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清河海晏

被父親毒打,被同學霸淩。
走投無路之下。
我來到了巷角的紋身店。
聽說老闆是個小混混,打架又凶又狠,周圍的人都怕他。
推開門,我從兜裡掏出皺巴巴的十塊錢。
鼓起勇氣:
「聽說你收保護費,那你……能不能保護我?」
煙霧繚繞中,男人勾唇嗤笑:
「誰家的小孩兒?膽兒挺大。」
後來,他卻因為這十塊錢,護了我十年。

1
認識周海晏那年,我十四歲。
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又矮又瘦,看上去比同齡人小很多。
從我記事起,我爸就整日遊手好閒。
一家三口全靠著我媽每個月在服裝廠的三千塊工資生活。
我爸嗜賭成性,但十賭九輸。
一輸錢就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喝酒,喝醉了就開始打老婆孩子。
地上往往一片碎碗殘羹。
我五歲那年,他輸了很多錢。
晚上,他頂著滿身的酒氣,一把薅過我媽的頭髮,把她摜在水泥地上,摁著她的臉往地上撞,撞累了就換腳踹小腹。
「你他媽是不是覺得老子現在沒本事,敢看不起老子了?啊?
「臭婊子,沒給老子生個帶把兒的,老子出去都抬不起頭!
「都是你影響了老子的財運,當初要是沒娶你,老子現在早發達了。」
我媽被打得蜷縮在地上。
深紅的血將頭髮纏成結,一縷一縷。
她不躲也不反抗,天真地企圖用忍受喚醒男人最後的良知。
在我媽身上沒一塊好肉可以繼續下手時。
他就把目光盯向了我。
「還有這個小賤人,婊子生的也是個小婊子。
「你看老子什麼眼神?怎麼?還想打我?」
厚重的巴掌扇在我臉上,一陣劇痛之後,是麻木。
仿佛周圍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到玻璃罩裡,然後徹底隔絕。
我被扇到耳膜穿孔。
我媽哭喊著將我藏進她懷裡,用瘦弱的身體替我承受風雨。
男人的咒駡,女人的慘叫,隨著施暴者的精疲力竭而止。
深夜裡,男人的呼嚕聲和女人的抽泣聲交雜。
我媽紅著眼給我上完藥,再默默收拾滿地的狼藉。
我們擠在小床上,她緊緊摟著我。
我說:「媽媽,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我以後會賺很多很多錢養你。」
她看著窗外的月亮,那裡缺了一個大口子。
「不走,你爸爸年輕時對我很好很好的。他會存錢給我買金鐲子,會背我走幾裡路就為了帶我去看煙花,他還會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我都穿不完。」
我伸手拽了拽媽媽身上已經洗到褪色變形的衣服。
「媽媽,你在說謊。」
她摸了摸我的腦袋,語氣執拗:
「媽媽沒有,你爸爸現在只是一時糊塗,他會變好的,他說過要對我好一輩子的,他說過的。」
「就像窗外的月亮,總會有一天會圓的。」聲音低喃。
像是在說給我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
第二天,爸爸酒醒了,又當作沒事人一般和媽媽說說笑笑,伸手問媽媽要錢。
他說,婉柔我還是愛你的,我只是酒喝多犯了混,等我贏了錢就帶你過好日子。
三言兩語就把媽媽哄得服服帖帖,把工資都給了他。
這種場景熟悉得令人心悸。
我看著爸爸手裡的錢,很想開口問媽媽,她不是答應我,這個月工資下來就送我去幼稚園讀書的嗎?
我已經五歲了,卻還沒有上過幼稚園。
可是媽媽笑得很開心,眼裡只有爸爸,完全把我忘了。
於是,我默默閉上嘴。
沒關係的,媽媽下個月肯定會記得我。
直到我靠著國家教育政策上了小學,媽媽也沒有記起我。
我就這樣錯過了整個幼稚園。

2
隨著漸漸長大,我才知道爸爸的這種行為叫家暴。
老師說可以報警,員警叔叔會保護我和媽媽。
於是在一個被打的晚上,趁著爸爸睡熟,我拉過媽媽的手。
帶著無限的喜悅和憧憬,連身上的疼痛都忘記了。
「媽媽,我們去報警吧,把爸爸抓起來。」
ŧû₎媽媽沒有我想像中的開心,反而用一種無比震驚和痛心的眼神看我。
「清清,他是你爸爸!你怎麼能這樣做!」
譴責的語氣猶如一記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臉上。
我一瞬間面紅耳赤,仿佛自己是個天大的不孝女。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老師說,家暴就是家暴,無論他是誰,都不可以被原諒。
於是我執意要去報警。
媽媽第一次打了我。
指頭粗的木棍都打斷了,她讓我跪在地上反省。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不只爸爸打人疼,媽媽打得也很疼。
我頭一次知道,原來媽媽也是會打人的,只不過打的不是爸爸。
被爸爸打了無數次我沒哭,但被媽媽打的那晚我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媽媽破天荒地捨得煮個雞蛋,給我揉傷。
以往,媽媽都是把雞蛋留給爸爸吃的。
我知道這叫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因為爸爸就是這麼對媽媽的。
可我不喜歡這樣的媽媽,她讓我感到無比陌生。
以前挨打的時候,我盼著長大,因為長大了就可以保護媽媽。
但是,隨著年齡增長,我發現長大是件很難過的事情。
它漸漸摧毀了我的妄想。
一次又一次的家暴仍然在重演。
一次又一次的原諒也如出一轍。
我無法控制地變得麻木,冷眼看著媽媽前腳哭得傷心欲絕,後腳討好得小心翼翼。
我以為我不會再比今天更加失望了。
但失望的背後,還有絕望。
十一歲那年,我被我爸打到骨折。
無論她說什麼,我都執意要去報警。
她哭著跪下求我,她說我要是報警就是在逼著她去死。
一個母親給女兒下跪。
我被死死釘在了道德的恥辱柱上。
無路可進,無路可退。
她愛我嗎?
我已經分不清了。
或許是愛的,但她對爸爸的愛幾乎將她掏空。
最後分給我的所剩無幾。
家裡的破碗數不勝數,因為生活捉襟見肘,媽媽一直把能用的都留著。
她把最好的碗給我爸用,第二好的留給了我,碗邊裂口最多的留給了自己。
後來。
破碗越來越多,她自己也分不出個高下好壞。
大家手裡拿著一樣的破碗。
把生活過得一樣稀爛。
爸爸開口要的錢越來越多,每天回來心情越來越差,下手越來越重。
然而過了幾天,爸爸卻突然容光煥發。
不僅買了只燒雞回來,還給媽媽買了件新裙子。
媽媽以為是春天來了。
沒想到爸爸的話,讓她如墜嚴冬。
爸爸拉著她的手:
「婉柔啊,就我們那個賭場,有個大老闆,人家有錢又有本事。他很欣賞你,你穿上這裙子,明晚陪他吃頓飯怎麼樣?」
媽媽一直長得很好看,是鎮上出了名的美女。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怔怔地盯著爸爸的眼睛。
慢慢道:「只是吃飯嗎?」
像是在確認什麼。
爸爸眼神飄忽,不敢直視。
他說:「婉柔,求求你幫幫我好不好,就這一次,大老闆說以後會帶我混,我就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了。」
媽媽坐在那裡,顫抖著話都說不出來,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木偶,瞬間老了十歲。
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
就好像萬念俱灰。
爸爸以為她不會答應,轉臉對她破口大駡:
「你不是在老子床上叫得挺歡嗎?怎麼換個人就不行了?
「媽的,你連張大蔣他老婆腳後跟一層皮都不如!」
張大蔣的老婆我知道,住在鎮西頭。
同學們說她是做雞的。
做雞養老公。
媽媽已經淚如雨下,她拽著爸爸的袖子讓他別說了。
「我去,我去!」

3
那晚爸爸拉著她說了很多好話,晚上呼嚕打得都更香了。
媽媽摟著我睡在隔壁雜物間的小床上。
嘴上不停地說著: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以後也會好的,是不是?」
我問:
「那現在呢?」
她轉頭緩緩看向我,眼角一片濕潤。
「他以前對我很好的,沒有你的時候他對我真的很好,要是沒有你,要是沒有你會不會……」
我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著她,眼裡寫滿了哀傷。
我原以為這顆心已經不會再痛了。
她猛然清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抱住我,搖頭解釋:
「清清,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媽媽沒有那個意思。」
直到我睡著,她都在低聲自言自語。
第二天下午,放學回來。
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我推開臥室的門,媽媽穿著嶄新的白裙子,閉著眼靜靜躺在她和爸爸的婚床上,頭頂的牆上掛著他們的婚紗照。
鮮血順著媽媽的手腕一點一點往下滴,快要滴幹了。
地上是一攤半幹的血跡。
身體也變得僵硬。
媽媽自殺了。
她死在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夢裡。
爸爸的心早就空了,可媽媽總是認為下個春天它就會發芽,最後聚滿的期待落空,身和心一起死的反而是她自己。
真正的道歉是回報和補償,語言上的道歉只是苦肉計,所以爸爸根本不值得被原諒。
但是媽媽從來都聽不進去。
這年我十一歲,以後就再沒有媽媽了。
從此生活的風雨都向我襲來。
爸爸的怒火也由我一人承擔。
再也沒有人抱著我入睡,再也沒有人會喊我清清。
屬於媽媽的馨香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屋子的煙酒臭味。
媽媽走後,爸爸不但沒有傷心,反而怒駡她不知好歹,連個體面的葬禮都沒有為她舉辦。
每一次酗酒後的拳頭將我打倒在地,隨之站起來的是對他徹骨的恨意。
他打我,我就報警。
我曾天真地以為報警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但是他被關個三五天,出來之後的怒火更甚,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我被打到吐血,被打到短暫性失明。
無數次頭暈目眩間,我一度以為自己會死掉。
可悲的是,沒有。
可能是因為,他應該死在我前面。
我恨他,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懦弱不敢還手。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看見他就會忍不住渾身發抖。
我恨我自己為什麼會怕一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這種恨意支撐著我搖搖欲墜地活下去。
日子過得就像一攤爛泥。
散發著令人厭惡的氣息。
因為家裡窮,沒有媽疼,沒有爹管,成績一般,沉默寡言。
我成了初中裡被同學欺負的對象。
他們把我當成口中的談資,一邊孤立我,一邊嘲笑我。
語言上的暴力,其實絲毫不遜色於身體暴力。
他們沒有動手打我,卻一樣讓我渾身發抖。
課堂上,我回答問題,她們目光鄙夷,說我聲音真賤,故意夾起來說話。
下課後,我去衛生間,她們大聲討論,說我姿勢奇怪,故意扭著腰走路。
在我背後貼紙條,扔我的作業本,給我起各種外號羞辱。
她們笑我穿得很奇怪。
可她們不知道胸部剛發育時,我自己摸索著經歷的害怕、羞恥和無奈。
我沒有媽媽教。
不知道這個年紀她們穿的都是少女文胸。
為了省錢,我穿的是媽媽的內衣。

4
校園霸淩,是不分男女的。
教室垃圾桶旁邊坐著一個智力低下的男同學。
他家境不好,和我一樣是走讀生,但是他有個十分疼愛他的奶奶。
每天的衣服乾乾淨淨,雖然帶著補丁,但聞起來香香的。
他的書包裡,每天都有他奶奶給他煮的雞蛋和飯團。
如果說,他們對我還有所收斂,那對他就是惡意的傾瀉和欺淩。
仗著那個男同學單純,他們把他騙到廁所裡,讓他喝髒水髒尿;他們一面罵他傻子,一面又搶走傻子僅有的零花錢;他們把全班的值日活動都丟給了他,威脅他只有把活幹完才能回家。
他們說,這是朋友之間的善意玩耍。
他信了。
沒有人在意他叫什麼,大家都稱他傻子。
於是傻子每天上學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零花錢上供,把這群大爺伺候舒服。
他捨不得浪費,即使雞蛋和飯團被他們踩爛了,他也會吃乾淨,然後帶著一身腳印回家。
他奶奶年紀大了,只能每天多撿點垃圾賣錢,給孫子多些零花錢,讓他過得好點。
為什麼我會知道,因為我撿垃圾時碰到過他奶奶。
是一個很和善的老人,眼神慈藹。
和那個傻子一樣。
可是人善被人欺。
我自身難保,能做的只有在他被拖進男廁所時喊一句「校長來了」。
為什麼不喊老師來了,因為老師不管。
在他被踩一身腳印時,幫他撣掉身上的灰塵,確保回家不會那麼明顯。
冬天放學後幫他打掃教室,讓他先回家。
因為天黑得早,他奶奶會擔心。
他和我不一樣,家裡沒人等我,卻有人為他亮著一盞燈。
沒有避風港的小孩是不會期待回家的。
久而久之,我發現其實他沒那麼傻。
他叫安齊,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分得清誰對他好,誰對他不好。
在我幫他忙時,他會和我說謝謝,然後第二天也給我帶一份早飯。
他每天都有一根火腿腸作為零食,以往他都是沒進學校就偷偷吃了,後來他會帶到學校裡偷偷和我分享。
他一半,我一半。
因為他們都笑他髒,所以他把吃的遞給我時,眼裡閃著小心翼翼。
他說:「我不髒的,這些很乾淨,你別嫌棄我。」
他說我是他的好朋友,班裡唯一的朋友。
他說如果他不聽話,他們就要去欺負奶奶。
因為我和他走得近,所以我成了班裡的第二個傻子。
從此我不再叫唐河清,我是他們口中頻繁出現的唐傻子。
他們說唐傻子和真傻子真配。
他們說兩個傻子在早戀。
他們在我的作業本後面寫上「傻子的老婆」。
問我什麼時候嫁給那個傻子。
他們張狂大笑,猶如一個個從地獄爬出的魔鬼。
少年的善與惡,涇渭分明。
初二下學期,班主任換了,是一個年輕的女教師,姓李。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課本上所說的「傳道授業、經師為師」。
她很嚴厲,但也很公正。
她什麼都管。
每週都開班會,強調嚴禁任何形式的校園暴力存在。
和她告狀是有用的。
於是,我不用再被開低俗的玩笑,安齊不會再帶著一身傷回家。
他很開心,他說為了感謝我幫他告狀,明天給我帶一整根火腿腸。
我說好,那我明天也給你帶個小禮物。
我們都在為遲來的正義歡呼。
安齊喜歡學校南門口賣的氣球,特別是懶羊羊造型的。
可是他的零花錢都被搶了,他只能看不能買。
於是,第二天我早早來到學校。
五塊錢的氣球,我用省下來的錢,給他買了兩個。
我等了很久。
那個位置始終是空的。
直到班主任聲音哽咽地在教室裡通知大家。
「同學們以後過馬路一定要小心,今天早上,安齊同學不幸被闖紅燈的貨車碾壓,司機肇事逃逸,他當場不治身亡。」
一瞬間,各種目光投向我。
我呆滯地坐在位置上,大腦僵滯到無法思考。
等回過神,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面頰。
明明,明明昨天還好好的啊。
我們還沒來得及慶祝。
我們還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
我還沒有把他喜歡的氣球送給他。
我還沒有告訴他,他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
怎麼,一切就來不及了呢。
他奶奶來學校收拾他的遺物,老太太眼眶紅腫,手都在發抖。
我幫她把東西搬上三輪車。
她泣不成聲,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兩根焐熱的火腿腸,放到我手心。
「小齊他說,他說他今天要給他最好的朋友兩根火腿腸。從昨晚就開始念叨,讓我早上提醒他。
「你是個好孩子,謝謝你照顧小齊這麼久。
「他這輩子啊,算是沒什麼福氣,走在我這個死老太婆前面。」
我站在路的這一端,看著蹣跚的背影艱難又緩慢地推著三輪車,身上空蕩蕩的衣服在風海中飄搖,仿佛下一秒就會傾覆的木舟。
兩邊的車把處系著懶羊羊氣球,在天上擺動。
一晃一晃,像是安齊在跟我告別。
直到最後一絲身影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
我眨了眨乾澀的眼。
冬日午後,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5
垃圾桶旁邊多出來的桌子撤了。
教室看上去滿滿當當,甚至看不出來少了個學生。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一切漸漸恢復平靜。
安齊從活在他們口中,到活在我的記憶裡。
他的好日子沒過多久,
我的好日子也沒能過多久。
上了初三,學業緊張,班主任替我向學校申請了免費住宿的名額。
我剛住進去的第二天晚上。
正在教室上晚自習,李老師在講臺上分析數學試卷。
我爸一身酒氣闖了進來。
「唐河清那個小賤蹄子在哪?」
看來他又輸了錢心裡不痛快,想打我撒氣。
我握著筆的手緊了緊。
李老師放下試卷,錯愕之後,語氣冷靜。
「這位家長,麻煩您出去,現在正在上課。」
嚴肅的語氣不知道又戳中男人哪裡痛處。
他大臂一揮,一股腦將講臺上的東西甩落在地。
手指幾乎要戳到老師額頭。
「敢叫老子出去?你是個什麼東西?
「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
作勢揚起手。
李老師平時再嚴肅,她也不過二十歲出頭。
遇到這種無賴,她怎麼會不怕。
整個人胸膛都在劇烈起伏,指尖緊緊摳著講桌邊,由於過度用力甚至泛了白。
這是我最喜歡、最尊敬的李老師啊。
她會借著鼓勵的名義,私下偷偷給我送文具。
她會跟主任據理力爭,就為了給我分一個貧困生補助名額。
她看到我中午光吃大白菜,會默不作聲把自己碗裡的雞腿夾給我。
她會處處關心我在班裡的處境,生怕我受了什麼不公平的對待。
可是現在,她卻因為我在受委屈。
刹那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我瘋了一樣沖上去。
一把拽開老師,擋在她身前。
尖叫著讓我爸滾,我罵他是畜生。
響亮的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
力道大到我半邊臉幾乎麻木,嘴角也緩緩滲出血跡。
耳朵一陣接一陣地轟鳴。
腦海中第一個念頭:
【還好,還好擋下了。
【只是抽屜裡我給老師疊的花,送不出去了。】
今天是教師節。
但我好像,不配當她的學生。
畜生被遲來的保安帶走了。
我緩緩抬起頭,從四周投過來的目光,說不清道不明。
他們明明什麼也沒做,我卻感覺自己已經被扒光了。
這一巴掌,打碎了老師的威嚴,也打碎了我的自尊,隨之一起被扯下的還有我最後的保護傘。
校長找到老師,說我住校會影響其他同學的安全,建議我還是繼續走讀。
老師還想開口為我辯解,我卻沒臉再承受她的付出。
我答應當晚搬出去。
這時候慶倖自己東西少得可憐,都不用老師幫忙,自己一個人就能搬動。
看著外面漆黑的夜。
我知道,從明天開始。
我的好日子就結束了。
施暴者無所顧忌,他們從此將更加肆無忌憚。
而我回家後,也會迎來第一次反抗之後的苦果。
我背著行李站在路口,設想過去又幻想未來,過去和未來在今天隨意交織,它們都刮著初秋的涼風。
恍惚間,我陷入一種錯覺,
我這一生都將會是一段難行的泥濘路。
然而當下的生活還在進行。
於是,在這條苦難的河流裡,我劃著我的斷槳繼續出發了。

