修班啊。」
老闆把諮詢公司給的資料直接扔我跟前：
「老白，我是沒想到，公司養了這麼多蛀蟲你居然不知道？要不是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真懷疑是不是你從中撈了好處？」
我詫異地接過去，看了這些「精英」給老闆提供的資料：過去三年，工廠設備沒有出現過意外停機，定期檢修都是設備供應商進行。
這幫人太壞了，沒有意外停機是平時維護保養做得好，定期檢修需要設備供應商是因為這是設備質保的一部分，他們居然拿著這個邀功？覺得自己為公司節省了 5 個維修工的錢？
「張總，設備完好率高，就是因為維修班在節假日定期保養，更換易損件。如果沒有維修班，不可能三年沒有意外停機啊。」
「老白啊，說起定期保養我更生氣，都是外面的人幹的活，我留著機修班幹什麼？」
「平時設備也需要維護啊。」
「不是我說你，還是人家諮詢公司的人見過世面，人家早就給了解決方案。平時的小保養，讓操作員去做，他們對設備也很熟悉。定期保養，交給協力廠商，算下來比養 5 個閒人每年少 20 多萬，都是錢啊！」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反駁。
「老白，你不要總是老腦筋。我上完 MBA，參觀完人家諮詢公司的案例後，真的覺得我們需要從上到下進行改革了。」
我也無話可說，打算走了，張總還在後面喊：「你要好好配合人家，跟人家學習，公司花了錢，也是為了讓你們見見世面！」
很快我就見到了更大的世面。

2
其他幾個部門經理也叫苦不迭，都來找我吐槽。
HR 經理告訴我：公司的培訓預算全部被砍了，說是員工成長最快的方法是在工作中學習。
更離譜的是，據說要把兩班 8 小時改成兩班 12 小時工作制，反正是計件工資，工人少了三分之一，最起碼可以省下社保的錢。
採購經理告訴我：以後所有的物品採購必須有三家競價，留競價記錄，以後有什麼緊急的工具，設備也別催他，我們現場很多時候需要緊急採購一些工具，也不值錢，但是老闆交代，無論多大的訂單，都需要走這個流程。
品質經理告訴我：諮詢公司的人說檢測檢驗不屬於產品增值的部分，儘量減少，能抽樣不要全部都檢測，能不檢就連抽樣都省了。
財務也黑著臉：讓我們統一報銷時間，工資推遲半個月發，說到底，就是把工人的錢壓著遲發。
我聽完後腦瓜子嗡嗡地響，這些措施，明面上在折騰他們，但是，後果都由我下面的工人來承擔。
我聯合幾個經理一起找張總反映，可惜沒有用，我們再怎麼據理力爭也比不上諮詢公司那幫人把每年能節省的錢的金額擺到老闆桌子上更有說服力。
老闆每天喜笑顏開，天天開會給我們宣貫諮詢公司取得的偉大成就，然後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看著我們：
「你們要是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很快就會被淘汰的！我真不敢想過去十多年我們浪費了多少錢啊！」
說完後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我本來還想再爭辯幾句，又覺得無所謂了，公司是人家的，我也是個打工的，何苦自討苦吃。再說，諮詢公司的人拿的諮詢費用跟節省的錢掛鉤，自然狠狠壓榨。等他們走了以後，肯定會出問題，出了問題我們再查缺補漏，該增加的人還得增加，最終的損失還是老闆承擔。
正當我想著諮詢公司的人掙完錢就要走的時候，生產線的班長跑來找我：
「白總，那幫外面來的人又在現場搞么蛾子了！」