6
對付暴力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以暴制暴。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裹著單被,在橋頭吹了一夜的風。
天色漸明時,腦海中閃過一雙眼睛。
黑如點漆,冰冷銳利。
半年前,這個小鎮搬來了一戶外地人。
他們在平安巷的最深處開了一家紋身店。
聽說,母子倆,一個是不要命的小混混,一個是不講理的瘋婆子。
我爸一向欺軟怕硬。
有次他在外面喝醉了發瘋,說巷子裡的瘋寡婦是小騷批,是個人都可以從門口過。
這話傳到了小混混的耳朵裡。
那天晚上,人高馬大的我爸被人像拖死豬一樣,順地拖回來。
整個人鼻青臉腫,滿嘴的血水裡摻著兩顆碎掉的門牙。
男人身形高大,逆著光看不清臉。
隨手把人扔進院子裡。
上前,腳掌用力碾過他的指尖,語氣陰戾。
「老畜生,以後再敢讓我聽見你這張嘴對我媽不乾不淨,舌頭就別要了。」
我爸狂點頭,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我躲在門後,透過門縫。
霍然和那雙幽深淩厲的眼睛對上,男人意味不明地從喉嚨深處溢出一聲輕笑。
等回過神,對方已經走了,而我的後背一片冷汗。
禍不及家人,混混還是講道義的。
晚上,我假裝睡著,聽我爸在隔壁哀號咒駡了一整夜,心裡竟有種隱秘的快感。
小混混下手狠。
我爸三天沒下得來床,連打我都沒那麼有勁了。
後來,我怕惹禍上身,每次都刻意避開那條巷子走。
從沒和他有過接觸。
能治得了我爸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別人。
於是,清晨天亮半邊。
我第一次踏進這條小巷。
石板鋪就的小路邊緣趴著軟綠的青苔。
盡頭處是一棟兩層小樓,斑駁的老牆面被修整過,刷著乾淨的白漆。
樓前一小棵桂花樹打著尖,空氣中都是淡淡的香。
我深吸口氣,推門。
入眼是客廳,牆上掛著各種各樣的手繪。
男人背對門,穿著白色工裝背心,手臂肌肉線條緊實。
一隻手指尖夾著煙,另一隻手在工作臺上整理工具。
聽見聲響,他彈了彈煙灰,繼續手下的動作。
語氣淡淡:
「現在沒到時間,不營業。」
我知道,門口牌子上寫著 15:00—24:00。
但我想說,我不是來紋身的。
卻發現連把嘴張開都異常艱難,昨晚的傷忘了處理,嘴角粘在了一起。
「你下午再……」
他轉過頭。
手裡的煙都抖了一下。
黑眸定定看著我,好一會兒,低聲罵了句「艸」。
還沒等我思考為什麼。
「兒子,蛋炒飯吃不——哎喲我去,我就說今天起早了,見鬼了見鬼了。」
女人剛露個頭,就連忙拿著鍋鏟沖回廚房,快得只看清一片衣角。
「……」
意識到什麼。
眼前遞來一面小鏡子。
男人抵了抵腮,將煙摁滅,一副不想多說的模樣。
我接過。
鏡子裡,少女面色蒼白,披頭散髮。
眼底一片青黑,偏偏眼睛又大,半邊臉腫得老高,嘴角還掛著乾涸的血跡。
身上的校服紅白相間。
還是大清早出現。
怎麼看都有些驚悚。
剛剛沒被打,算他脾氣好,算我走運。
我尷尬地搓了把嘴角。
他伸手撿起沙發上的皮衣,三兩下套身上。
「你下午也不用來,我不給未成年紋身。
「尤其是離家出走的叛逆小孩兒。」
他誤會了。
我搖頭,從兜裡掏出皺巴巴的十塊錢。
慢慢放到桌上。
「聽說你收保護費,那你……能不能保護我?」
他不輕不重掃了我一眼。
「你看我像黑社會?」
我大著膽子仔細瞧他的模樣。
出乎意料的年輕。
眉眼冷峭,長睫濃如鴉翅。
很好看,也很凶。
尤其是面無表情的時候。
不僅像黑社會,還像黑社會老大。
心裡這麼想,嘴上不知不覺就說了出來。
「……」
「……」
他扭了扭脖子,嗤笑出聲。
「膽子倒挺大,誰家小孩兒?」
「就,最西頭那家的。」
他想了下。
「?唐世國是你爸?」
「也可以不是。」
「……」
似乎嫌低頭跟我說話脖子酸,他轉身坐在沙發上。
「那晚你不是也看見了?
「我打了你爸。」他說著拿起桌上的水杯。
「那你要打我嗎?」我問。
「你欠打?」他反問。
我果斷搖頭。
我爸欠,我不欠。
他掀了掀眼皮。
「那不就得了。」
他的意思是不會對我動手。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相信他說的話。
見話題岔遠了,我把桌上的十塊錢,又往前推了推。
或許是我對我爸被打這件事太過淡然,抑或對向打我爸的人求助這件事又太過執著。
他詫異道:「不恨我?」
「恨。
「恨你怎麼沒把他打Ṱù⁺死。」我想都沒想。
對面的人猛地被嗆住,咳了好幾聲。
他捏著杯子。
「不是,你想讓我怎麼保護你?」
「把我爸打死。」
一半氣話,一半真。
他水也不喝了,直接把杯子放桌上。
「人不大,路子倒挺野。」
我心裡沒底,只好退而求其次。
「那把他打殘也行。」
他揉了揉眉心,沒好氣道:
「這活接不了。」
本來就沒抱多大希望。
但是當聽到否定答案時,還是會失望。
心慢慢沉了下去,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頭也發暈。
視線漸漸模糊。
下一秒,我就向前栽了過去。
隱約落入一個倉促的懷抱。
男人氣極反笑。
「媽的,一大早遇上碰瓷的了。」

7
昏昏沉沉。
好像睡了很久。
鼻息間是消毒水的味道。
嘴角涼涼的,似乎不腫了。
右手被溫暖的掌心輕輕握著,莫名有幾分憐惜的意味。
耳邊是男女的低語聲。
「死小子,人小孩兒暈倒有一半是你嚇的。」聲音帶著責備。
「我簡直比那竇娥還冤。」男人聲線懶散。
「冤什麼冤?人醫生剛剛怎麼說的,高燒、情緒過激、長期營養不良加低血糖,前兩個你敢說跟你沒關係?人都快燒熟了,你擱那東拉西扯的。」原本溫柔的女聲陡然高了八度。
像是氣不過,掌心動了動,女人起身給了男人一重捶。
「嘶。」男人故作痛呼。
隨後熟悉的氣息靠近,我的右手又被溫熱穩穩托住。
「你不知道我剛剛給她換病號服,那身上啊,瘦瘦巴巴,全是青紫,沒一塊好肉。」耳邊的聲音頓住,有些哽咽,「這小孩兒,受老罪了啊。」
男人散漫的聲線收斂,倏然多了幾分淩厲。
「媽的,唐世國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老畜生,親閨女都下得了狠手。
「早知道那天真弄死他得了。」
「周海晏!你安穩點行不行?」
似乎是觸到了雙方的禁區,兩人對峙中都沒開口。
一時間,病房裡安靜得過分。
冰涼的藥水順著右手背上的針頭,漸漸融入體內。
原來他叫周海晏。
模模糊糊中,我想到一個詞:
河清海晏。
「河清海晏,時和歲豐,國泰民安。」
李老師誇過我名字取得好。
周海晏,他的名字也好。
他爸媽一定很愛他吧。
我的名字是我出生那天,我媽讓我爸取名,他不耐煩地隨手指了指田埂旁的小河,說水挺清的,就叫唐河清。我媽也就這麼答應了。
直到遇到了李老師,經過她的解讀,我才知道一株野草也能開出花。
耳邊的聲音慢慢變得朦朧。
藥力作用下,我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
「家長按一會兒,別出血。」
最後一瓶點滴打完了。
護士拔完針,對著身旁站著的男人招呼。
周海晏隨手拖過一張凳子坐下,粗糲的手指按壓上手背的膠布處。
力道不輕不重。
我伸手往回縮了縮,想說我自己來。
一開口,喉嚨乾澀帶著苦意,嗓子啞得像只失音的鴨子。
他按住我的手,從床頭桌端過一個紙杯遞給我。
「你可歇歇吧,嗓子被炮轟了一樣。」
「……」
無法反駁。
我用左手接過。
抿了口,水溫正好,甜滋滋的。
是糖水。
我慢慢眨了眨眼,將糖水在嘴裡含了會,才咽下去。
房裡就我和他,不知道說什麼。
我只好低頭有一口沒一口喝著。
過了一會兒。
男人見時間差不多了,鬆開手。
「等下帶你去拍個片子,檢查耳朵。」
我下意識抬眼搖頭。
不用。
我存錢罐裡的錢,勉強能付得起輸液的費用。
至於檢查,那太貴了,我支付不起。
嗓子失音說了半天,兩人大眼瞪小眼,迷瞪瞪的。
我這才想起來。
於是用手比畫,手語唇語並用,就怕他看不懂。
結果他尋思半天,皺眉:
「不是,你擱這演默劇呢?啞嗚啞嗚的,看不懂。」
我急了。
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交錯搓了搓,指了指我自己,擺擺手,再指向他。
這應該夠清楚了吧,我說我沒有錢給他。
見他恍然大悟,我松了口氣。
他:「你說要把你的心送給我?然後又不想送了?」
我一噎。
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
這個理解好離譜哦。
「行了行了,你小子別逗人小孩兒了。」
門被打開,那個熟悉的女聲走了進來。
是周海晏的媽媽。
早上匆匆一面,沒能看清。
兩人的五官其實很像,但是她看起來就很婉約柔和,不像周海晏,凶巴巴的。
她沒好氣地把周海晏從凳子上擠下去。
逗我的?
我趁機偷偷看向他確認。
男人轉開眼,摸了摸鼻樑。
「……」
什麼嘛,還真是。
周阿姨把手裡的保溫桶放到桌子上,打開。
一股米粥的清香瞬間飄蕩在整個屋子。
她探了探我的額頭,笑道:
「來,剛退燒,喝點清淡的,等好了咱再吃大魚大肉。」
我看著面前燉得軟爛的白粥。
一邊咽了咽口水,一邊又面帶歉意地搖頭。
我沒什麼能回報給他們的。
我擁有的東西太少了。
「一天沒吃飯怎麼行?乖,聽話。」
我低著頭摳手不說話。
她歎了口氣。
轉頭,一巴掌就拍向周海晏後背。
聲音大到我猛地一震。
「都是你小子,人小孩兒肯定又被你嚇的。」
「……」
周海晏神情無語又麻木。
「行行行,是我是我。我身上背的鍋,都可以用來炒菜了。」
「她不吃粥,你就吃不了兜著走。」
周阿姨努嘴向我示意。
「清清,我揍他了。」
周海晏嘖了聲。
端起邊上的碗。
拿勺子攪了攪,俯身壓近。
鋒利的眼睛裡帶著幾分違和的乞求。
「祖宗,吃吧,我倆無冤無仇的,再讓我挨兩下你心裡過意得去?」
「……」
我沒忍住笑出聲。
接過碗,一口一口吃著。
「慢慢吃,不急。」
可能是粥太燙了。
燙得我眼眶灼熱。
淚水從臉頰滑落至嘴角,鹹溜溜的,我用力想憋著卻怎麼也憋不住。
我怎麼會不懂他們的用心呢。
我家隔壁就這麼哄四歲小孩兒吃飯的。
可我早就不是小孩兒了。
就算是小孩兒的時候,我媽也沒這麼哄過我吃飯。
我爸討厭女孩,他不讓我上桌吃飯,所以我從來都是夾些菜自己到角落裡吃。
肉夾了兩塊,他的筷子就會打到我手上,說我貪嘴自私。
飯盛得滿了,他的巴掌就會落在我臉上,說我好吃懶做。
我每次吃飯都是狼吞虎嚥,害怕吃得慢了,下一秒碗就會被我爸摔碎而沒得吃。
我媽以前還和鄰居誇過我,說我從小吃飯就不用人愁,像小豬一樣。
她啊,從來都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
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簌簌落下。
怕他們發現,我忙低頭,就差把臉埋在粥裡。
我以前真的不愛哭的。
男人拽著一包抽紙,要給又不敢給。
吞咽了下,聲音緊繃。
「媽,這回應該是你粥熬得不行。」
「……」

8
我把粥喝完的時候,眼淚也終於止住了。
「好喝嗎?清清。」周阿姨眼神期待又忐忑。
我展開笑容,重重點頭。
她舒了口氣。
轉頭又給了周海晏一重捶。
「死小子,老娘做飯什麼時候失手過。」
「……」
周海晏捂著胳膊,眼神幽怨。
我忍不住揚了揚嘴角,意識到這樣不好,又很快壓了下去。
男人視線意味不明掃過。
「……」
周阿姨去衛生間接了盆水。
回來帶著熱氣的毛巾,柔柔擦過我的臉,在雙眼處多敷了會。
「哭成這樣,怎麼還是只漂亮的小花貓呀。」
我抿了抿唇,耳尖紅紅的。
她說:「等會兒啊,咱們去做個小檢查,醫生說你右耳有些發炎,就去拍個片子,不疼的。至於費用,那小子害你住院的,他錢多著呢,他能不掏?他這麼大人,做錯事不承擔責任,我都要替他羞愧而亡。」
周海晏在收拾碗筷,頭也不抬:「對對對。」
拍片子很快。
醫生看著灰白的影像,語氣凝重。
「這小孩的右耳先前受過傷,拖得時間太久,耳膜穿孔沒有及時得到治療,現在又多次受到重力擊打,傷上加傷。情況複雜,只能說,吃藥把目前的炎症減輕。」
「動手術能治癒嗎?」周阿姨Ṱŭₓ眉頭緊皺。
「手術成功率很低,不建議。」
似乎是誰也沒預料到的結果。
從醫院出來後,大家一路沉默。
可我不想他們因為我而不開心。
右耳的聽力在慢慢下降,這是我很早就發現的事情。
五歲那年,我爸的一巴掌導致我耳膜穿孔。
我媽帶要我去醫院,在半路錢被我爸搶去賭博。
他說我沒那個嬌氣命倒是有嬌氣病,芝麻大點事成天往醫院跑。
我媽懦弱,她只會抱著我哭,然後讓我吃兩顆消炎藥。
一開始耳朵是疼的,疼到整夜都睡不著。
總覺得裡面漲漲的,還會發燙。
我抱住媽媽說我難受,她拍拍我的背,讓我趕快閉眼睡,睡著就沒事了。
我試了,但沒有用,疼痛反而被放大了一樣。
我說,媽媽我還是好疼。
她眼神中沒了憐惜,反而多了不耐煩和懷疑。
她說,我賺錢不容易,你能不能別這麼嬌氣不懂事。
可我真的沒有撒謊,真的好疼好疼啊。
但沒人理會我。
所以我只能忍,忍到把指頭咬出血,忍到把虎口處咬青紫。
這種方法是有用的,後來真的不疼了。
因為已經疼痛已經成了習慣。
一個又一個漫長難捱的夜晚,一次又一次提醒著我,我是一個沒有人心疼的小孩。
可如今這份遲來的心疼竟然在他們身上看見了。
這份認知幾乎讓我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我長呼幾口氣,把情緒憋了回去。
臉上掛笑,聲音還是有些沙啞。
「其實和正常人沒什麼區別的啦。而且,一隻半的聽力真的很酷!」
周阿姨偏過頭,眼角一片泅濕。
周海晏從兜裡抽出手,捂住我的耳朵,聲音低不可聞。
「嗯,確實很酷。」