3
我馬上帶著幾個班長就去現場跟他們交涉。
原來，這幫人找了個熟練工，讓他加工零件，然後掐表算出時間，拿這個重新核定工時。
之前因為工時的事情，我跟老闆發生過很多次不愉快。
每年，老闆要求工時費下降 5%，導致底下工人怨聲載道，原因很簡單，工人上一個班，越幹越多，錢拿的錢卻越來越少，所以我每年都會把工時的時長調整一下，保證工人有一定的收入，要不然真的沒有人幹了。
這幫人到現場開始拆解每個零件的工時，而且利用熟練工人掐表計時，不考慮具體情況，這已經不是把工人當牛馬了，是當機器了！
我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這樣做不合理，工人需要調機、自檢、換刀具這些時間，你們完全沒有考慮，而且工人的熟練程度也不一樣。你選了最熟練的工人來定工時，其他員工根本做不到！」
為首的諮詢公司人員打住了我：「白經理，有什麼問題找你們張總，我們也是按照他的要求工作，而且拿到了他的授權做這件事。你跟我在這邊喊也沒有用。」
聽完他的話，我心也涼了，不過我還想做最後的掙扎，拉著他去找老闆。

4
「張總，這麼整肯定不行，工人現場面臨很多不確定的因素。你這樣掐表計工時而且不給餘量，到時候肯定完不成啊，尤其是普通工人。」
「老白啊，你看你，還像個管理者嗎？彼得·德魯克在 100 年前就通過分解工人在操作過程中的每個步驟，把他們的操作過程標準化，從而提高了生產效率。我們現在也在做同樣的事情啊，熟練工人把自己的操作過程拆成每個小步驟，其他人嚴格按照他的步驟，工作效率不就一樣了嗎？」
「可是，他的那一套早就過時了啊，這種把工人當機器的做法已經被證明了不行，別的不說，他們工資減少了，肯定就沒有人做了。」
「你看你，人家諮詢公司早就想到了，現在我們市的工人平均工資也就是 5000 元，我們也能保證他們拿到這個錢啊。」
我有點無語了，按照他們這個做法，工人拿到 3000 都得謝天謝地了。
「張總，怎麼可能？我管了十幾年生產了！」
「你看你，老是不相信，Micheal，你給他講一下。」
Micheal 是老闆請來的諮詢公司的負責人，見老闆讓他給我上課，馬上就來勁了：
「白總，就我們今天測算的資料，我們的工時水分非常大，當然，我們也對本市操機員的工資做過調研，差不多 5000 左右，為此，我們想出了一個辦法。」
說完，他停頓了一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這孫子不知道又有什麼損招。
「是這樣的，現在大部分操機員只操作一台設備，我們通過資料分析，覺得他們完全有能力在同一時間操作兩台設備，這樣，我們的工人數量可以減少一半，工作效率提高了兩倍，工資支出還不變，不僅保證工人收入不受影響，而且為公司省了 50% 的人力成本。」
我聽完真的想站起來抽他。
「張總，我們過去幾年做了很多現場改進，工人在一台設備運行的時候並不能離開設備去操作另外一台設備，很多工作要做，比如送檢，準備下個零件調試的工具，現場 5S 等……」
Michael 馬上就打斷了我：「白總，我們現場觀察了兩天了，這些完全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並不影響操作兩台機器，最主要的是，這樣每年可以為公司節省上百萬！」
聽到這個數字，張總喜笑顏開。
我覺得爭論沒有必要再繼續了。

5
我剛回到辦公室，5 個機修工拿著離職清單讓我簽字。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跟著我幹了十多年，每次節假日都在車間幫忙保養設備，就是為了不影響平時的正常工作。
已經幫他們爭取了 N+1 的裁員補助和失業保險，剩下的我也無能為力了。
他們倒也沒有讓我為難，就是臨走的時候，機修班的班長跟我說：「白總，你也想想自己的出路吧，這麼幹下去，廠子遲早倒閉。」
臨出門時，還給我交代了幾台容易出問題的設備，等到放假的時候換配件，要不然三個月內指定壞掉。
幾個班長也找到我，問我下一步怎麼辦？
我也只能安撫他們一下：這些人很快就走了，等他們走了以後，我們該怎麼幹就怎麼幹，忍一忍。
可惜，事情並沒有朝著我預想的方向發展。
三個月後，諮詢公司的人都走了，帶走了老闆上百萬的諮詢費，留下一個宏偉的計畫。
當然，這個計畫最終導致公司一地雞毛。
我甚至懷疑他們是競爭對手派來的。
不過，問題的癥結不在人家，而是老闆。