9
平安巷它太深了,所以站在巷口看和走進去看,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原以為周海晏像他們所說的,是個收保護費的小混混。
所以才會去找他。
可是,真正接觸過後,我發現不是那樣的。
他是好人,他媽媽也是。
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鼓起勇氣的孤注一擲就像泄了氣的皮球,又癟了回去。
我身體裡流著唐世國的血。
生逃不開,死也脫不了,註定要永遠磋磨。
回去的路上,周阿姨緊緊牽著我的手,周海晏拎著醫生給我開的藥,走在我們後面。
溫馨得就好像,我們是一家人。
我多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可以這麼一直走下去。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等到了小巷,幻想就該結束了,我沒有理由再繼續待著。
有些說不上來的難過。
我打算把門口的行李拿上,然後回家。
至於回家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麼,我不知道,只覺得想想呼吸就開始困難。
奇怪的是,我在門口來回找了三遍,也沒找到我的包。
「不進來,在門口找魂?」
大概因為我耽誤了工作,周海晏一到家就開始畫稿。
兩條長腿一前一後地撐著凳沿。
我小聲道:「找一個包,就那種編織袋。」
他豎起筆往上面指,「在南邊向陽那間房,我媽給你收起來了。」
「啊?」
還沒等我問個明白。
周阿姨從廚房走了出來。
摟過我的肩,「清清呀,湯剛燉上,我給你在樓上收拾了一間房,走,看看合不合心意。」
聽懂什麼意思後,我連忙擺手。
「不用的,不用的阿姨,我馬上就回家了。」
「回去幹嗎?找打啊?」
周海晏頭也不抬。
「什麼時候養好了什麼時候再回去,別出門又倒了,我周海晏再被人戳脊樑骨,說我連小孩兒都欺負。」
「……」
周阿姨附和,「對對對,先住兩天,養養身體。」
我怔然,天上掉了個大餡餅,把我砸得暈乎乎。
半推半就地,就這麼上了樓。
房間整齊精緻,有獨立的衣櫃和寫字臺,床上還鋪著嶄新的碎花四件套。
一盆珠圓玉潤的小多肉在窗臺,悠悠地曬著太陽。
或許是氛圍太好。
連沙發上的土黃色編織袋,也被襯得明亮起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還是太單調了些,時間趕,女孩子的房間應該花些心思,你住進來阿姨慢慢裝飾。」
不,已經很好了,好到有些不真實。
我從來沒有住過這麼漂亮的房間,記憶裡一直都是那個陰暗不見光的雜物室。
或許我該拒絕的,可是莫名捨不得。
晚飯時,周阿姨把最後一道冬瓜玉米排骨湯端上,放在了餐桌中間。
三菜一湯,每一道菜看起來都很清爽。
不是一鍋亂燉。
碗和碟,是成套的,白瓷黑邊。
沒有裂痕和開口。
我曾在書上看到一段話,大意是民以食為天,一個家庭生活氛圍和生活態度如何,從飯桌上就可見的清楚。
如今簡簡單單,卻是我所渴望的卻又遙不可及的家。
周阿姨讓我不要拘謹,愛吃什麼夾什麼,當成自己家一樣。
我默不作聲點頭。
偷偷克制著吃飯的速度,儘量放到最慢,可是碗裡阿姨給我夾的菜還是吃完了。最近的那道香菇蒸雞塊,離我的筷子只有不到三十公分,我卻動也不敢動。
菜吃完了,就不能再夾了,否則就是自私沒教養。
是不討人喜歡的。
這是我爸媽從小教給我的道理。
不喜歡我的人有很多,可我不想周阿姨他們也不喜歡我。
我一下接一下刨著碗裡僅剩的白米飯,裝作一副很忙的模樣。不敢停下來,讓他們發現我的窘迫和無禮。心裡埋怨著自己,剛剛要是再慢一點就好了。
最後,連碗裡最後一粒白米飯也吃光了。
我慢慢把筷子搭在碗邊。
周阿姨:「清清,你這就吃飽了嗎?咋吃這麼少,怎麼夠。」
我點頭,「吃飽了的,阿姨。」
「真飽了?」她一臉擔憂。
「真的真的。」
為了增加可信度,我作勢打了個飽嗝。
感受到幽深的目光落在身上,我抬頭和周海晏對視上。
他黑眸定定。
「你只要住在這裡一天,這裡就一天是你的家,你不用拘束。」
我沒深思他話裡的意思,趕忙點頭保證自己真的吃飽了。
然後藉口去樓上寫作業。
身後,兩人對視良久,周阿姨先歎了口氣。

10
不出意料。
吃五分飽的結果是,半夜被餓醒。
胃疼到反酸。
我用手在肚子上亂揉,身體側躺蜷縮成一團。
按照以往的經驗,捱過這一陣就好了。
我開始發散大腦,岔開注意力。
今天是週六,明天是周天。
國慶日放七天假,下下週一才去上學。
可我不想去學校,我害怕那些人,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李老師。
身下的被子柔軟舒適。
我伸手撫平表面的褶皺,輕嗅。
上面沒有煙酒的臭味,也沒有潮濕的黴味,是陽光的味道。
我忍不住勾起嘴角。
今天周阿姨抱了我,她說見到我第一眼就很喜歡我,覺得我哪哪都可愛。
她說,早上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膽子小,怕鬼。
她還說我和周家有緣,她以前一直想生個女兒,取名為周河清,一兒一女,寓意海晏河清,萬象升平。
只是她沒那個福分。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透露著平靜的悲傷。
我不敢追問,因為這是一種雪上加霜。
這世間,本就各有各的隱晦和皎潔。
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見我可憐,終於肯施捨我幾分同情。
如果是,那想我求求他,能不能多同情我一點。
只要一點就好。
讓我在這裡多待幾天。
就當是做一個短暫的美夢。
我在床上又翻了個身,木床板嘎吱響。
這棟小樓有些年頭了。
胃難受得我實在睡不著,乾脆打開床頭的小燈,掏出數學試卷。
動筆沒幾分鐘,房門被輕扣三下。
我打開門。
男人斜倚著門框。
「還不睡?」
「我,我馬上就睡。」
他目光直直。
立體的輪廓在光線下半明半暗。
在這樣的注視下,我似乎有種被看穿的錯覺。
他說:
「我周海晏沒養過小孩,但也不至於蠢到把人餓死。」
我的臉唰就紅了,感覺火辣辣的。
千方百計的遮掩陡然被拆穿,露出最難堪的那面。
我緊攥著衣角,不知道該怎麼找補。
明明以前從沒露餡的。
我沒有意識到此時我的嘴唇都在顫抖。
我在害怕,害怕他們會因此覺得我虛偽,覺得我不討人喜歡。
我慢慢垂下眼眸。
好像,我什麼也握不住。
下巴被大手捏住,我仰起頭,滴滴晶瑩順著眼角滑落,氤濕一片。
乾燥的指腹擦過淚痕,男人輕歎。
「怎麼又哭了?
「我在樓下蹲你這麼久,正常小孩兒早就下去找吃的了,你倒是能忍。
「你跟你爸是沒一點像的,一個就怕給人添麻煩,一個就怕不給人添麻煩。
「再說了,保護費我都收了,你還擔心什麼?」
我吸了吸鼻子,抬眼望他。
可是他昨天明明沒要。
像是在向我證明,他從口袋裡摸出那張皺巴巴的十塊錢,攤在掌心。
等我看清後,他又放回兜裡。
拉過我的手,一步步走下樓,停在廚房。
燈亮著。
高壓鍋裡的排骨湯還在保溫。
他說:「我媽給你留的。」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我的演技拙劣到這種地步。
可明明十年如一日,我從未被我爸媽拆穿過。
後來我才知道,有些人是用眼看,而有些人用心看。
「廚藝有限,排骨湯麵行不行?」
我點頭如搗蒜。
他讓我坐下等著。
因為沒開油煙機,白霧四起,他伸手把窗戶推開一道縫。
面好得很快。
湯碗盛的,很多,一看就吃不完。
「能吃完嗎?」
我說能。
他又問:
「多了還是少了?」
我說正好。
下一秒,就挨了一個腦瓜崩。
不疼,但很響。
他眯起眼再問:「多了還是少了?」
我捂著腦門老實交代,「多了。」
他這才神色舒緩,把我面前的湯碗移開,換上一隻不大不小的粉色掛耳碗。
「以後不夠吃要說,吃不完也要說。吃多吃少對胃都不好。」
我點頭。
亮澄澄的麵條上堆著排骨和玉米。
我小口吃著。
他坐在對面大口吃著那份湯碗盛的。
他問:「好吃嗎?」
我說:「好吃。」
他笑:「你倒是挺好養。」
安靜的廚房滿是食物的馨香,晚風穿過窗戶吹了進來,胃和心被一寸寸填滿。

11
或許是從來沒睡得這麼安穩過,第二天我破天荒睡到了七點多。
看到牆上的掛鐘時,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我媽走後,家裡就剩我和我爸。
無論春夏秋冬,我都被強制五點鐘起床,把家務做完,再去上學。但凡多睡一會,叫醒我的就會是拳頭和謾駡。
我急忙穿好衣服沖下樓。
到了客廳,才反應過來,這不是在我家。
繃緊的神經放鬆下來。
樓下大門是開著的,有人起床了,但四周靜悄悄。
回想了下剛剛出房間時,左邊阿姨的房門是關著的,門口的地墊貼著門縫,應該是還沒起床。而對面周海晏的房間,門大大咧咧敞著。
那起床的應該是他。
洗漱完,想到昨晚吃完飯,似乎碗還沒刷。
我走進廚房,但洗碗池空空如也,乾燥得不見一滴水,餐具在櫃子裡分好類擺著,就連桌面的抹布都被疊得整整齊齊。
又走到陽臺看看有沒有髒衣服可以洗,結果抬頭一看,一家子衣服連同我的都被掛起來曬了。
我不信邪,拿起門口的拖把,結果地面鋥亮,比我臉還乾淨。
整個家,竟毫無用「我」之地。
我:「……」
小混混都這麼勤快愛乾淨的嗎?
「起這麼早當田螺小孩兒?」
身後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嚇得鬆開手,拖把歪倒在地。
周海晏穿著運動服,從外面走進來。
他把手裡買的早餐放桌上,包子、饅頭、豆漿、油條都有。
「喜歡哪樣吃哪樣。」
又走近,將我腳下的拖把放回原位。
然後按著我在餐桌前坐下。
從各種早餐中,拎出格格不入的那袋拇指大的五彩小饅頭。
漫不經心道:「這個不管飽,你就吃著玩。我看小孩兒都喜歡這個。」
五彩小饅頭,兩塊錢十個。
家長們最愛拿這個哄小孩。
我小時候很想要,但我媽嫌不划算,即使每天上班上學路上都會經過,也從來沒給我買過。
後來我自己能買得起的時候,又過了那個年齡,覺得沒有必要了。
小時候的渴望就在眼前,我伸手拿起一個粉色的。
咬了口。
是想像中的味道,淡淡的甜。
我仰頭看他,眼睛笑得彎彎。
「謝謝。」
他愣了下,勾勾唇角。
我拿起最可愛的紫色小饅頭,遞給他。
「很好吃,你也吃。」
他嗤笑,「我又不是小孩兒。」
「不是小孩兒就不能吃五彩小饅頭了嗎?
「我也不是小孩兒呀。」
他說:「人小鬼大。」
然後就著我的手,一口吞了下去。
還不夠他塞牙縫。
吃完飯,我沒事可幹。
周海晏換了身衣服紮進工作室畫稿了。
他讓我去看電視,我搖搖頭,表示沒興趣。
他讓我去寫作業,我擺擺手,表示不太想。
他說,那你去把地拖了。
我說,這個可以有。
他說我八成是發燒發傻了。
「閑不下來就陪我一起工作。」
然後就給我一張畫板和筆,讓我坐在他邊上,一塊兒畫稿。
他一拿起筆就像變了個人。
投入而又專注,即使是外行,也能看出來他畫工很好。
我不行,我天生可能缺點藝術天分。
畫半天,畫了三個火柴人,其中一個還缺胳膊少腿。
他什麼也不說,看著我的畫就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拒絕畫畫,從我做起。
於是第二天,我就老老實實坐他邊上寫作業了。
我、周阿姨、周海晏,三個人的作息可以說相交但不重合。
我早睡早起,周阿姨早睡晚起,周海晏晚睡早起。
周阿姨有很嚴重的失眠,所以每天睡前都要吃安眠藥,一般上午九點醒來,然後去菜市場買菜,回家做飯。
剩下的時間,她喜歡看書,從《百年孤獨》《霍亂時期的愛情》《悲慘世界》到《活著》。幾乎所有的書她都會翻翻。偶爾也會看一些諜戰片,但是看來看去就那幾部輪流。她的共情能力很強,常常沉浸其中,默默流淚。
看累了她就會坐在門口,盯著那棵桂花樹發呆。晚上九點,她會準時回房休息。
周海晏是紋身師,他的工作時間很自由,一樓右半部分是他工作的地方。他早上六點會準時起床,承包所有的家務活,然後出去鍛煉身體,七點半左右拎著早飯回來。上午剩下的時間他會不停地畫稿,要麼就是整理素材。
下午開始到淩晨會有一些客人過來找他紋身。他的技術應該很好,即使五大三粗的壯漢全程發出殺豬的吼叫,但走的時候也會給他豎大拇指,說下次還找他。
當然,不排除晚上加班到很晚,他白天才會多睡會。
我在這個家裡就是個閒人,他們說小孩不用幹家務活,負責無聊就好。我不喜歡玩電子設備,所以我要麼寫作業,要麼就陪周阿姨一起坐在門口發呆,要麼就幫周海晏整理工作臺。
我記憶力很好,每個工具擺放的位置和順序只要看他放一遍,我就會記得。
如果硬要說娛樂的話,那可能是欣賞周海晏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掌背很大,但形狀修長,骨節分明,尤其是工作時戴著黑色丁腈手套,有種天然的吸引力。
每天吃飯時,他都會問我多了還是少了。
一開始,我還是很難張口說實話,會習慣性撒謊,但讓我不敢置信的是,他每次都能準確無誤地識破,然後賞我一個腦瓜崩。
就這樣一點一點擊碎了我的偽裝。
他說,你爸媽教的道理全都是狗屁,誰聽誰是晚上挨餓睡不著還長不高的蠢蛋。
不當蠢蛋後,我才發現吃飽的感覺真好,就連睡眠都好了不少。
其間,我趁著白天回家過一趟,去拿我的存錢罐。
我爸果然不在家。
鄰居說我爸最近走大運了,贏了不少錢,最近天天見不著人影。
哦,那我希望他一直贏錢,這樣他就一直想不起來還有個用來撒氣的女兒。

12
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睡不著了。
不過這次是開心的。
今天周阿姨讓我陪她出去逛街,周海晏要跟著,周阿姨讓他哪涼快哪待著去。
然後,她帶我去了一家我從沒進去過的女性內衣專賣店。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女孩子的內衣可以有那麼多種類和顏色,原來青春期的不同階段要穿不同的內衣,原來內衣空杯是不正常的。
阿姨不厭其煩地帶我試了一件又一件,直到挑選出適合我的。
她手把手教我不同內衣怎麼正確穿戴,如何反扣肩帶。
她說,胸部發育這是正常的生理現象,代表著清清在逐漸成長,抬頭挺胸,不要害羞。
她說,如果內衣選得不恰當,很容易造成胸部問題,尤其是副乳。
於是,那天我擁有了人生中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件和第二件少女內衣,是阿姨送給我的。
可能是她太過細緻體貼,以至於店員姐姐感歎,她對女兒真上心。
阿姨沒有否認,只是把我摟在懷裡。
笑著說:「這麼乖的閨女,怎麼能不疼?」
周阿姨比媽媽,還要像媽媽。
我把臉埋進柔軟的被子裡,感覺自己快被幸福眩暈了。
以後,我也是有漂亮又舒適的內衣的小孩啦!
內衣!
誒呀!
意識到什麼,我噌地從床上坐起。
新內衣還在樓下沙發上!阿姨說要手洗過才能穿的。
我穿上拖鞋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打算連夜給洗了。
客廳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沙發上的男人半個身子匿在陰影裡,細白的煙霧緩緩從勁瘦的指尖蔓延開,他卻動也不動,宛如被抽離了靈魂,只剩一具軀殼任由其吞噬。
我頓住腳。
他像是有所感知,將煙按滅。
「餓了?」
我搖頭,意識到他看不到,又開口說:
「不是,我來拿個小袋子,裡面的衣服忘記洗了。」
「你說那兩件小背心?我洗完晾起來了。」
嗯?
我一驚。
余光看向陽臺,就見它們在衣架上整整齊齊掛著,潮濕濕皺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手洗的。
心裡劃過莫名其妙的異樣感。
他這麼勤快幹嘛,襯得我像個懶鬼誒。
他拍了拍邊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語氣不解:「不能手洗?」
我托著腮點頭又搖頭,「倒也不是,你手勁大,我怕你給我搓壞了。」
他:「……
「那我下次小心點。」
彼時在他眼裡我只是個沒長大的小孩,而我也沒有和男性過多的接觸經驗,他當我是妹妹,我看他是哥哥,我們都沒意識到這件事有哪裡不對。
快到十二點了,他催我回房間睡覺。
我不肯。
因為從小家庭原因,為了少挨打,我習慣性地看我爸臉色行事,久而久之對人的情緒感知很敏銳。
周海晏他現在很不好。
他近乎于一個絕望的囚徒,在等待著、守望著什麼。
讓我覺得,此時此刻,我應該在他身旁。
後來,無數次回想起那晚,我都慶倖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時鐘指到十二點。
樓上突然傳來開門的聲音,阿姨下樓了。
但她好像沒注意到我們,直直地穿過客廳,一直走到院子裡,停在那棵桂花樹下。
我以為是夢遊,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她。
夜色沉沉,風吹過樹葉帶動枝梢的風鈴,清脆的碰壁聲被寂寥無限放大,一下又一下。
那道纖細的身影轉動,回首舉步,踩著鈴音起舞,每一個動作都用盡了全力。
仿佛所有的生命和期望在燃燒,而她自己甘做撲火的飛蛾,以極其悲愴的姿態葬身這片火海。
冷風戚戚,萬籟俱寂,我和周海晏坐在門口,默默做這場生命之舞的觀眾。
一舞盡,她身體後仰,像是要交托給另一個人。
然而,伴隨過度的希望而來的是極度的失望和絕望。
身後什麼也沒有,她狼狽地跌倒在地,雙手瘋狂捶打著地面,淚如雨下。
「為什麼,你從不回來看我一次。我是怕鬼,可是我不怕你啊。
「你不在,他們都欺負我。」
我想上前攔著她,身旁一隻大手拉住了我。
聲音低啞疲倦:「你去,她就不會醒了。」
苦難以同樣的方式流經每個人,而每個人卻以不同的方式渡過苦難的河流,有人沉溺其中長眠不醒,有人背上行囊踽踽獨行。
釋懷是人一生的必經之路。
那晚,Ţű̂ₙ直到阿姨哭到脫力,周海晏才上前把她背回房間。
我拿溫熱的濕毛巾,仔細擦過阿姨的臉、手,把上面的淚痕和泥灰擦去,但我知道她心上的傷痕我擦不掉。
阿姨睡著後,周海晏又坐回了沙發,我安靜守在他旁邊。
燈光下,男人仰頭看著天花板,眼眶發紅。
好一會兒,他問:
「怕不怕?」
我說:「不怕。」
傳說,樹上掛風鈴,風吹鈴響,逝去之人會循聲歸家。
我媽剛走時,我每天晚上都會在門口掛一串風鈴。
但是整整兩年,我都沒有夢見過她一次。
反而是我爸,把風鈴摔碎一地,警告我不要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害得他心神不寧,每晚做噩夢。
所以怕什麼呢?
你所懼怕的,是別人日思夜想都難以見到的。
我不怕,但是我難過。
我難過他們明明自顧不暇,卻還是盡力給我溫暖。
我難過這個世界總是千瘡百孔的同時,卻仍有人在縫縫補補。
我難過我們好像被不同的苦難銜在了嘴裡,在同一個人世間,跌跌撞撞。
周海晏他心裡太苦了,苦到我只是坐在他身邊,就能沉浸在他難以言說的苦楚與孤獨之中,仿佛站在生與死的界限處,但同時又被兩者拋棄。
而我卻什麼也做不了。

13
第二天周阿姨清醒過來,她記得前一晚的事。
面帶歉疚地讓我不要害怕,她說她不會傷到我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像極了安齊當年小心翼翼的模樣。
我鼻子一酸,可是在我心裡安齊不是傻子,周阿姨也不是瘋婆子,他們只是在經歷旁人理解不了的痛苦。
我說,阿姨你跳的舞真好看,你能教教我嗎?
她一瞬間紅了眼眶,然後擦了擦眼角,點頭說好。
於是那棵桂花樹下的身影從此一大一小,不再形單影隻。
只是上帝既沒有給我打開繪畫天賦的窗,也沒有給我推開舞蹈天賦的門。
我怎麼也學不會,阿姨手把手不厭其煩地教我一遍又一遍,直到我能跳得像模像樣。
她說,當年她就是和周海晏爸爸憑藉這支舞認識的,他最喜歡看她跳舞。
因為她喜歡桂花,所以他生前最愛桂花樹。
如今死後倒是說不喜歡就不喜歡了。
語氣平靜。
有著與悲觀相對稱的樂觀,一個在白天釋放,而一個被鎖在黑夜裡。
……
這個小鎮發生什麼事情,幾乎是瞞不住的。
流言蜚語,人言可畏。
於是阿姨去菜市場買菜時,我硬要跟著去。
小鎮有兩個菜市場,我家在鎮西頭,去的都是西市場,而周家在鎮東頭,去的是東市場。
小鎮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我幾乎沒來過東市場。
東市比西市大,人也嘈雜。
入口處是一個中年男人,面前停著一輛單杠自行車,車兩邊都掛著大布袋,車頭處系著掉了漆的喇叭:
「收頭髮,收長頭髮,剪長辮子,高價回收,頭髮可以賣。」
他看見我眼睛一亮,拽著我的胳膊就問:
「小姑娘,頭髮賣不賣?」
我媽說長頭髮會吸收營養,所以從小我都是媽媽牌狗啃短髮,像個假小子。
可我其實是喜歡長髮的,所以我媽去世之後,我就不剪了。
四年下來,個子沒長多少,但頭髮很長,到腰那。
他猝不及防一拉,嚇了我一跳。
阿姨下意識擋在我面前。
朝他擺擺手,「我閨女頭髮不賣。」
然後拉著我就要走。
中年男人急忙攔下,「哎哎哎,高價收!二百行不行?
「三百!三百總行了吧?」
阿姨想也不想,皺眉:「多少我們都不會賣的,好好的小姑娘你別打人主意。」
「已經夠高了!你在別處沒這個價!」
不知不覺周圍聚了一圈人,都在看熱鬧。
「呦,這不是巷子裡的瘋寡婦嗎?什麼時候多了個閨女?」
「她男人死得早,怕不是耐不住寂寞了哈哈哈哈。」
「聽說她男人早就不要她了,指不定外面小三小四。」
「邊上那丫頭看著有點眼熟啊,是不是唐老痞子閨女,她媽想不開自殺的那個?」
「誒你別說,還真是。」
「東西兩頭最可憐的兩個聚一塊去嘍。」
「三百還嫌少,見好就收吧!貪心不好哦!」
「前個晚啊,我又聽見這瘋婆子發神經了嘞,你們誰個聽見了哦?」
「噓,別說了你們,小心那個小混混。」
起初是一隻狗在叫,後來是兩隻,再後來是一群狗在叫,但他們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而叫。
一群好事者像堵密不透風的圍牆,他們張牙舞爪,明明素不相識,但污蔑詆毀的話張口就來,三言兩語輕易定義了一個人。
周阿姨雙唇緊抿,牽著我的手都在發抖。
一瞬間,我的心臟好像被什麼揪著,憤怒從胸腔竄到喉嚨眼。
說我就算了,為什麼還要扯上阿姨。
她已經很痛苦了,為什麼還要遭受平白的惡意。
我攥緊了拳頭,一個個掃過他們醜惡的嘴臉,掙開阿姨的手沖上去,用盡全力將他們撞開。
「滾啊!滾!都滾!一群雜種!畜生!小癟三!
「你們會爛嘴爛屁股!你們才是瘋子!你們連狗都不如!」
我沒罵過人,根本不知道怎麼罵,腦海中能搜羅來的詞彙都是照搬我爸罵我的話。
但他們嘴裡罵得比我還髒。
一想到阿姨之前一個人孤立無援面對他們。
我心裡憋著的氣就更旺。
人都是這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但橫的怕不要命的。
我沖向四周,夠到誰撕誰,一邊尖叫一邊罵,他們怎麼罵我,我就一個字不差怎麼罵回去。
混亂中,我的頭髮被人扯下一縷,臉也被抓得火辣辣。
阿姨為了護著我,外套被人扯壞了,胳膊也被掐了好幾次。
他們罵我是小瘋子。
我就瘋給他們看。
逮到人就吐口水,唾沫星子亂飛,一時間,大家罵罵咧咧又不敢上前。
腦海中閃過周海晏那晚揍我爸的場景。
動作比腦子更快。
快到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我在模仿。
我對著他們狠狠 tui 了一口,表情兇狠,「再敢對我媽說話不乾不淨,你們的舌頭就別要了,我咬死你們!」
人都是慕強的,而慕強的第一步從模仿開始。
我一路上氣勢洶洶。
到了巷口,才腳下一軟。
這是我第一次和人打架,也是第一次這麼大膽。
阿姨眼疾手快接住我。
嘴唇白得像柳葉微微顫抖。
「疼不疼啊,清清,是阿姨沒用。」
「這點小傷壓根沒感覺,我皮厚抗揍。」我站穩,拍拍胸口,「阿姨,以後我保護你!」
她抱著我又哭又笑。
那天回去,周海晏看到我們一身狼狽,臉色驟沉。
問了阿姨她也不講。
我氣不過,一五一十把他們欺負阿姨的事交代清楚。
他聽了二話不說,拎著木棍就往外走。
「周海晏你回來!不准動手!」周阿姨厲聲道。
他額頭青筋暴起,轉身怒道:
「每次都這樣!
「那我就眼睜睜地看著你們被人欺負嗎?」
她緩緩閉上眼,聲淚俱下。
「算媽媽求你行不行?你安穩點。」
無聲的對峙中,男人最終敗下陣。
幾乎沒有孩子能拒絕媽媽哭著提出的懇求。
我不能,周海晏也不能。
阿姨回房間後,周海晏就坐在門口,定定地看著那棵桂花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我挨著他坐下。
在他耳邊小聲道:
「周海晏,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欺負阿姨的人我都記在腦子裡了!」
怕他不信,我扒著手指頭挨個數給他聽:「有個四十來歲的婦女,短頭髮齙牙,長得像大蒜,她先罵的。穿粉衣服長頭發單眼皮,手裡牽著沒蔥高的小男孩,她趁機掐了阿姨好多下!還有個五十歲左右地中海大媽,嗓門大到像放炮,她罵得最髒!!」
「還有……」
「還有……」
「最後,有個長頭髮塌鼻樑臉畫得像唱戲的,是她抓的我,還扯了我頭髮!」
不知道哪裡戳中他笑點,他側過臉,忍俊不禁。
「沒看出來,還是個記仇的。」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下我的額頭,上面赫然是三道指甲的抓痕。
「疼不疼?」
我本來想說不疼,話到嘴邊改成實話,「疼,疼死了。還有我頭髮都被她們薅禿了!」
周海晏伸手攬過我坐在腿上,然後把我的手放到他頭頂,「那我讓你薅回來。」
手下的觸感軟軟的,我邊摸邊搖頭:
「冤有頭債有主,我要薅那個唱戲的。」
他說:「好。」
……
不知道周海晏私底下做了什麼,我和阿姨再去市場買菜時,遇到的人都客客氣氣的,再沒敢當面嚼舌根,至於背後有沒有,那另當別論。
後來問了才知道,他出去轉了兩圈,但凡家裡有點破事的,都被他抖了出來。
罵別人不守婦道的,自己出了軌,被丈夫捉姦。罵別人沒人要的,自己丈夫天天不歸家,在外面養到小五小六。罵別人男人出軌的,因為丈夫在外面找雞,自己反倒得了愛滋病。
他拿著錄好的大喇叭,走街串巷,迴圈播放。
他說,要是這個鎮上有一個人不知道這些破事,都是他的失職。
總之,因果報應全輪她們自己身上了,現在個個自顧不暇。
如果要做比喻,我總覺得阿姨就是一棵不高也不壯的樹,見證過歲月的留痕,體會過悲歡離合,有著可以包羅萬象的從容氣度,看起來弱不禁風,實際樹根深藏,盤踞交錯,風吹不倒。
而周海晏則是被一根結實的樹藤束縛住的野狼,他暫時收起了利爪和獠牙,身上的血性日漸被樹的溫柔敦厚所覆蓋,但也只是覆蓋,那股隱隱用不完的勁依稀可見。

14
痛苦的日子漫長難熬,而幸福的卻眨眼即逝。
越接近開學,我就越惶惶不安。
住在這裡是幸福的。
可這個幸福是我偷來的,身體現在好得不能再好。
上學就像一個終結的信號,即將打破這些天臨時建立得不算牢固的舒適圈。
我急切地想用些什麼去加深自己和這個家之間的羈絆。
思來想去,於是我早上五點就起床,偷偷摸摸把家務給做了。
等到周海晏下樓時,我正好把早飯端上桌。
他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我。
「你把我的活幹了,我幹什麼?」
我指著面前的蛋炒飯,笑眯眯:
「你吃早飯。」
他嘖了聲,拉開凳子坐下。
刨了兩口,咀嚼的速度越來越慢。
他抬頭語氣試探:「你覺得好吃嗎?」
我低頭看了眼已經吃了一半的蛋炒飯,不明所以。
「好吃啊。」
我不挑食,在我眼裡飯只要是熟的,怎麼做都好吃。
對面拿筷子的手抖了抖,問道:「你認真的?」
「真的好吃啊,我還是我們家做飯最好吃的那個。」
我媽做飯一鍋亂燉,我爸不會做飯。
可以說,我在我們家是廚藝最好的。
甚至我爸醉酒罵我的時候,什麼都罵遍了,也沒罵我做飯不好吃。
他倒吸一口涼氣,「那你們的味覺應該是一起離家出走了。
「說它好吃吧有點對不起自己,說它不好吃吧又有點傷人的自信心。這麼說吧,你這廚藝適合用在饑荒年代。」
「啊?」
他意味深長:「有利於抑制食欲。」
「……」
如果說周海晏的話還算委婉,那阿姨就是單刀直入。
她嘗了口,眉頭緊皺:
「兒啊,你這蛋炒飯做得不行,下次別做了。」
周海晏不吭聲。
我默默插嘴:「其實,也還好吧,我覺得蠻好吃的。」
她:「清清啊,你不用替他找補,這明顯色香味全棄權,豬吃了一口都能竄十裡地。」
「……」
我摸了摸鼻子。
我爸最喜歡吃我做的蛋炒飯,而且吃了從來不竄,怪不得他連豬都不如。
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廚藝確實不行。
我只好放棄做飯這條路。
於是,下午陪阿姨第 n 刷某部諜戰片。
在她為主角揪心緊張時,我憑藉她之前跟我吐槽過的記憶安慰她,「沒事,等會有人救他。」
在她看到反派得逞而義憤填膺時,我拍了拍肩膀補刀:「沒事,下一集他就死了。」
她:「……」
眼看我再多說一句,阿姨就要抹眼淚了,我連忙轉移陣地。
工作室裡。
周海晏畫稿我遞筆,渴了我倒水,累了我捶背。
在我第十次往他杯子里加水時,他一把按住我的手。
「真喝不下了。」
放下水壺,我轉頭拿起毛巾擦桌面。
「漆面都快擦禿嚕皮了。」
他把我抱到一旁的榻榻米上,扯過被子蓋在我身上。
拍了拍我的腦袋:
「聽話,睡覺。」
……
晚上吃飯時。
阿姨問我是不是明天就要去上學了。
我耷攏著腦袋,點點頭。
周海晏問:「要送你去學校嗎?」
我強忍著鼻間的酸澀,慢吞吞道:「不……不用,學校很近。」
真到了分別的時刻,我才發現有多捨不得。
可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到一個可以心安理得留下來的理由。
過了好一會兒,阿姨輕聲道:
「那清清明天中午想吃什麼呢?」
我抽了抽鼻涕,低頭扒飯。
母子倆不動聲色對視一眼。
周海晏幽幽道:「人小孩兒總不能上個學就不回家了吧?」
阿姨聽到歎了口氣,
「唉,那就沒人願意陪我這個老婆子跳舞、逛菜場了,可憐哦。」
「哎,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去哪裡能再找一個又乖又聰明,每次把工具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小助手,可憐哦。」
聽到這,我噌地把左手舉過頭頂,舉得高高的,囫圇咽下嘴裡的飯。
「我,我願意!」
我都願意做的。
或許是情緒沒控制好,鼻孔冒出了個泡泡,我吸了口氣,泡泡反而更大了。
周海晏一邊強忍笑意,一邊拿紙給我擦。
「你就是吃得太少,想得太多,別惦記著走不走,安心住,周家養個小孩兒還是綽綽有餘的。」
周阿姨說我從住進來那天,她就沒想過再讓我走。
我呆呆地聽著耳邊的每一字每一句。
那天,我被前所未有的善意深深襲擊了,四肢百骸都軟了下來。