6
老闆興沖沖地把諮詢公司的報告扔到我們幾個經理面前：
「你們看看，人家來了三個月，每年就可以為公司省出來一百多萬的成本！」
我看了一下，無非就是減員增效那一套，而且我們生產部的影響最大，按照他們掐表的工時，我們的生產效率還可以提高 100%，人員也減少一半，產能增加了一倍。
這麼離譜的資料，打死我也不會想到老闆會當真。
但是，老闆居然相信了，而且直接對我們管理層開炮，首當其衝的居然不是我，而是銷售經理：
「王浩，你看看，公司還富餘了 50% 的產能，你怎麼不多去搶點訂單？而且，公司的小時費率經過這次改革會大幅降低，你更應該容易拿到訂單了啊！」
王浩黑著臉，瞅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必須得站出來。
「張總，成本方面的事情我不敢確定，但是產能增加一倍絕對做不到！」
「老白，你怎麼老跟我唱反調？你去看看人家的資料，都是現場掐表算出來的，你對那個資料有疑問？」
我看了密密麻麻的上百頁報告，也不可能這麼短時間就說人家資料都錯，正當我猶豫的時候，老闆又發話了：
「你看，讓你說人家哪裡不對，你又找不出來，你都沒有去嘗試，你這個絕對做不到是哪裡來的？」
我被氣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好在張總的火力點還是在王浩那邊：
「王浩，我們的小時費率有 20% 的下降空間，這樣的價格在市場上的競爭力就很強了，你儘快多搞定幾家客戶，今年我們的產值和利潤就能翻倍了，離公司上市就又近了，放心，上市了虧待不了你們！」
王浩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救不了我了。
「張總，沒問題，我們幾個客戶談得都不錯，如果能降價 20%，我有把握讓今年公司的訂單翻倍，但是，我也需要和白總確認一下他們生產是不是能夠配ƭű̂ₛ合。」
「有什麼好確認的？老白不就在這嗎？也沒見他說有什麼問題。」
「好的，張總，我一周之內給你消息！」
張總馬上就意氣風發，甚至還想著把公司做上市。
一周後，王浩就簽了一個大合同，畢竟價格低了 20%，可以卷死其他競爭對手了。
他以為這份大合同是他公司上市的敲門磚，沒想到，最後變成了公司倒閉的催命符。

7
我回到辦公室以後，讓我的生產計畫員和幾個班長一起幫忙算一下，到底我們有沒有富餘產能。
並且把諮詢公司給的零件生產週期和加工時間看一下，結合現場真實的資料，看看真實產能的缺口到底有多大，我一定要讓老闆認識到這麼冒進的計畫一旦出問題，後果非常嚴重。
等真實資料整理得差不多了，我就拿著諮詢公司的報告和實際的資料去找老闆。
老闆看完大發雷霆：「老白，我不是讓你去質疑人家的資料，我是讓你去思考，看怎麼才能把人家給出的方案落實到你的生產管理當中！」
「但是，他的方案的基礎是現場的資料，這些資料都是在極端理想的前提下採集的，根本不能體現出工人實際幹活的實際效率。你拿熟練工人掐表，掐出來的時間普通工人根本做不到，而且，實際幹活的時候需要調試參數，處理異常，比如鐵屑纏到刀具上，上廁所什麼的完全沒有辦法避免。更離譜的是，現在大部分人都是一人一台機器，他們讓一人開兩台機器，根本不可能實現啊。」
「人家在現場都驗證過了的！」
「張總啊，實驗室能做出來和大批量生產是兩個概念啊！他們的資料完全是實驗資料啊！」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這樣吧，你要是覺得不能幹的話就別幹了！」
「好的，張總，你這麼說的話，這個活我真的沒法幹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我就離開老闆的辦公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我以為老闆說的是氣話，畢竟我在公司幹了 20 年，業務熟悉，又得人心，我不相信老闆真的願意把我換掉。
可惜，我想錯了，我一杯茶還沒喝完，HR 經理就打電話給我，明天就來一個新的生產經理，讓我準備交接。
「那我怎麼辦？老闆是把我開除了嗎？」
「沒有，給你安排了個 EHS 經理的職務，負責環境，健康和安全。」
沒啥好說的，只是為了不讓我難看，給個閒職，讓我自己找到新工作再走唄。