15
有人說,生活的真諦就是:給一個巴掌,再給一個甜棗。
那對我,可能就是給個甜棗,再給個巴掌。
晚上睡覺前,我還在想見到李老師該怎麼跟她道歉,再面對她們的校園暴力我該以什麼姿態保護自己。
第二天上學時,卻得知李老師已經辭職的消息。
聽說她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但是胎象不穩,所以她丈夫強行帶她回家養胎了。
新來的班主任是個中年女教師,溫柔但沒有威懾力。
於是放學後,我被堵在教室裡。
她們氣勢洶洶地將掃帚扔了過來。
沾滿污垢的那頭,擦過我的腳滾了一圈,小白鞋頓時黑了塊。
「掃不完就別回去了,正好陪我們去廁所裡玩玩。」
身側的拳頭緊了又松。
這群人游離於成熟和幼稚之間,喜歡從標新立異中尋找存在感和成就感,同時又欺軟怕硬。
私下裡常常討論要認誰誰誰做大哥,不久前還說巷子裡的那個小混混最厲害也最難搞,去店裡讓他給她們紋身都沒成功。
我拿紙把腳尖的汙跡一點點擦乾淨。
這是阿姨剛給我買的新鞋子。
「喂!和你說話你聽見了嗎?」
為首的高個子女生臉色不耐煩。
我抬眸,語氣鎮定:
「聽見了,但我不掃。」
她伸手就要過來扇我。
我躲也不躲。
「扇,用力扇。
「周海晏是我哥,你們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明天就等著被他打死吧。」
她聞言動作一頓,下意識和周圍人眼神對視,有些猶豫。
這個場景我在心裡演練了很多次。
「怎麼?不信?
「你們要是不信,要麼就跟我回去看看,要麼就等明天家長會。
「最好跟我回去,到時候門一關,讓你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我把狗仗人勢演了個淋漓盡致,導致她們一時間不敢不信。
直到我大大方方地走出教室、走出學校都沒人追上來。
我猛松一口氣。
但口頭上的話,遠不及本人出面的效果。
回去後我就在琢磨,怎麼才能讓周海晏明天冒充我哥給我開家長會。
晚上,周阿姨休息了,周海晏在給人紋身。
我坐在他旁邊獻殷勤,攆也攆不走。
熱了扇風,冷了蓋被,渴了倒水,酸了捏肩,累了捶背。
需要用什麼工具,下一秒我就消完毒遞到他手邊。
時不時再誇一句:審美真好,技術真不錯。
來紋身的顧客調侃周海晏,在哪找了個這麼貼心的小助理。
他低頭打霧,手上動作平穩,一本正經道:「天上掉下來的。」
客人被逗得樂不可支,連痛感都忽略了幾分。
打霧時間長,在機器小聲的嗡嗡裡,我不知不覺趴桌上睡著了。
再醒來是在榻榻米上,此時周海晏的工作正好收尾。
客人走後,他脫下手套,直切主題:
「有什麼事說吧。」
「啊?這麼明顯的嗎?」我搓了搓臉。
他沒說話,但眼裡明晃晃寫著「你藏不住事兒」。
我支支吾吾道:「就是,明天有個家長會,你可不可以去參加?」
怕他不答應,末尾我又喊了句「哥哥」。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唏噓道:
「得,有事就知道喊哥哥了,無事周海晏叫得倒歡。」
我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叫阿姨很順口,但叫哥哥不知道為什麼就感覺怪怪的,尤其是我說話帶口音,聽起來總覺得和母雞下蛋時咯咯噠差不多。
我只好硬著頭皮又喊了幾句哥哥。
他嘴角上揚的弧度肉眼可見,一雙漂亮的眼睛含著笑。
「行了,我去。」
我松了口氣,忙不迭道:
「哥哥,那你明天穿露點的,能把大花臂露出來。」
到時候加上他那張凶巴巴的臉,更讓她們害怕。
他頓了下,緊盯著我。
「是不是在學校被人欺負了?說實話。」
心底輕顫,猶豫之後還是選擇承認,又跟他坦白今天借他嚇唬人的事。
「看著傻,關鍵時候人還挺機靈。」
他點頭道:「行,這事我知道了,你安心上學。」
見他沒生氣,我得寸進尺:
「哥哥,那你明天一定要露出大花臂嚇死她們。」
他滿頭霧水,「我哪來的大花臂?」
說來奇怪。
雖然周海晏是紋身師,但他身上一個紋身都沒有。
不過沒關係,我早有準備。
我雙眼發亮,下一秒從兜裡掏出五毛錢一遝的紋身貼鋪在桌上。
「哥哥,你喜歡青龍還是白虎?」
「……」

16
第二天,其他家長到得差不多了,還沒看到周海晏的影子。
我忍不住猜他是不是臨時反悔了。
在我第三十次望向窗外時,視線裡終於出現熟悉的身影。
男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臉上戴著副墨鏡,腳下踩著馬丁靴,跨著修長有力的雙腿大步走來,整個人俐落不羈,像是港片裡的黑道大佬。
他在我旁邊坐下後,原本吵鬧的教室頓時安靜不少。
我拍了拍胸口,小聲道:「還以為你不來了。」
他面無表情:「差點,門口保安巴拉半天才放我進來。」
然後他把外套脫了下來,裡面是一件純黑短袖。
露出兩條花臂,左青龍,右白虎。
以高個子女生為首的那群人,一直在暗中窺望,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效果顯著,我偷偷給周海晏豎了個大拇指。
中途休息時,班上有男生盯著周海晏的花臂小聲討論。
「我怎麼覺得他這個紋身反光?」
「該不會是假的吧?」
我聞言身體一僵。
身旁的人靠在椅背上,單手挑下墨鏡,目露鄙夷。
「某些人懂個屁,一群土鼈,這是目前最新型的紋身技術。」
「……」
「……」
我挺直腰杆,跟著附和:「就是!他們懂個屁!一群土鼈!」
身後一群小男生,面紅耳赤,互相責怪。
「我就說不是紋身貼,你非說是。」
「放屁,我第一眼就覺得不是,是你非不信。」
前腳家長們才被老師叫出去,討論月考成績。
後腳我的位置上就擠滿了人,平時不熟的都湊了過來,似乎忘了以前欺負過我的事。
她們七嘴八舌。
「你哥哥好帥啊!」
我:「他很凶。」
「你哥哥好高!」
我:「他打架很厲害。」
「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有個哥哥?」
我:「他混黑幫,整天槍林彈雨,前陣子剛滅了一個黑虎派,這才閑下來。」
「……」
我:「他這個人脾氣陰晴不定,最看不慣別人搞小團體、聚眾欺淩,一言不合就動手了。」
「……」
叛逆期的初中生,聽風就是雨,再加上周海晏足夠唬人的外貌,神秘不明的來歷,說什麼信什麼。
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眼神閃爍。
我越吹越上癮的時候。
周海晏回來了,他單手插兜,站在我身後。
我眼珠子一轉,一把按住他的手,驚恐大喊:「哥哥,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有事好商量,別開槍。」
一窩蜂地,面前的人散了個乾淨。
他:「……」
威名一炮打響,加上周海晏不知道找她們家長說了什麼,再看到我她們都繞著走。
開心得我飯都多吃了一碗。
然而開心早了。
晚上,周海晏指著我 17 分的數學試卷,語氣幽幽:
「沒看出來,還是個小顯眼包。」
我頓時臉爆紅。
上個月考數學時,她們一直踹我板凳,讓我給答案。一氣之下,我乾脆就寫了五分鐘,後面都在發呆。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成績好,沉默寡言,又無依無靠,只會讓我現在的處境更慘,所以我一直讓自己保持普通,降低存在感。
周海晏稿子也不畫了,端了個小板凳坐我邊上,拿起試卷就要教我數學。
我原以為他是開玩笑的,但是越聽越震驚,他把複雜的題目講得通俗易懂,舉一反三信手拈來。
我錯愕,現在小混混門檻這麼高?
或許是我的眼神太明顯,他給了我一個腦瓜崩。
「看什麼看?以我的學歷教你綽綽有餘。」
我迷茫道:「可你長得不像是會學習的樣子。」
他意味深長:「我看你長得挺像會學習的。」
我:「……」
於是,每天晚上他都會抽時間輔導我數學。
我學習還行,但恰巧所有科目中這門最薄弱。
就沒有拒絕。
直到第二次月考,我從年級第五百名上升到年級第三名。
他看到成績單,笑駡道:「還真挺會學習,逗你哥玩呢是吧?」
我眨著眼睛,雙手合十:「沒有沒有,都是哥哥你教得好!」

17
有些人他們掙脫不了自己的枷鎖,卻能做別人的解放者。
周阿姨是這樣,周海晏也是這樣。
他們告訴我,十四歲的我還是個孩子,需要的不是強大而是安全和保護。
於是,我不用再起早貪黑地拎著蛇皮袋到處撿垃圾,我可以像別人一樣早上睡到六點半再吃一頓飽飽的早餐,而不是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於是,我不用再遭受半夜裡突如其來的毆打,我可以像別人一樣帶著晚安睡個好覺,而不是整晚擔驚受怕地用桌子抵著雜物間的門。
於是,我不用再用頭髮擋住臉遮遮掩掩地上學,我可以像別人一樣紮著高高的馬尾一路哼著歌蹦蹦跳跳,而不是畏畏縮縮害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拖進廁所。
於是,我不用再期待最後一節課能有一個世紀般漫長,我可以像別人一樣早早收拾好書包,就等老師一聲令下,立馬沖出教室如同期待歸林的幼鳥,因為我知道,這次終於有一盞燈為我而亮著。
我從沒期盼過自己能優於別人,我只求能做個正常的普通的人。
但他們告訴我,你可以成為一個很優秀的人,你可以去爭去搶去努力。
他們說,唐河清你不要怕,只要你回頭,身後就是家。
我所缺失的,他們都會一一給我補上。
我從來沒有過過生日,也沒有聽到過一句生日快樂,更不知道自己生日具體是哪天,身份證上的日期是隨便報的。媽媽也沒有告訴我真正的日期,她說她也記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是 1999 年出生。
那天,阿姨給我包了十四個紅包,周海晏帶我去了十四家遊樂園,他們親手給我做了一個大大的蛋糕,上面插著十四根蠟燭。
周海晏把第一抹奶油點在我額頭,說要把他來年的好運都送給我。
閉眼許願的那刻,我聽到了耳邊的第十四遍生日快樂。
他們說,之前的十四年就此翻篇了,從第十五年起是一個新的開始,只要我願意,以後的任意一天都可以是我的生日。
河清海晏。
老人說,有緣的兩個人,名字是可以連起來的。
十四歲的唐河清怕緣分不夠深,於是把生日定在了和周海晏同一天:
——六月二十六日。
後來我們年年都一起過生日。
阿姨笑得合不攏嘴,說沒想到她人到中年還能兒女雙全。

18
上帝經常會讓人一無所有,在深陷無望時給她點甜頭,又在她沉迷其中時收回。
在我以為一切向好時,我爸帶著一身債回來了。
這兩個月,他拿著贏來的錢出去揮霍,見識了繁華便更不甘於現狀,忘記了曾經輸到家裡揭不開鍋的教訓,只記得唯一一次贏到錢的甜頭,覺得自己是龍困淺灘,不想著腳踏實地賺錢,反做著靠賭博一夜間飛黃騰達的白日夢。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凝視深淵,深淵也將回以凝視。
沒有人能靠賭博暴富,至少我爸不能。
他在本就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再次輸到傾家蕩產,甚至把家裡唯一的老房子賣了,也沒填上欠的那個窟窿。
借無可借,賣無可賣,賴無可賴,走投無路之下,他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女兒。
知道我住在周家,他不敢直接上門,就堵在我上下學的路上。
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
「你現在長本事了,誰的大腿都能抱上,但凡你媽有你這麼識相,現在日子不要有多好。」
目光算計地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聽說周家那小子和瘋婆子都疼你,那你替老子問他們要二十萬,就當作是上次我被打的補償。」
他一靠近,我就忍不住渾身發抖。
我掐著手心,強裝鎮定:「二十萬,你覺得自己配嗎?我反正沒那個本事。」
他暴怒,甩手就是一耳光,即使我已經做好了準備,還是沒能躲掉。
熟悉的右耳,熟悉的嗡嗡聲。
他惡狠狠命令我明天就把錢弄給他,不然他就弄死我。
看著他那副窮途末路的模樣,我不知怎麼就笑出了聲。
恐懼的情緒到達頂峰之後觸底反彈,怕到一定程度反而不怕了。
一旦弱者跳出恐懼的牢籠,從受害者的視角轉為旁觀者,就會發現原來施暴者也不過如此,本質上兩者是一樣的,只不過後者善於用武力去掩飾自己的無能和懦弱。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打死,可是他並不敢,他只是在借著人對死亡的恐懼而為自己造勢。
我平靜道:「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可以選擇現在就弄死我,不用等明天。當然,弄死我之後,你下輩子就在牢裡度過吧。」
我爸發現自己慣用的暴力策略被看穿,從而失去原有的作用,於是他開始在精神上打感情牌。
五大三粗的男人,滿眼淚花扮可憐,就差給我跪下。
「清清,爸爸剛剛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時太生氣了。你幫幫爸爸好不好?這個世上只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你難道捨得眼睜睜看著我被逼到死路嗎?你媽媽在天之靈也不會忍心的啊。」
自私自利、貪生怕死、花言巧語、假話連篇、忘恩負義、善於心計等等等等,所有的負面形容小人的詞彙都可以用來描述他。
我心裡半點觸動都沒有,「那你直接去陪我媽好了,她一個人多孤單寂寞。」
賭徒是沒有底線的。
見我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他開始耍無賴。
他三番五次到學校找我,讓我沒法好好學習。
他到菜市場門口堵阿姨,污蔑我在周家被虐待。
他甚至到小巷入口賴著,散播謠言來攪黃生意。
可事實上,無論他怎麼鬧,都不會有人捧著二十萬遞給他。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賭徒的胃口是填不滿的,一旦讓他們從中嘗到甜頭,就會成為對鮮血上癮的吸血鬼,陷入永無止境的糾纏。
直到我爸再次酒後發瘋,嘴裡不乾不淨。
他說我住在周家沾上了瘋寡婦的黴運,給他二十萬,以後他就當沒這個女兒。
他罵周家都是短命鬼,叔叔是、阿姨是、周海晏是,我也是。
他說短命鬼有錢賺沒命花,不如把錢都給他。
他說叔叔英年早逝八成是他自己活該,指不定死後在地獄受折磨。
每一字一句,如同裹上鹽的刀片,將尚未癒合的傷口一遍又一遍剖開。
阿姨被氣到暈厥。
周海晏額頭青筋暴起,發狠把他按在地上往死裡揍了一頓。

19
所以小付警官找上門時,我下意識以為是他來抓人的。
晚上十一點,阿姨已經休息了,周海晏還在工作室設計稿子。
我仗著第二天是週六,不肯去睡覺,硬賴著陪他。
想到他晚上沒吃多少,我打算施展下練了許久的廚藝,給他做個夜宵。
這時,紋身店走進一個年輕男人,長著一張眼熟的娃娃臉。
是鎮上新來的警官,付遠。
有幾次我報警,是他處理的。
他問我,「周海晏現在人在不在家?」
我心裡一驚,緊張得很,還以為是因為周海晏打了我爸,所以他要來抓他。
於是我搖頭:「他出門還沒回來。」
結果話音剛落,周海晏就從我身後走了出來。
迎面撞了個正著。
兩人沉默對視,氣氛一度怪異非常。
時間過了很久,就在我以為下一秒要打起來的時候,小付警官倏然紅了眼。
惡狠狠道:
「周海晏,你他媽讓我好找!」
男人稍怔,語氣友好卻疏離,仿佛只是不熟的普通朋友重逢。
「付遠,好久不見。」
對面的人冷笑,下一秒就像被點燃的炮仗,破口大駡:
「我好久不見你大爺的,你擺這副樣子給誰看?感情現在當老闆了,就不認識以前的兄弟了?」
「我告訴你,你他媽再想甩掉我除非我死!」說著,他的眼淚就像拉開了閘門。
「……」
周海晏揉了揉太陽穴。
無奈又嫌棄地把他推到沙發上坐下,扔給他一包抽紙。
「自己擦去。」
小付警官手一甩,當即把抽紙又扔他懷裡。
說話斷斷續續,但又陰陽怪氣:「出門沒帶錢,我他媽不敢用,畢竟我們又不熟。」
然後從沙發上站起來,「我哪敢坐,我只配站著,畢竟我們又不熟。」
周海晏皺起眉頭,厲聲道:「付遠!」
「到!班長。」
「好好說話。」
「好,好的。」
……
不知不覺中,那股時間帶來的距離感逐漸殆盡,縈繞在他們周身的是熟絡的默契。
知道小付警官不是來抓周海晏的,我放下心來,把客廳騰給他們,打算去廚房做飯。
「哥哥,番茄牛腩行嗎?我最近跟阿姨學的。」
周海晏還沒說話,小付警官抹了把臉,急忙道:
「可以可以,妹妹,多做點,我也愛吃。」
下一秒就挨了個胳膊肘。
周海晏側頭瞥他:「是你妹妹嗎你就喊?」
後者理直氣壯:「你妹妹就是我妹妹,咱倆哪用分那麼清。」
直到我進了廚房,還能聽到他的叫喚。
「妹妹!記得多放辣!」
廚房緊挨著客廳,晚上周圍安靜,小付警官又是個大嗓門,兩人的談話聲我這個四分之一聾子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是,這才多久沒見,你從哪弄的妹妹?」
「人叫唐河清,別一口一個妹妹妹妹的。」
「臥槽?唐世國那老畜生的閨女?變化這麼大一眼沒認出來。幾個月前看她還瘦巴巴的,見誰都垮著臉,不愛講話。」
……
「我知道她爸畜生,沒想到這麼畜生啊,這純粹見不得人過得好?二十萬他也真敢開口。對這種無賴的賭鬼,除非把他打死,要麼就把他關進牢房,不然唐妹妹成年前還有一段日子的罪受。
「打死不可能,進監獄更難。尤其是唐妹妹這種未成年人家暴問題,法律還不是很完善,至少到輕傷二級才能判刑,否則都是輕拿輕放。等真正到了輕傷二級,就是醫院跟閻王搶人,早遲了。」
另一個人沒說話,只聽到打火機點煙的聲音。
……
輕傷二級。
原來家暴可以判刑,而不是只一味地拘留。
以前從來沒人跟我說過,他們都讓我忍忍就算了。
甚至後來報警都成了走流程,連拘留都不拘留了,只是口頭教育。
只有新來的小付警官,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
……
我盯著鍋底逐漸冒泡的油,拿佐料的手慢慢握緊。
再回神時,鍋裡已經倒了半袋幹辣椒。
隨著油溫的升高,辣椒的香味被煸炒得淋漓盡致,濃郁到嗆得人睜不開眼。
他們連忙沖進來,以為失火了。
結果,三個人在廚房裡差點沒被嗆死。
小付警官驚叫:「臥槽,妹妹實在人,辣得我感覺我的眼睛要被挖掉了。」
周海晏一邊拿濕毛巾給我敷眼,一邊踹他。
「去開窗,都他媽怪你多事要吃辣。」
「……」
那天以後,小付警官經常晚上過來找哥哥敘舊。
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前者在講,後者在聽。
但兩個人的關係顯然很好。