8
第二天，新的生產經理李濤就來報到了，是老闆的 MBA 同學，HR 悄悄地跟我們說，人家的職位是生產副總，工資是我的兩倍多。
老闆幾次要把我的職位提副總，但是一直不肯，吊了我幾年，結果給一個新來的直接就是生產副總。
李濤的執行力超級強，第二天完全按照老闆的要求，裁掉三分之一的員工，改成 12 小時工作制。
並且給老闆保證能完成王浩他們新接的訂單。
我本來想著交接得差不多我就走，但是看到李濤信心滿滿，我倒是好奇，非得看看他怎麼把那些零件給我變出來。
於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去了 EHS 部門摸魚。
不到兩個禮拜，我的業務就來了：工人在晚班的時候由於太困了，頭磕到了桌子角，送去醫院縫了幾針。
作為公司的 EHS 經理，我找到李濤和老闆，要求他們減少工作時間，否則晚班工人過度勞累肯定會導致生產事故。
李濤似乎成竹在胸：
「白經理，我們已經有應對措施，晚上會提供紅牛和咖啡，混著喝不容易瞌睡，生產效率就高了。」
我聽完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老闆，你這是要把我們的工人變成生化牛馬Ṭů₂嗎？」ṭü₊
「你看你說的，這屬於額外提供的福利。」
我直接無語，但是這些工人大部分跟我幹了十多年，被裁的我沒辦法保護了，留下來的這些人我沒辦法袖手旁觀。
「李總，張總，這樣肯定不行，我覺得白班 12 個小時我們可以，但是晚班 12 小時真的太久了，而且生產效率也不高，我建議晚班改回 8 個小時。」
「老白啊，你是不是又給我找事啊？」
我看老闆已經發怒了，以前跟我爭執多少看在我幹了十幾年的面子上不會撕破臉，這次似乎明顯不願意繼續給我面子了。
「可是，如果工人不喜歡喝，還是打瞌睡呢？」
「我們也有措施，馬上就發通知，現場發現打瞌睡或者其他違規操作，舉報ţũ⁶人獎勵 200 塊，當然，這 200 塊要從被舉報人那裡扣。」
我真不知道老闆上的 MBA 課程裡有沒有思想道德相關的，看樣子應該是沒有。
「可是……」
「沒什麼可說的了，如果沒事的話你去忙你的！」
老闆說得斬釘截鐵。

9
剛出會議室，就看見王浩鬼鬼祟祟地找到我：
「老白，你看這個單子能按時完成嗎？我心裡總是不放心。」
「還用問嗎？你也覺得我十幾年在公司劃水了？」
「不是這個意思，老闆為了上市，這把賭得有點大，剛才我聽見他在裡面喊你了，你也別怪他，估計他現在心裡也開始打鼓了，但是他也沒辦法，被諮詢公司那群人給害死了，現在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
我聽得一頭霧水：「這是怎麼回事？」
「合同裡的交付處罰條款非常嚴厲，如果影響客戶的最終產品交付，都是按天罰的，最近客戶那邊也覺得不對勁，已經要派人來廠裡盯產了。」
聽王浩說完，我心裡一驚，雖然是老闆自己作死，但是這麼多人靠著這個廠子吃飯，我也不希望廠子倒閉。
於是，我轉身又推開了會議室的門：
「張總，要按時交貨，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裁掉的工人都叫回來，多付點加班費趕工，再晚了就來不及了！」
老闆見我又進來了，本來就不高興，加上我又要把人叫回來，等於他請的諮詢公司，瞎折騰這半年，花的錢都打水漂了。而且，把人都叫回來，他讓王浩給客戶報的比市場價低 20% 的大單肯定虧本。
可惜，他似乎還是不想面對現實，還在自欺欺人地掩飾自己的決策錯誤：
「老白，我給足了你面子，你真把自己當老闆了？」
「張總，要不是想著給兄弟們留口飯，我早就不想幹了！」
「你不會真的覺得廠子離開你就轉不了吧？想幹就幹，不想幹就滾！」
「既然張總已經覺得我沒有價值了，那我現在正式提離職！」
「行，你現在提，我馬上就批，你隨時可以走！」
正當我跟老闆吵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會議室外面有人跑過來，邊跑邊喊：
「李總，出問題了！」

10
「慌什麼？」
李濤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不過他很快就不會這麼自信了。
「李總，張總，車間裡有三台設備出故障了，聯絡員打電話找廠家來維修，廠家計畫三個禮拜後才能到現場。」
李濤馬上就坐不住了，直接蹦起來。
「什麼？三個禮拜？你讓我的設備停三個禮拜？這個月的計畫怎麼完成？」
他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去現場看情況。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機修班臨走的時候告訴我有幾台設備需要更換易損件，要不然三個月後就出問題，這下好了，被機修工說中了。
老闆臉色鐵青：「馬上打電話給供應商的總經理，我親自跟他說！」
電話很快接通，對方似乎並不買帳。
老闆氣得哇哇大叫：「我要投訴到你們德國總部！」
對方似乎壓根不害怕，直接就懟回來：「請便！不過，如果德國那邊派單，可能週期會變成一個月，你自己想好。」
老闆馬上就蔫了。
還是上來報信的班長有經驗：「張總，要不問一下以前的機修，他們對設備特別熟悉，或許能儘快修好，最起碼先用著。」
老闆馬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去把 HR 經理叫過來。」
HR 剛進會議室，老闆就沖他喊：「趕快，把我們辭退了的機修工叫回來，對了，記得把他們的裁員補償的錢要回來再給辦理入職。」
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收回裁員補償？
HR 經理也是一臉懵逼。
「張總，您要叫哪個回來？」
「隨便哪個都行，能修好設備就成。」
老闆是真急了，畢竟如果真的完不成，巨額罰款他覺得承受不住。
HR 經理還是不明白，迷茫地看著我，我給他使了個眼色，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
HR 經理明白了我的意思後，對老闆說：
「行，我馬上去聯繫。」
報信的班長和 HR 經理出去以後，會議室就剩下我跟老闆兩個人，彼此尷尬地看著對方。
不過也沒有尷尬多久，HR 經理就來了。
「張總，打了他們 5 個人的電話，人家都有工作了，不願意回來，可能是我請不動。」
說完，盯著我看，老闆馬上就明白了 HR 經理的意思。
「老白……」
「張總，叫我名字吧，辭職報告我回去就發給您。」
說完我馬上就離開了會議室。