20
我爸的話,給阿姨帶來的傷害很大。
她醒後每天看著桂花樹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知道她不能再經受過多的刺激了。
哥哥要多養我一個人,負擔很重,紋身店是他支撐這個家的經濟來源,他的生意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攪黃。
而我爸已經賴上周家了。
可無論掏不掏錢給他,都沒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只會這樣無止境地耗下去。
我享受著他們給的幸福,卻要他們承受我帶來的麻煩,世上斷沒有這樣的道理。
農夫與蛇的故事可以在任何人身上上演,但絕對不能是我。
【我國目前還沒有一部家庭暴力專門立法,家庭暴力尤其是未成年人家庭暴力問題尚未受到立法重視。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家暴致人輕傷的,涉嫌故意傷害罪,可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這是我在學校機房查到的資訊。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似乎只有這條ťű̂⁾路。
我沒想瞞著他們,只是我固執地認為這是屬於十四歲的唐河清的甘地運動,以非暴力抵抗的方式,挑戰、脫離長達十四年的父權精神下的殖民統治。
所以我故意惹怒唐世國,把自己送上門。
等到周海晏和小付警官趕到的時候,我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意識模糊,幾近昏厥。
再次醒來是在醫院。
全身痛到說不出話。
看著滿身的繃帶,和手腕處的石膏。
我以為我成功了。
然而,生活中如願以償的少之又少,事與願違才是生命的常態。
傷情鑒定報告顯示:「患者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右手手腕骨折,頭皮多處擦傷,額頭被酒瓶砸傷縫合五針。」
這僅屬於輕微傷,而不是輕傷。
實際執行中,輕傷二級的鑒定標準很高,而我遠遠沒有達到。
小付警官說,我爸被抓起來了,但由於是輕微傷只能追究他的行政責任,而非刑事責任。也就是說他被拘留十天,交五百塊罰款,保證以後不再犯,再給我掏點醫藥費,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是我把一切事情想像得太過美好。
因為我的天真和愚蠢,周海晏第一次對我發了火。
病房裡。
從他進門,到居高臨下站在床邊凝視著我,足足過去有半小時。
這半小時裡,他一言不發。
我自知理虧,垂著眼不敢抬起來。
冷不丁地,他開口問道:
「從昨天到現在,你覺得自己做錯了嗎?」
聲音低沉,辨不出情緒。
我想點頭,但腦袋上裹著紗布,很疼。
轉而輕聲道:「錯了。」
他問:「錯哪了?」
我不說話。
他加重音量,「看著我,錯哪了?」
男人眼底是一夜未眠的紅血絲,下巴也生出了青匝匝的須茬。
內心的酸澀與歉疚快將我淹沒。
「對不起,錯在我衝動給你們添麻煩了,害得你們擔心,還白花了很多醫藥費。」
他寒笑一聲,眼神冷得像是一把淩遲的刀。
「唐河清,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哪了!
「但凡我晚到一步,你現在還能躺在這裡嗎?你以為自己厲害到了能精准把控人性的地步?你爸瘋起來有沒有底線你不知道嗎?
「你做這個決定前有問過我嗎?有考慮到後果嗎?」
男人眼底泛紅,質問的聲音裡帶著隱隱的顫抖。
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從心底翻滾,洶湧到喉嚨處,堵到說不出話。
他頓了頓,平靜中帶著自嘲:
「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有把我當成哥哥,也沒有把這裡當作家。」
一瞬間。
心像是被人用力扯空了一塊,慌張又害怕的情緒如同一把刀,將我割得四分五裂。
眼淚洶湧地滑落,我語無倫次地搖頭解釋。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我是真的把他們當作家人看待的。
只是他們對我太好了,我不想拖累他們,我也想做點什麼。
他盯著我的眼睛,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又落下。
良久。
聲音很輕:「下次別這樣了。」
然後轉身,走出病房。
看著他的背影逐漸消失在拐角處,我終於忍不住哭出聲。
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委屈的、難過的、無奈的,如潮水向我湧來,它們將我捆住,箍得我全身發痛。
生活沒有牆,我卻被困在無形的牆裡。
對我好的人太少了,我從小生活的環境缺乏溫度、缺乏善意。
所以突然有一天,當善意無條件降臨時,我渴望又害怕,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回報,我天生就不具備坦然接受的能力,我的內心永遠藏著自卑和怯懦的種子。
意識到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悲觀主義者的這天,我也意識到自己親手搞砸了一切。
人與人的交往就像迷宮,而我逐漸走進了迷宮深處,才發現這個家裡每個人身上都有著難以言說的苦楚,人人都是矛盾的共同體。
有很多事情他們不想說,所以我就算猜出來了,也會當作自己不知道。
他們說阿姨是瘋婆子,可是阿姨是我見過最善良最溫柔的人。她只是因為愛人的離世,一時間困在悲傷裡沒走出來。
他們說周海晏是小混混,可是周海晏從來沒有無緣無故動手打人,他給別人紋身自己卻從來不紋,他很愛乾淨有強迫症,他成績很好很聰明。
小付警官喊他班長,他們經常會回憶大學時期。
下意識腦海中閃過許多片段。
在警局時,曾經聽他們說小付警官是公大下來的高才生。
所以答案顯而易見——周海晏也是公大的學生,如果不是中間出了意外,現在會和小付警官一樣,是一名員警。
雖然我不知道其中發生了什麼。
但我知道的是,阿姨希望周海晏能夠安安穩穩,周海晏希望阿姨能夠走出痛苦。
而我爸的存在,是對兩者的傷害。
所以我後悔,但我後悔的是自己沒考慮周全,沒能把我爸成功送進去。
我就是個自大的麻煩精,周海晏生氣也是應該的。
我默默吸了吸鼻子,安慰自己。
沒關係,不過是恢復原狀罷了。
這段時間我已經很幸福了,人要懂得知足。
因為我本來就是一無所有的。

21
我以為周海晏不會回來了。
所以看見他拎著保溫桶出現在門口的那瞬間,我睜大了眼睛,生怕這是錯覺。
他走近,把保溫桶放在床頭。
沒好氣道:
「小孩兒不聽話,教育歸教育,總不能扔了吧?」
我一瞬不瞬盯著他。
眼淚又不自覺地滑落。
他轉頭對視,唇動了動,憋半天才道:
「哭哭哭,福氣都哭沒了。」
語氣有多凶,手上給我擦眼淚的動作就有多輕。
我哽聲:「對不起哥哥,我下次不會了,你不要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他出現的那刻,我不得不承認,所有安慰自己的話都是假的,是我在自欺欺人。
我捨不得他,捨不得阿姨,捨不得那個家。
他不說話,擰開保溫桶,把裡面的鴿子湯倒了出來。
吹冷了之後,端在手上喂我。
不確定他的態度,我一口眼淚拌一口湯吃著。
碗見底了,才聽到他開口。
「氣什麼氣,大人不記小人過。」
提著的心放到肚子裡,我抑制不住地揚起嘴角。
是失而復得的喜悅。
突然想到什麼。
「哥哥,阿姨知道了嗎?你不要告訴她好不好,就說我去上學了。」
他輕挑下眉,不鹹不淡:
「現在知道害怕了?晚了。
「你猜這湯是誰煲的?」
「……」
有時候,不發火的要比發火的更可怕。
阿姨見到我,沒說一句重話,只是心疼得直掉眼淚,怪自己沒照顧好我。
她說我那天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她餘生都會活在負罪中。
她問我她哪裡是不是做得不夠好,沒給足我安全感,才導致我不夠安心。
我愧疚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滿身是血倒在地上我沒後悔,誤會周海晏不要我了我也沒後悔,但看到阿姨哭我後悔了。
因為我真真切切在她身上看到了作為一名母親的自責和擔憂,而這種情緒我從沒在我媽身上見過。
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回家後,阿姨為了方便照顧我,和我在一張床上擠了一個月。
幫我洗澡,給我梳頭,替我擦藥,事無巨細。
溫柔刀,最為致命。
我再三發誓保證,自己再也不會出現類似行為,阿姨久久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
生活有時候就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
在我以為拿我爸沒辦法的時候。
有天晚上,小付警官和哥哥閒聊,提到最近賭場又有種新型的出老千技術,為此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那天下午我回家拿存錢罐,看到桌上放著一副撲克牌,旁邊還有一副類似於眼鏡的東西,但我爸不近視。
於是我問小付警官,這個出老千的技術具體是什麼。
他說,出老千的人會自帶一副特製的撲克牌,外表看起來和普通的牌沒什麼區別,但是一旦他們戴上特製的隱形眼鏡,牌背後的螢光數位和符號就會一覽無餘。
和我看到的東西,驚奇地對上了。
而我爸也正是那個時候突然走運贏到一大筆錢。
我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哥哥和小付警官。
沒過一個星期,我爸在一個外地老闆開的賭場上出老千,被當場抓包。而他背後給他提供工具支援的,是當年間接逼死我媽的那個賭場大老闆,姓朱。
兩個賭場的衝突一觸即發,有受害者報了警,朱老闆開設的賭場被查出多次利用出老千牟取暴利。
為了全身而退,需要有人頂罪。朱老闆把我爸推出來當了替罪羔羊,不知道他私下給我爸許了什麼好處,才讓他心甘情願地替他坐牢。
於是,2014 年 1 月 1 日,迎來了最大的好消息。
唐世國因為犯了賭博罪、詐騙罪,情節惡劣,所涉金額較大,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零九個月。
得知他進獄的消息,一瞬間我如釋重負。
終於再也不是空歡喜了。
直到這時候,最後一絲阻隔我融入周家的後顧之憂被徹底消除。我的靈魂潛返他們身邊,如同水流歸向大海之淵,真真切切地感受著自己的鮮活。

22
請假在家自習了一個半月。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終於掉了痂,手腕的石膏也拆掉了,只有額頭還有一道小小的淡粉色的疤痕,不仔細看看不出來。
阿姨怕我留疤,所以這段時間做的飯要多清淡有多清淡。
淡得我都快失去味覺了。
直到今天下午,我終於被宣佈解除忌口!
看著面前滿滿一盆麻辣小龍蝦,鮮香四溢,光是聞著味我就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阿姨海鮮過敏吃不了,哥哥嫌長得醜也不喜歡吃。
所以今天是專門給我做的。
「清清呀,你先吃蝦墊墊。你哥哥還沒醒,鍋裡其他菜還沒好呢。」
周海晏昨晚臨時接了個大單子,破天荒早上十點才睡覺,所以現在都下午了還沒醒。
我開心點頭。
我這個人向來有耐心,喜歡把最好吃的留到最後。
專門去拿了個空碗,倒了半碗龍蝦湯汁,把剝出來的蝦尾一個個放碗裡,讓它們充分入味。到時候用來拌香噴噴的大米飯,用勺子舀著吃,一口肉一口飯,別提有多香啦。
剝了半碗,想先嘗嘗,我摘下一次性手套。
這時,周海晏頂著一頭淩亂的碎發,慢悠悠拉開我對面的凳子坐下。
他手托著下巴,黑漆漆的眼睛低眸看我。
也不說話,看上去還沒睡醒,我默默把打招呼的話咽了回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他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盯在我手邊那碗蝦肉上?
肯定是我的錯覺。
阿姨說哥哥不喜歡吃來著。
於是我低頭拿勺子將湯汁拌勻,舀起一口準備往嘴裡塞。
他突然伸手一指,「妹妹,你這吃的什麼?」
我頓住,雖然奇怪,但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他不喜歡吃,所以不太認識。
「小龍蝦,剝了殼的小龍蝦。」我補充道。
「噢。你這樣拌能好吃嗎?」他好奇。
我自信滿滿,「當然,非常好吃!」
見他的目光灼灼,我試探性地把碗遞過去。
「要不哥哥你嘗嘗?」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一向不喜歡吃這個。」他勉為其難接過,「那我就嘗一口吧。」
然後,我眼睜睜看著他舀了巨大一勺,半碗肉下去四分之一。
他囫圇咽下去,皺眉道:「嘖,沒嘗出味。」
然後看著我。
我艱難道:「要不哥哥你再嘗一口?」
呼啦,蝦尾又下去四分之一。
我心裡一緊。
「謝謝妹妹,這個真好吃。」他驚歎,笑著露出整齊的大白牙。
很少見他笑得這麼燦爛,一時晃了眼。
鬼迷心竅間,我說:「要不你再吃一口?」
直到,裝著蝦尾的碗空了。
「……」
「別說,飯還是騙來的香啊。」他慢悠悠放下碗,拖長音,臉上再不見剛剛那副天真客氣的模樣。
「???
「!!!」
我看了看面前的空碗,又看了看他。
嘴一撇,轉頭向廚房告狀:
「媽媽!」
「誒!」
周海晏臉色慌亂,忙伸手過來捂我的嘴,「賠給你,我賠給你雙份的。」
下一秒,阿姨拎著鍋鏟從廚房沖出來。
「怎麼啦清清?飯馬上就好。」
周海晏瘋狂眨眼。
我改口道:「哥哥說他餓了。」
阿姨拿鍋鏟指著他,沒好氣道:「催催催,餓死你得了!」
然後轉身回了廚房。
他:「……」
我:「……」
後知後覺,自己好像剛剛順嘴喊錯了稱呼?
可是大家的反應又太過自然。
我甚至懷疑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偏差。

23
半夜睡醒,小腹陣痛,渾身冒冷汗。
明顯感覺下體有種異樣感,打開燈一看,床單上有一塊鮮紅的血跡。
我很快反應過來,是月經初潮。
阿姨是個很細心的人,自從上次給我買內衣就能看出來,她知道我因為我媽走得早,和其他同齡女生比起來缺乏對青春期的瞭解,於是平時有意無意地會給我科普。
她怕我哪天突然來了月經,自己一個人束手無措,早早就手把手教我衛生巾的用法,家裡和書包裡也一直備著。
但沒說來月經會痛到這種地步。
比額頭縫針還疼,一陣一陣地,好像肚子裡被放了一個絞肉機。
這個點阿姨已經睡了,只有周海晏還在工作。
把床單換下放髒衣簍裡,打算緩緩再洗。
換了身衣服,我捂著肚子,慢吞吞地扶牆走下樓。
周海晏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說我臉色蒼白得像個鬼。
以為是什麼急性腸胃炎,抱著我就打算去醫院。
我拽住他,「痛,痛經。」
他腳下一頓。
痛經和牙疼一樣,簡直是世界上最鬱悶、最難受、最無可奈何的事情之一。
於是,兩個沒有經驗的,一個躺在床上打滾,一個手忙腳亂找百度。
他:「上面說生理期不能吃小龍蝦。」
我:「……」
他後來把剩下的一盆蝦都剝了,我吃了整整兩碗蝦尾。
怪不得會這麼痛!
按照經驗帖。
熱水喝了,紅糖姜水灌了,暖寶寶貼了,折騰半天。
可還是沒什麼用。
最後,看到有一條評論說可以用男性的手掌搓熱之後捂肚子。
走投無路,我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哥哥。」
他無奈歎了口氣,把手搓熱。
然後揭開被子躺我邊上,一隻手撐在床頭,一隻手隔著衣服捂在我的小腹處。
他的體溫偏高,熱度通過掌心源源不斷地暖著小腹,漸漸地似乎是沒那麼疼了。
過了一會兒,我小聲哼哼:
「哥哥,我腰酸。」
他把手換了個位置,不輕不重地揉著腰。
又過了一會兒。
「哥哥,我腿抽筋了。」我欲哭無淚。
「……」
他認命般換另一隻手給我捏腿。
身體上沒那麼難受了,困意逐漸上頭,半夢半醒間,冷不丁想到什麼。
我拿腦袋推了推他。
「哥哥。」
「哪裡又難受了?」
「不是,明天七點記得喊我起來,學校七點半期末一模考試。」
在家待太久,差點忘了明天就要上學了。
一片沉默。
良久,頭頂傳來無語的聲音。
「現在都三點了,你怎麼不乾脆等考完了再想起來說?」
自知理虧,我往他懷裡拱了拱,換了個舒適的位置,假裝沒聽見。
再後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
惦記著要喊小孩起床上學,周海晏沒過六點就醒了。
他到對面房間,把髒衣簍裡的床單衣服拿到洗手間,放到冷水裡泡了又搓。
怕人早上起來看到尷尬,洗完就先放盆裡沒晾。
等把家裡收拾妥當,早飯做好。
他才去喊人起床。
「七點了,醒醒。
「七點零五了,快起來。
「七點十分了,唐河清!
「你再不起來要歇菜了!」
叫也叫不醒,推也推不醒。
周海晏深吸口氣,直接彎腰從腿彎處把床上的人抱起。
然後飛快地給人套上拖鞋,半扶半推著往洗手間去。
其間,自我安慰道:
還好,也不算睡得太死。
起碼把牙膏擠好遞過去,人就算不睜眼也能下意識接著。
起碼拿熱毛巾給她擦臉,人就算沒睡醒也能下意識喊燙。
……
睡得太沉了,等我腦袋徹底清醒時,發現手上端著牛奶,嘴裡咬著麵包。
我傻眼了。
周海晏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牆上的掛鐘,「七點十五了,你還有五分鐘換衣服收拾。」
七點半考試,走到學校還要十分鐘。
我心裡猛地一咯噔,三兩口把剩下的麵包塞嘴裡。
轉頭就往房間沖。
阿姨昨天說今天會大幅度降溫,雖然現在在屋裡有暖氣感受不到有多冷,但我怕出門凍死,一時間毛衣保暖衣什麼都往身上扒。
等到沖下樓,正好七點二十。
我拎起書包就要往外跑。
「哥哥再見!我走了。」
話音剛落,被人從後面扼住了命運的咽喉。
就見周海晏換了身衣服,沉聲道:
「還能跑?你肚子不疼了?」
說實話,還有點疼。
他像是知道,下一秒就背對著蹲在我面前。
「上來,背你過去。」
在自己走和有人背之間,我半點沒帶猶豫地選了後者。
出門才發覺外面下雪了,天色灰濛濛的,冷風簌簌夾雜羽毛般的雪花,淩空飛揚。
周海晏一路背著我,走得又快又穩。
我撐著傘,靜靜趴在他後背上,看著眼前空蕩的領口,默默把脖子上系著的毛絨圍巾給他也繞了一圈。
繞過腿彎的手臂使了力,我被往上推了推。
「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累個屁,你才多點重。只是你裹成個球老往下滑,讓我很難使上勁。」
「……」