11
路過車間的時候，我看見李濤帶著幾個工人在設備跟前轉來轉去，還一個勁地說：「沒了張屠夫，我還得吃帶毛的豬？」
然後喊了負責設備維修的那個聯絡員：「為什麼不試著找協力廠商維修的人？」
聯絡員雙手一攤：「老闆的要求任何新的採購都需要三家比價，除了以前偶爾用的一家以外，我還在找其他家的，還要公開招標，算下來得三個月。」
看得我想笑，以前這種簡單的維修或者工具採購，我跟採購經理商量一下，找個熟人很快就弄好了，現在還要搞招標，問題是每年幾十個種類加起來幾十萬的業務，哪個供應商陪你玩這套？
我也懶得看這種熱鬧，事不關己。
還沒到辦公室，HR 經理就打電話給我：
「老白，你得幫幫我，老闆給我下死命令，讓我把今年裁掉的人都叫回來。」
看來，老闆也意識到問題了，畢竟推遲交付的罰款他也不一定能受得了。
可惜有點太晚了。
「這事哥們真的幫不了你，把人家裁了，現在又叫人家回來，還好意思把裁員賠償再要回來？」
「我問了幾個人，人家都說除非你出面，否則絕對不回來。還有，最近好幾個工人提離職，上晚班根本沒有辦法休息，而且老闆還慫恿員工互相舉報，工作強度又高，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壓力過大，很多人都受不了。」
「要是早幾個Ŧũⁿ月，我肯定會幫你，剛跟老闆吵完架了，我覺得我也不適合繼續留著了，我馬上也會把離職提給你。」
「別呀，哥們還等你幫忙把工人們都叫回來呢，人家都只認你。」
「抱歉，我愛莫能助。」
「大哥啊，現在不是較勁的時候，昨天晚班又壞了三台設備，還有幾台設備開始報警了，估計也快了。還有更離譜的，老闆計畫一個人操作兩台設備，可惜工人根本忙不過來，大部分時間一台設țū́ₒ備停著，工人在操作另外一台設備，等於說只有一半的設備在動，產能缺口現在是 70% 了，還有啊，現場缺個扳手都得兩個禮拜才能到位，問採購部，就說在招標，要走流程，導致很多零件都停下來了。」
「這不正好嗎，過幾天一半設備壞了，留下一半工人，不就恰好每個人操作一台設備了，跟以前一樣了。」
「你別幸災樂禍了，這家客戶是出了名的凶，只要交付推遲，罰款從來都是心狠手辣，現在來看，不把工人叫回來，廠子撐不到年底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的電話，自己去叫啊。」
「我要是有那個能耐也不給你打電話了，有幾個工人想回來，一聽說你替工人說話被擼了，直接掛了電話，現在也只有你有這個面子了，畢竟大部分人都跟了你十幾年，而且你對他們也的確不錯，只能靠你了，拜託，拜託了。」
「關我屁事，老闆當著李濤的面讓我滾蛋了，我但凡要點臉也不可能繼續留下了吧？一會兒你就會收到我的離職申請。」
說完我就掛了電話，回到辦公室，火速提了離職。
我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再折騰下去我估計也被氣死了。
可惜，我不想走的時候老闆趕我走，我想走的時候，老闆又耍手段不讓我走。

12
快下班了，老闆打電話給我：
「老白，剛才我語氣重了點，你別見外，咱也十幾年的關係了，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張總，你當著李總的面讓我滾，我還有什麼臉在公司繼續待著？」
老闆沒說話，等了一會兒，就把電話掛了，可能他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了。
可惜，更過分的還在後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叫到老闆辦公室：
「老白，雖然你提了離職，但是今天還是公司負責 EHS 的經理，昨天晚上公司出現了一起事故，需要你參與配合調查。」
說完以後，他給我講了一下昨天晚上，有個工人把車間一台 5 座標加工中心的主軸撞壞了，設備廠家今天早上報價大約需要 100 萬維修費。
事情很簡單，我也問了一下現場操作的工人，他的解釋是大半夜太累，迷迷糊糊把刀補輸錯了，導致主軸直接撞到零件上。
等我把報告提交給李濤和老闆的時候，老闆冷笑著說：「如果是員工自己操作失誤，那麼這個損失需要他來賠償。」
「張總，這個事情怪不了工人，長期高強度的工作才是導致這件事情的主要原因，再說，工人現在基本上只能拿到 3000 多了，他也賠不起。」
「老白，看來你都計畫好了啊。」
張強一句話讓我一頭霧水。
「別裝了，工人已經交代了，說是你慫恿他幹的這個事情！」
我聽完腦子嗡的一聲，這不明擺著栽贓陷害我嗎？
「張總，我已經提了離職，還有必要做這種事情嗎？再說了，我在這幹了十幾年，你不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嗎？」
「我也不願意相信是你幹的，但是，昨天我當眾罵了你，而且把你開除了，我也不知道你會不會懷恨在心。本來我還有點猶豫，但是工人說是你讓他幹的，你看我要不要報警？」
「簡直是扯淡！你把工人叫來，我上午跟他瞭解情況他都說自己太累了導致刀補輸錯了，你這裡怎麼又是另外的說辭？我要跟他對質！」
「別激動，老白，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根本就說不清楚，這樣吧，損失已經是事實了，我們想辦法怎麼補救吧。」
老闆一席話更讓我摸不著頭腦了。