24
痛經來得快,走得也快。
第二天就不疼了,只是小腹漲漲的。
阿姨又跟我說了好多生理期注意事項,比方說要保暖、要忌口、不能碰冷水、不要運動等等。
可能是那天晚上把周海晏折騰狠了,導致我後來來姨媽,他比我還緊張,這個不讓吃那個不讓碰。
因為初三年級即將面臨中考,所以別人都放寒假時,我還要去學校上學,直到春節前兩天才解放。
我在周家過的第一個年,也是他們在平安巷過的第一個年。
以後,我們還會有好多年。
……
大年三十早上。
我坐在梳粧檯前。
阿姨站在我身後,給我紮小辮子。
直到最後一股頭髮編好。
她捧著我的臉,左看右看,眼裡溢滿笑。
「哎呀,我們清清怎麼這麼可愛!」
我抬頭,鏡子裡的少女紮著兩個圓圓的丸子頭,一身大紅絨邊斗篷襯得膚色雪白,烏溜溜的眸子明淨清澈,笑起來彎成漂亮的月牙。
再不見自卑怯懦的模樣。
原來,我已經變成這樣了。
怪不得在學校他們都說我和之前判若兩人。
我轉身一下子撲進阿姨懷ťų⁺裡,腦袋緊緊貼著她柔軟的胸口。
就像小時候為數不多幾次抱著媽媽那樣。
輕輕蹭了蹭,低聲說:「謝謝。」
謝謝你們把我撿起來,再一塊一塊拼好。
溫熱的手安撫地揉了揉我的頭頂,打趣道:「謝謝誰呀?」
語氣隱隱藏著期待。
我一怔,眨了眨眼:「媽媽。
「謝謝媽媽。」
「誒!」聲音裡是藏不住的欣喜,柔軟的唇瓣落在我的額頭,「媽媽的清清真乖!」
雀躍悄悄爬上心頭,甜滋滋的。
見我耳尖都通紅,她不逗我了,讓我去喊周海晏起床貼對聯。
這段時間因為要過年的緣故,每天顧客預約排得很滿,熬夜到兩三點對周海晏來說都是常事,所以他作息都變了。
敲了敲門,沒反應。
我推門走進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灰色的床簾透著光,床上的人閉眼睡得沉穩,只聽見微不可察的呼吸聲。
我伸手戳了戳他的臉。
「哥哥,媽媽讓我喊你起來貼對聯。」
沒反應。
我湊近,在他耳邊小聲道:「哥哥,起床貼對聯了。」
還是沒反應。
床上的人安靜地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
我心念一動,默默伸出邪惡之手,拽了拽,還挺牢固。
正猶豫要不要使點勁。
忽然,面前的人猛地睜開眼,眼中有著分明的無語、錯愕,唯獨沒有睡意。
他好氣又好笑,「小沒良心的,我尋思著看看你怎麼喊我,結果就是薅我睫毛?」
我:「……」
大意了。
我戰術性乖巧微笑。
「怎麼跟個年畫娃娃似的。」
他沒忍住捏了把我腦袋上的小丸子。
……
周媽媽在廚房煮湯圓,周海晏和我分工配合貼對聯。
家裡別的地方都貼完了。
他指著手上最後一對春聯,一個是懶羊羊造型,還有一個是喜羊羊,它們手裡各抱著祝福語,憨態可掬。
嫌棄道:「這副太幼稚了,要不不貼了吧?」
我連忙搖頭。
「不幼稚不幼稚,哪裡幼稚了。」
他說:「有Ṭű̂⁶點累了,不想動。」
不行不行,這是我特意和周媽媽一起去集市上挑的。
我伸手拽著他的胳膊搖了搖,「哥哥,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貼嘛,貼嘛,貼我房間。」
他眼裡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貼貼貼,行了吧。」
窗戶兩邊,一邊貼著一個小羊。
喜羊羊是我,懶羊羊是安齊。
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那就祝我最好的朋友安齊,新年快樂。
……
下午,大家圍在桌邊包水餃。
周海晏嫌我包的餃子醜,揪了一坨麵團給我,讓我自己玩去。
周媽媽一手按著擀麵杖,一手不斷調整麵團的角度,這樣擀出來的餃皮又薄又圓。
她看著周海晏,狀似無意問道:
「你那同學今天怎麼沒來?回家過年了?」
周海晏手上撚著餃皮,正把拌好的餡往中間放。
隨口道:「沒回家,在單位。」
「不回家父母不擔心啊?」
「他是孤兒院長大的,家裡沒別人。」
周媽媽沒說話。
她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手上擀的速度越來越慢。
好一會兒,說道:
「餃子包多了,你晚上喊那孩子過來吃年夜飯。」
周海晏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嗯了聲。
他們說的是小付警官。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會過來,有時候會拎著一袋自己種的菜,有時候是菜市場買的新鮮水果,有時候還會送我他自己在娃娃機抓到的娃娃。
周海晏讓他人來就來,別帶東西。
他不肯,他說自己雖然從小沒爹媽教,但他也知道禮貌的。
奇怪的是,一向溫柔好客的周媽媽,對小付警官卻很疏離,就差把不想接近寫在了臉上。
可她分明一開始見到小付警官的時候,還誇他長得討人喜歡。後來知道他和周海晏是同學,現在是員警後,態度就冷淡了下來。
小付警官自己也意識到了,但他根本不在乎周媽媽的冷淡,每天還是嬉皮笑臉的,平時不忙的時候就喜歡往店裡鑽。
他還會幫周媽媽去市場搶最新鮮的菜,會幫忙修剪院子裡的桂花樹,會在街坊鄰居私下嚼周媽媽舌根時,故意穿著警服警告她們造謠違法。
總之,他對周媽媽有種特別的尊重。

25
晚上小付警官來的時候,提了滿手的禮品。
周媽媽說:「小付啊,下次來別拎東西了。」
小付警官臉色變了變,就差把驚慌寫在臉上。
周媽媽趕忙解釋:「我的意思是,都是一家人,不用這麼客氣。」
他這才長舒一口氣,委屈道:「阿姨您說話大喘氣,差點兒我就以為今晚吃的不是團圓飯,而是最後一頓晚餐了。」
直接把周媽媽逗笑了。
吃完飯,大家坐在一起看春晚。
周媽媽掏出三個紅包,給我們每人都發了一個。
笑道:「年年歲歲,平平安安。」
「謝謝媽,新年快樂。」周海晏習以為常。
「謝謝媽媽,新年快樂!」我第一次收紅包,抑制不住地開心。
「謝謝阿姨,新年快樂啊!!」小付警官沒料到自己也有紅包拿,激動得就差跳起來。
氣氛正好,我回房間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拿了出來。
周媽媽是一條圍巾和一雙手套,她經常坐在門口發呆,現在天冷了,戴上能保暖些。
小付警官是一頂厚實的針織帽,小鎮冬天風大,他要出去執勤,得保護好腦袋。
周媽媽左摸摸右捏捏,愛不釋手,驚奇地誇我的手真巧。
小付警官則是淚汪汪的,說沒想到紅包有他的份就算了,禮物竟然也想著他。
全場保持沉默的只有周海晏一個人。
他不死心地盯著我空空的手,發現什麼也沒有之後。
輕咳了一聲。
我假裝沒聽見,轉頭看電視。
咳嗽聲加重。
隨後我身邊的沙發陷下去一塊。
耳邊傳來溫熱的呼吸聲,「他們都有,我的呢?」
我轉頭瞪大眼睛,無辜道:「哥哥,你不是說不喜歡這些的嗎?」
之前打探過他的口風,他說自己從來不戴圍巾什麼的,他還說男人與其裹這些,不如多鍛煉。
我想了想也是,他好像一直不怕冷,就連冬天他居然都不穿秋褲!
「……」
他僵住,表情也開始變得不自然。
「誰說的?反正我沒說。」
隨後裝作不在乎地看著電視,「行吧,就是把我忘了,忘了就忘了吧,我也不是那麼計較的人。」
可他的眼神分明不是這麼說的。
周媽媽和小付警官一邊看電視,一邊視線忍不住地往這邊瞧。
我起身,從沙發後面掏出一朵巨型針織向日葵,足足有我一半人高,我織了整整半個月。
周海晏很喜歡向日葵,喜歡到如果有客人過來紋這個圖案,他會毫不猶豫給人打六折。
我有樣學樣道:「誒呀,哥哥該不會連這個也不喜歡吧?」
他轉頭,瞳孔微微一震。
錯愕中是藏不住的驚喜。
意識到什麼,突然笑了,「好啊,膽兒肥了,故意逗我呢是吧?」
我敏銳察覺到危險的靠近,默默後退兩步。
他站起身,單手撐著沙發靠背,一個翻越,冷不丁就堵在我面前。
我轉身就要跑。
他一把捏住我的丸子頭,扼住了我命運的咽喉,伸手就撓我癢癢。
我邊躲邊求救。
「媽媽,媽媽救我!
「小付哥哥,救我!」
他們笑得倒在沙發上,樂不可支,幫不了一點。
歡聲笑語中,夾雜著春晚小品的聲音:
「我檢討,我太貪玩兒了,打乒乓球害人害己,我拒絕……」
……
晚上睡覺前,老是覺得枕頭壓不平整。
挪開看,是一個紅包和一塊長命鎖。
邊上放著張紙條:
「多喜樂,常安寧,無憂亦無懼。」
筆鋒淩厲,紙落雲煙,字如其人。
……
後來回憶起我這一生中無數個幸福的時刻,每一幀都有他們的身影。

26
過完年後,一切都被按了快速鍵。
為了迎接中考,學校加大了初三年級的課業量,每天不是在上課就是在考試。
時間安排得緊巴巴的,因為我早上走得早,中午不回來,晚上下了晚自習到家都十點了。一個星期能坐下來和他們好好吃頓飯、聊聊天的,只有在周日下午半天。
當得知全縣前五十名可以免學雜費,我更加鉚足了勁學。
我的成績在小鎮上算拔尖的,但放眼整個縣,優秀的人不計其數,我不敢懈怠。
因為放學晚,周海晏會在校門口接我。回家後,一起吃完周媽媽準備的夜宵,他加班工作,我坐在他邊上學習。
有時候學著學著就累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他就會默不作聲地把我抱到床上,然後整理好我的文具,方便我第二天背起書包就走。
從寒冬熬到盛夏,書背了一遍又一遍,題刷了一本又一本。
我如願地以全縣第十的成績考上了縣裡最好的高中,學校免除了我三年學雜費,承諾如果我高考成績優秀,還會有額外的獎學金。
周媽媽知道後抱著我誇,說我天生就是周家的人,和周海晏當年一樣厲害。
沒過幾天,從喜悅的氛圍中脫離後,我陡然覺察我這半年走得太急太猛了,以至於很多東西一直在變,而我過後才發現。
暑假兩個月裡,周媽媽生病的頻率明顯變高了。
以前她只是每個月五號會在樹下掛上風鈴。現在,只要帶五的日期,她都會在樹下掛風鈴。
她的舞跳得愈發頻繁。
和周海晏一起坐在門口默默守著,逐漸成了一種習慣。
只是,周媽媽看書時也哭得越來越狠,晚上睡覺越發依賴安眠藥,吃得越來越少提不起食欲,甚至連菜市場都不去逛了,好像對什麼都不感興趣。
大家終於意識到不對,想帶她去看醫生,她不肯。
周海晏、小付警官和我,我們輪番上陣,拼命懇求,也沒見她動搖。
後來有一天,不知道怎麼的,周媽媽突然鬆口了。
醫生是小付警官找的。
診斷結果顯示——中度抑鬱。
我隱隱猜到,是因為叔叔的去世,也就是周海晏的爸爸。
即使在這個家裡,幾乎沒人會提起他,但處處都可見他的影子。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做不了什麼,也幫不了什麼,甚至連基礎的感同身受都做不到。
慶倖的是,周媽媽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漸漸地有所好轉。
就這樣,我上了高中。
一中強制住校,但兩個星期放一次假,可以回家住兩天。
學校離家比較遠,二十公里的路程,沒有直達的車輛,要轉兩次大巴。
為了方便我上學和接送周媽媽去醫院複診,開學沒多久,周海晏買了一輛摩托車。
純黑的,很酷。
和他很配。
尤其是他跨坐在車上,兩條腿修長有力,隨意地撐在地面,整個人透著一股漫不經心。
有種介於青澀少年和成熟男性之間獨特的感覺。
見我盯著看,他挑眉:「怎麼樣?是不是很帥?」
我下意識就否認:「不怎麼樣,你離精神小夥就差一個黃毛。」
他斜了我一眼,「我說的是車。」
「……」
我把書包帶子緊了緊,試圖緩解尷尬。
上車後,他幫我把頭盔戴好。
車腿打起,車子立起來,有些搖晃。
他:「摟緊了。」
我照做。
車啟動,一瞬間的推力使得我手臂縮緊。
皮膚下是緊實滾燙的肌肉。
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腰好細。
我沒坐過摩托,除卻一開始的緊張後,慢慢放鬆,耳畔吹過的風都很自由。
我大著膽子鬆開手,張開雙臂模仿著電影裡的姿勢。
多麼恣意沒來得及感受到,車前闖過一個小孩,旋即猛地減速,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撞。
胸部狠狠砸在硬邦邦的後背,疼得我驚呼出聲,眼淚霎時流了出來。
因為青春期,我最近明顯感覺自己發育得很快,尤其是胸一碰就疼。
更別提這麼大力。
「是不是撞著了?」
我疼得沒說話。
沒一會兒,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周海晏摘下頭盔,見我掉眼淚更慌了,「撞哪了剛剛?」
嘴動了動,說不出來。總覺得是誰不知不覺中打薄了我的臉皮,突如其來的羞恥和敏感入侵著我。
他聲音急了幾分,「說話啊。」
灼灼的目光如同把我放在火上炙烤。
我臉上漲起一層紅暈,閉了閉眼,自暴自棄道:「胸!撞胸上了行了吧?」
「……」
「……」
他一怔,意識到什麼,頓時沉默著轉過頭,戴上頭盔。
聲音乾巴巴的,「那什麼,哥哥不是故意的。」
「……」
後面一段路,我長記性了,緊緊摟著他的腰,但可能是天氣太熱,整個手臂仿佛都要被燙熟了。

27
一中作為老牌名校,集聚了各個地方的優秀生源,大家關注的是誰學得好、考得高,沒有功夫也沒有興趣去搞小團體欺淩那套。
在這裡,沒有人會欺負我、孤立我,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學生,有兩三個結伴而行的同學,和室友相處得也挺好,大家偶爾也會聊聊八卦,其中早戀永遠是熱門話題。
雖然相比初中來說,高中的壓力明顯更大、節奏更快,但我每天過得很充實很滿足。
高二開學時,文理分科,我還選了自己喜歡的理科。
周媽媽有周海晏和小付警官照顧,他們說她的狀態越來越穩定了,出乎意料地很配合接受治療,效果顯著,總體上一片向好。
為了讓她沒那麼無聊,我每次放假回去,都會把在學校發生的趣事,添油加醋地說給她聽,逗她開心,晚上睡覺時黏著她,抱著她。
見她的沉悶一天比一天少,內心的擔憂漸漸放下。
家裡的氣氛也活了過來。
一開始,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有什麼變化。
直到緊繃的神經放下,直到生理和心理日趨成熟,直到我不敢直視周海晏的眼神。
日積月累的量變,終於爆發,迎來了蓄謀已久的質變。
是坐在他對面吃飯時,不斷放慢的速度,不知道怎麼拿筷子的局促,以及目光對視後強裝鎮定的率先移步。
是坐在他旁邊學習時,沒法集中的注意力,腦海裡天馬行空的想像力,以及偷看他的手之後掌骨每條紋路都一清二楚的觀察力。
是坐在沙發上聊天時,觀念重合後的一聲不吭,刻意同頻共振的心跳聲,以及感受到被他氣息包裹著而不斷上升的體溫。
是坐在摩托車後座時,緊緊摟著腰要縮不縮的手,被問到想不想他的難以開口,以及下車說再見時害怕出醜而緊張到聲音發抖。
是常常莫名其妙地發呆,是暗地裡的觀察和模仿,是突如其來的結結巴巴,是強裝出來的若無其事,是久久不見的日夜思念。
我感覺自己在一點一點地失去控制。
所以我斷定,我生了一種很奇怪的病。
奇怪到沒法像以前一樣和周海晏相處。
因為這個奇怪的病,我也開始變得奇怪。
我不再讓他洗我的衣服,小到一件內衣,大到一件外套,甚至洗完怕被他看到而選擇掛在自己房間的小陽臺上。
我坐車不再去摟他的腰,而是彆扭地緊握車座兩邊,固執地將書包背在胸前,以此阻隔兩人之間的距離,以防洩露我的心跳聲。
我生理期痛經疼到發抖,也只是自己默默去廚房煮紅糖水,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撒嬌用他的手暖肚子。
……
一次又一次無形中的疏離。
我沒有注意到的是,周海晏的臉色越來越黑。
以至於周媽媽以為我們在鬧矛盾。
週五下午,回家。
周海晏沉著臉停車,我先背著書包下來。
周媽媽拉過我的手,悄聲問:
「清清,是不是那死小子哪裡惹你生氣了呀?」
疑惑過後,我急忙否認:「沒有沒有,我和哥哥好著呢。」
「真的?」
「真的。」
恰巧周海晏從我身旁經過,我下意識後退了兩步,他意味不明地冷笑出聲。
「……」
明明什麼都沒說,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周媽媽的視線在我和他之間來回打轉,明顯透露著不相信。
我紅著臉,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們確實沒有鬧矛盾,只是我單方面的緣故。
誰知她擺了擺手,無所謂道:「行了我也不問了,反正你倆過兩天又好了。」