13
「這樣吧，你要是能把裁掉的人都叫回來，並且能留下幫忙把今年的訂單順利交付，這個事情我們就不糾結了，該給你的獎金也會給你。」
老闆不裝了，終於攤牌了，可惜太晚了，就算我真的把裁掉的人都叫回來，也無濟於事了，這個訂單延遲交付的罰款是跑不掉的，按照王浩的說法，影響客戶最終產品交付每台份每天的罰款是 5 萬，而且，客戶盯產的人明天就到現場，如果看到成片壞掉等著維修的設備，萎靡不振的員工，混亂的工具管理，估計要上天了。
「張總，你不覺得你耍這種手段太低級了嗎？你覺得這種誣陷能成功嗎？」
老闆也破罐子破摔了：「怎麼叫誣陷呢？你被公司裁員，心中不滿，找人破壞公司財產，我覺得邏輯上沒有什麼問題，你有動機，也有能力，我就不信立不了案，如果真的涉及刑事案件，你掂量一下以後還要不要再找工作了。」
這個工人確實跟我很熟悉，而且都知道現場工人聽我的，老闆當面侮辱我的時候李濤也在場，從動機和手段來看，我的確有很大的嫌疑。
就算調查完我沒事，難保以後找工作的時候那些老闆不多想，想了想，我覺得還是要搞清楚工人為什麼這麼說。
「行，張總，我可以留下來，不過我想見一下那個工人。」
「你可能見不到了，剛才他已經辦理離職，去別的地方打工去了。」
看來，老闆這次是有備而來啊，就算我真的去找他，也要花點時間，遠水解不了近渴。
「好的，張總，那我試試，不過，所有的事情都得聽我的，不能跟人家要回裁員補償，而且不能這個訂單結束後又把人裁掉。」
張總這次老實了，馬上點頭答應。

14
回到辦公室，我趕忙讓幾個班長打電話，務必聯繫上陷害我的那個工人。我非常不理解，我處處為他說話，他怎麼反咬一口，讓老闆逼著我處理這個爛攤子。
其實，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老闆從中搞鬼。
本來老闆要是好好說，我或許看在留下的這群工人的面子上，大家同舟共濟，渡過這次難關，誰知道老闆跟我玩這套？
想了一下自己的處境，雖然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但是考慮到以後的工作，最好還是能澄清。
這個人就像石沉大海，一點消息也沒有，甚至連跟他一起進廠的老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我讓幾個班長托人去他家看看，無論去了哪裡也不可能不跟家裡人聯繫。
客戶的盯產人員已經來了，老闆躲起來讓李濤去應付，可惜李濤一問三不知，底下的人也對他愛答不理，反正就這個爛攤子，工人也徹底放飛自我了，甚至開始羡慕之前拿著裁員賠償走的人了。
客戶自然不會慣著，直接警告李濤，如果老闆再不出現，以前所有的貨款馬上停，而且去法院起訴，凍結公司的帳戶。
老闆灰溜溜地跑來問我：
「老白，工人怎麼樣了？能回來多少？」
「現在看來，估計夠嗆，我們一方面把裁掉的熟練工人叫回來，另一方面，還得讓 HR 補充一些新人。」
「這樣吧，你跟著我去應付一下客戶，要不然他們真的起訴了，公司馬上就倒閉了。」

15
剛進會議室，客戶盯產的人就站起來，囂張地指著我跟老闆罵：「你們幹什麼吃的，信不信我讓你們明天就關門？」
看著這個小夥子，穿得西裝革履，跟老闆請來的諮詢公司的 Micheal 氣質很像，不由得讓我心生厭惡。
這些外面來的小年輕，總覺得我們怎麼做都不對，工人都是又傻又壞，他們一句話，就把我手下的工人折騰半天。
我倒想看看他們自己上去幹能幹出什麼花來。
老闆平時頤指氣使的樣子完全沒了，耷拉個腦袋，任憑別人指著鼻子罵。
可能老闆的樣子讓客戶更覺得自己有底氣了，持續地喋喋不休。
我也來氣了：
「小夥子，我們年齡比你大了不少，說話留點面子，哪來那麼大的火氣？」
「你又是誰？能代表你們公司嗎？」
「我是誰不要緊，你來了也是為了準時交付，並不是為了罵人吧？你要是能好好聊，我們就好好聊，要是不能好好聊，那就魚死網破，現在公司的狀況你也看到了，隨時可能倒閉，都不用你去起訴，照這麼發展，用不了幾天就一起玩完，到時候你去哪找零件？」
年輕人明顯被我的話嚇住了，慢慢地坐下。
「行，那你說，下個月開始就要交付了，你們現在的產能根本就不夠。」
「沒錯，所以我們一起想辦法，我們已經把所有其他的客戶的訂單全部推遲，先給你們趕進度，不過，你還是先把以前的貨款結清，新訂單給一部分預付款……」
我話還沒說完，對面的小夥子又站起來：「想屁吃呢？還想要預付款？」
看著這小子張牙舞爪的樣子，也不是談事的人。
恰好這個時候，班長找到了誣陷我的那個工人，給我發了微信，原來，老闆嚇唬工人，如果不配合誣陷我的話，就讓他賠 100 萬的損失。
這個工人是個老實孩子，哪經得起這麼嚇唬，只能聽從老闆擺佈，嚇得跑了，而且也害怕我找到他。
最後在他老家找到他，說了半天用不著他賠償才把實情告訴班長。
這條微信太及時了。
我早就看這些仗著自己是客戶的年輕人不爽了，加上對諮詢公司的 Michael，就是這些人，把公司害成現在這個樣子，我這幫兄弟們也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也被折磨得受不了了。
於是，火氣噌地就起來了：
「孫子，你爸媽是不是沒教過你？不會好好說話就從我們公司滾出去！」
那小子一看我開口罵了，直接愣住了。
「是不是我叫保安把你拎出去？傻缺！」
老闆嚇壞了，趕忙打算制止我，然後去給那小子賠禮道歉，此時我已經火力全開，沖著老闆把積攢了半年的憤怒全部輸出：
「老張，我幹了二十多年，沒見過比你更孫子的了，對客戶唯唯諾諾, 跟孫子似的，對工人, 重拳出擊，根本沒有把他們當人看，讓他們喝咖啡和紅牛熬夜, 一天 12 個小時, 互相舉報，這是人幹的嗎？還他媽陷害我，實話告訴你，我已經找到那小子了，等著我告你誣陷吧！要不是想看著你親眼倒閉，我他媽早就不幹了，還想著我幫你？等你死的時候我幫你挖坑還差不多。」
李濤看整個局面亂成一鍋粥，馬上過來安撫我：「老白……」
我直接ţűₕ推開：「你他媽也不是好東西，為虎作倀，老闆的狗一條，就知道欺上瞞下。」
我這一通罵，整個會議室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我也不管了, 罵完扭頭就走了。

16
過了一個月, 我催 HR 經理給離職證明的時候，HR 經理搶先說：「老白, 你太猛了，兩邊一起罵, 你走了他們又互相罵了起來，整個公司都在那看熱鬧。」
「打起來最好, 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沒有一個人替工人想，都想著怎麼壓榨！」
「也壓榨不到了, 走得差不多了。」
「那我的離職證明呢？」
「再等等吧, 可能就用不著離職證明了。」
「什麼情況啊？」
「公司正在走破產程式, 我看能不能幫你搞個 N+1。」
「算了, 我當時也是提了正式的離職。」Ŧů⁵
「沒事, 沒事, 老闆當時沒批, 再說, 我也沒有開始辦離職手續，現在公司亂七八糟，工人都快走光了, 不具備開工條件了。」
「客戶盯產那小子呢？」
「被開了，他們領導後來親自來了, 說是派他來之前, 好歹多少能交點，誰知道他來了跟你們幾個大吵一架，工廠直接停產, 加上客戶那邊也要找人背鍋, 他就被犧牲了。」
「活該，有點權力就拿著雞毛當令箭！李濤呢？」
「被老闆罵了一通跑了。」
「老闆呢？」
「到處籌錢呢，虧空太大了, 天天在辦公室唉聲歎氣的，把他的 MBA 證書也撕了。」
「旁邊厚德載物那幾個字呢？」
「還在呢，畢竟缺什麼就得炫耀什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