28
周媽媽是預言家。
晚飯後,她按時吃完藥,上樓休息了。
周海晏在工作室畫稿,我像以前一樣坐在他旁邊打算學習。
然而,十分鐘過去,試卷還是一片空白,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就落在身旁的人身上,心還跳得很快。
我認命地拿著卷子準備回房間寫。
「現在才九點半,你睡這麼早?」
我搖頭,「沒,回房間寫作業。」
他表情很淡,筆在指尖快速轉動。
「這裡不能寫?
「還是說,我在這礙著你事了?」
他微微側頭,烏黑的長睫垂下淡淡的陰翳,五官鋒銳立體。
眼神悠悠停在我身上,帶著考量。
身側的手指蜷縮著,我莫名感覺臉又熱又燙,隱隱有加重的趨勢。
他說:「坐下,我們聊聊。」
我放下卷子,坐了回去。
他開門見山,「你最近很不對勁。」
被點破,我一時表情不太自然。
他想了想,回憶道:
「是不是我有哪裡做得不對?我跟你道歉。」
「沒有沒有。」
「那是你在學校被人欺負了?」
「不是不是。」
他不動聲色盯著我,看了半晌。
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早戀了?」
心中巨震。
一瞬間猶如雷擊,把我劈得裡嫩外焦,心跳都停了一拍。
無數個片段在腦海中倒帶,不明不白困擾良久的思緒,陡然被打通了任督二脈。
猶如失航者找到了方向,迷途者走出了雨林,流浪者獲得了棲居。
雲開見山面,雪化竹伸腰。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原來,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我心動。
即使內心現在已經兵荒馬亂天翻地覆,但面上表現得也只是比平時沉默了點。
因為暗戀這場戰爭,註定單槍匹馬。
見我不說話,周海晏先入為主,以為我是默認。
他深吸一口氣,表情逐漸僵硬,「唐河清,你才高二誰允許你早戀的?
「是今天放學走在你旁邊那小子,還是上上週一校門口和你打招呼那個?還是說上上上週五下雨給你撐傘的?」
我錯愕地看著他如數家珍。
他氣悶,「別跟我說是上次家長會往你桌肚裡塞情書的?」
我忽地一笑。
「都不是。
「沒有早戀。」
只是暗戀。
視線交匯,他的眼神直白不收斂,犀利得仿佛在分辨話裡的真假。
我坦然回視。
良久,久到周圍的空氣有些沉默。
他目光緩和下來,叮囑道:「不准早戀。」
我問:「十七歲算早戀,那十八歲呢?」
他斬釘截鐵:「算。」
我:「那二十歲呢?我二十歲戀愛呢?」
他:「二十歲也算。」
我:「那和你現在一樣大呢?」
他:「……」
我步步緊逼,「那你現在戀愛也算早戀嗎?」
他眼神閃爍,憋出一串咳嗽,擺手把我轟走。
「這麼晚不睡覺想幹什麼?回房休息去。」
「……」
讓睡覺的是你,不讓睡覺的還是你。
翻臉比翻書還快。
男人心,海底針。

29
喜歡呢,就像盛夏的大雨,在我還來不及撐傘時就撲面而來,所以我下意識慌亂,而當大雨初歇,身上淋濕的衣衫帶來足以抵抗苦夏燥熱的涼爽,我後知後覺這是一場青春的饋贈,以至於開始期盼它能來得更猛烈些。
而暗戀之所以成為暗戀,因為它藏在月亮的背面,一次又一次地口是心非和欲言又止替它做著掩護。
於是表面上,我又變回了之前的唐河清。

30
我正常了,周海晏又不正常了。
即使我再三保證自己沒有早戀,但是周海晏還是不放心。
他每次接送我的時候,眼睛像雷達一樣,只要和我走稍微近點的人,都被他觀察了個遍。
我給周媽媽講學校裡的趣事,周海晏以前是不聽的,他說又不是特意說給他的,他去聽名不正言不順。
現在,他說誰聽不是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他甚至放下手裡的工作,若無其事地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光明正大地聽,中途還會發表一下感想。
「今天班主任請了優秀畢業生回校分享經驗,有個學長在臺上說到一半突然不說了,他視線掃了一圈,看到後排有個同學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他先是很客氣地和大家說了聲抱歉,然後二話不說沖下去,把那個同學敲醒,力氣大到梆梆響。那個同學平時班裡倒一,脾氣不太好。」
周媽媽:「啊?那不得打起來?」
我:「誒反了!他被敲醒後,臉色一變,二話不說坐得端端正正。看到他這樣,一時間發困走神的,全都嚇醒了,就怕挨打。下課後才知道,原來那個學長是倒一的親哥哥!」
「誒呦哈哈哈哈哈哈。」周媽媽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問道:「這倒一的小孩怪有意思的,他名字也挺有意思,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什麼來著,王什麼?」
「王者?」周海晏冷不丁插了句。
「誒對對對就他哈哈哈哈。」周媽媽兩手一拍。
過後我才知道,周海晏暗戳戳進了學生家長群,把我們班每個同學的名字都給記了下來。
……
我不喜歡用電子產品,所以早上吃飯時,習慣性地看看報紙。
摸到手邊他遞過來的報紙一看。
黑色加粗大寫標題:「震驚!高中學霸早戀後雙雙落榜!」
拿起第二份報紙。
同樣的加粗大標題:「警惕!一場早戀引起的悲慘事故。」
我抬眸。
周海晏一本正經道:
「你看,我說了早戀不好吧?」
我指著兩份報紙,幽幽道:「可是《天天新報》2008 年就已經停刊了,《新聞早刊》也在 2015 年宣佈停刊。」
他:「……」
果然人的潛力是無限的,他連複刻報紙的本事都有了。
……
班主任說,週一要召開以感恩為主題的家長會。
這次我想讓周媽媽出席。
但她依然拒絕了我,說不擅長這種活動。
周海晏很積極,他說他閑得很。
但如果我有預知的能力,我寧願一個人,也不要同意周海晏去!
家長會上,班主任一段接一段地發言,為感恩的煽情氛圍做了鋪墊。
教室裡的座位被調整成一個方形,家長坐在位置上,學生站在家長正對面。
隨著音樂響起,邊唱邊做手勢舞。
「我曾經很想知道,同樣的話要說多少次還好。
「很少主動擁抱,就算為了自豪、靦腆地笑。」
一開始學生都挺尷尬,但隨著音樂的慢慢推進,班主任在旁邊的沉浸式表演的循循善誘,學生漸入佳境,家長們也開始淚光晶瑩。
……
大家都沉浸在煽情的氛圍裡。
周海晏靠在椅背上,微仰著下巴,目光帶著不同以往的灼熱直白。
眼神在空中交匯,被他這樣盯著,我不由自主開始緊張,心跳得好像要蹦出來。
一不小心,就做亂了動作。本來我就是因為唱歌跑調太嚴重,被班主任要求張嘴假唱,現在亂了節拍,更融入不到那種氛圍裡。
「歌頌這種平凡,一兩句唱不完恩重如山,恩重如山,聽起來不自然。
「回頭去看,這是說了謝謝反而才虧欠的情感。
「哦,爸爸媽媽給我的不少不多,足夠我在這年代奔波,足夠我生活。」
整個教室的氛圍隨著音樂被推向高潮,周圍唱歌聲斷斷續續帶著哽咽,家長們眼淚汪汪,抽泣聲絡繹不絕。
我因為哭不出來,尷尬地站在原地。
這時候,滿室的哭聲中,突然響起一道非常不合時宜的悶笑。
周海晏側過臉,唇邊的笑容抑制不住,連眉眼都彎彎的。
奇怪,見他笑,我尷尬又好笑,也憋不住跟著笑。
埋頭看著腳尖,笑得肩膀都在顫。
然而,笑是會傳染的。
和我離得近的同學,也莫名其妙開始笑,眼淚還掛在臉上,笑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這個場景落在別人眼裡更好笑了。
於是更多的人也開始笑。
煽情的場面突然就朝喜劇的方向發展。
作為場控的班主任一臉複雜。
他略帶乞求地看著我和周海晏,「要不你倆出去轉轉?」
「……」
「……」
就這樣,頭一次家長會,有家長和學生都被趕了出來。
我和周海晏在空蕩的校園裡晃悠。
我耷拉著腦袋。
他摸了摸鼻樑,「真不是故意的,主要你當時手忙腳亂太好笑了。」
我:「……」

31
時間彈指過,轉眼我步入高三。
學校從兩周放一次假,縮短為一個月放一次假。
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更少了。
值得高興的是,醫生說周媽媽的抑鬱症幾乎治好了。
她現在很少會坐在門口盯著桂花樹發呆,她說門口風又大又曬人,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也很少會在半夜起來在樹下掛風鈴跳舞,她說她忘記怎麼跳的了。
甚至她現在不再沉浸書裡,而是走出去聽醫生的話多活動,偶爾去跳跳廣場舞,去逛逛街。我每次回家都能收到她給我買的新衣服。
至於周海晏,我一邊擔心他會喜歡別人,一邊又擔心別人會喜歡上他。
每天有所惦記和期待的感覺又讓我上癮。
這天晚上放假回家。
我照例坐在周海晏旁邊學習,他在給客人紋身。
唯一不一樣的是,這次的客人是個很漂亮的短髮姐姐。
她穿著黑色吊帶,水墨風的鳶尾花紋身佔據半邊鎖骨,露出的腰腹隱隱看得出馬甲線,整個人自信又濃烈。
而且她看上去和周海晏很熟,話裡話外都透露著不同尋常。
我低頭假裝寫作業,實際上耳朵都快豎到天上。
周海晏問她選了什麼圖案。
她掏出手機,隨意劃拉兩下,指著螢幕上的男明星。
「隨便,紋個帥的。」
「確定?」
她紅唇微挑,笑道:「要不然紋你也行,我覺得你比他們帥多了。」
我下意識抬起頭看過去。
周海晏瞥了她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我默默捏緊了筆桿。
「不說話就是行咯?」
突然,她看向我,「妹妹,幫個忙,幫我倆拍個合照。
「要紋就紋個大的,乾脆把我倆都紋上去。」
手裡的筆沒拿穩,掉落在地上滾了兩圈。
周海晏放下圖冊,身體往後靠了靠,慢條斯理道:「你最好是真的敢紋。」
她眼波閃了閃,嗤笑道:「我有什麼不敢的?倒是你,不情不願的,怕女朋友誤會?
「哦,我忘了,你沒有女朋友,那就是怕心上人誤會咯。」
說著,意味不明地朝我笑了笑。
那眼神,我總覺得她看出了什麼。
見周海晏不搭理她。
她起身,直接坐我邊上,抬手摟著我的肩膀。
熱情到自來熟:
「周海晏不討人喜歡,他妹妹倒是正好相反。這麼好看的初戀臉,在學校一定不少人追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姐姐有個弟弟,和你一樣大,妹妹你要不考慮考慮?」
「……」
我剛想拒絕,胳膊被輕輕抵了抵。
對視間,心臟猛跳,我好像突然領會她的意思。
我佯裝害羞,低頭不說話。
「考慮個屁。」
周海晏冷笑一聲,拿起手機打了通電話,對著那頭沒好氣道:「你他媽怎麼還沒到?你女朋友你還想不想要了?」
那頭是小付警官氣喘吁吁的聲音:「別讓她跑了,我到門口了。」
我:「……」
所以這個漂亮姐姐是小付警官的女朋友?
兩人吵架了?
邊上的人把外套拉鍊拉好,朝周海晏翻了個白眼。
沒過一分鐘,小付警官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他蹲在漂亮姐姐面前。
好聲好氣道:「你上次紋完不是說太疼了以後再也不紋了?」
她面無表情:「你管我?」
小付警官低聲哄道:「那你這次想紋什麼?」
「我,我和你女朋友的合照。」
周海晏煽風點火,看熱鬧不嫌事大。
就見小付警官一愣,點點頭。
「行,那給我也紋一個,就紋唐妹妹吧。」
「……」
「……」
「……」
周海晏的臉陡然黑了,「你是不是有病?」
……
後來漂亮姐姐被小付警官強行扛走,路過我時還不忘暗示:「妹妹,有戲,穩贏。」
「……」
思緒一轉再轉。
受她的蠱惑,我起了試探的念頭。
我蹲下身捂著小腹,看著周海晏淚眼蒙朧,「哥哥,我肚子又疼了。」
姨媽來了是真的,但痛經是我裝的。
他二話不說,轉身就要去廚房煮紅糖水。
我搖頭,「哥哥,我想休息。」
他把我抱回房間,像以前那樣,撐著手臂半躺在我邊上,滾燙的手掌隔著睡衣的布料貼在我的小腹。
溫熱的觸感猶如蔓延的藤蔓,迅速纏遍全身,耳尖、脖子都染上燙意。
我把臉埋進他懷裡,悶聲道:
「周海晏。」
「嗯?」
「我不早戀,你也不要早戀好不好?」我忍不住咬緊下唇。
「好。」他出乎意料地順從。
我卻貪心地想要更多,仗著他的退讓越了界。
「那你等等我好不好?」
他把下巴墊在我腦袋上,良久才輕聲開口:
「好。」
彼此間,似乎達成了一種心照不宣。
好像有些事情不必說開,雙方就已經心知肚明。

32
高考那天,周媽媽和周海晏一起來送的考。
媽媽聽別人說,送考的家長穿衣服有講究。
於是第一天,她穿了身大紅旗袍,拉著周海晏穿了大紅短袖,寓意開門紅。
兩個人站在門口,顏值又高又顯眼。
看出我的緊張,周媽媽擰開保溫杯,遞給我:「喝口壓壓驚,一路順到心。」
我接過,是甜的。
恍惚間,病房裡喝的那杯糖水就在昨天。
周海晏拎過我的文具袋檢查了兩遍,確定沒有遺漏的,語氣一本正經:「沒有拖後腿的,你可以放心飛了。」
我笑彎了腰。
緊張瞬間緩解了不少。
去找考場的路上,碰到同學王者。
他順勢走了過來,「好巧,剛剛在門口的是你家長嗎?」
我驕傲挺胸,「我媽媽和,我哥。」
他看了我一眼,唏噓道:「你們家是長得不好看的都不要是吧?」
我愣了下,故作歎氣:「那可不是嗎?」
隨後我倆對視一眼,啞然失笑。
「你這次考試應該不會再睡著了吧?」
「呦,我哪敢。高考我要是睡著,回去我哥不得把我活著解剖。」
我詫異,「你哥是法醫學專業的?」
他點頭,「川大的。」
我:「……」
大佬竟在我身邊,早知道那天學長的演講就認真聽了。
一路插科打諢,就像是在赴一場很平常的考試。
接連三天,都很順利。
最後一門考完,走出考場的刹那,緊繃的神經得到放鬆。
疲憊感隨之而來,恨不得回家大睡三天三夜。
周海晏笑我像是被吸幹了精氣。
晚上吃完飯,周海晏臨時去外地出差了。
周媽媽在廚房給我做曲奇餅乾。
她腰間系著圍裙,側臉溫婉恬靜,歲月似乎在她臉上並沒有留下多少痕跡。
我走上前抱住她,「謝謝媽媽,這次做這麼多嗎?」
她用乾淨的那只手摸了摸我的頭,「多做點,放著慢慢吃,我們清清這段時間辛苦了。」
媽媽做的曲奇餅乾味道超級好,之前給室友分享過,她們紛紛讚不絕口。
我捧著臉,靜靜地看著她。
暖調的燈光勾勒著柔和的氛圍,那些溫暖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湧,連成一片。她的碎碎念,溫柔了我的歲歲年年。
最後一盤餅乾從烤箱裡拿了出來。
媽媽轉頭找準備好的空盤,「奇怪,我剛剛放哪裡去了?」
我昏昏欲睡,一時間也沒反應過來。
直到媽媽發現盤子就在自己手上拿著,她唉喲一聲,「年紀大了,記性也不好了。」
把所有的曲奇裝盤後,時間不早了,我勸媽媽去休息吧。
她搖頭,「清清你先去睡吧,媽媽還不困。」
見她堅持,我打了個哈欠,勉強睜著千斤重的眼皮。
「媽媽,那我先去睡覺了哦。」
她溫柔地看著我,「去吧去吧。」
走到一半,我想起什麼,又折返回來。
考完後,他們都沒有問我考得怎麼樣,怕給我壓力。
但我想自信一回。
我悄咪咪在媽媽耳邊說道:
「媽媽,我覺得我這次考得很好,到時候我們一起用獎學金去旅遊呀。
「去看海!」
媽媽說過她想去海邊撿貝殼。
她忍不住笑著把我摟進懷裡,「誒呦,好好好,還是我們清清厲害呀。」
鼻間是媽媽的馨香,懷抱裡帶著溫熱。
不知道怎麼,我脫口而出:「媽媽,我愛你。」
說完又覺得不好意思,轉身跑走了。
我沒看到的是,她愣在原地,眼圈一點點泛紅,沉默了很久,才沙啞著聲音道:「清清,媽媽也愛你。」
我回房間匆匆洗漱完就往床上趴,眼珠直打旋,困意上頭,沒幾分鐘就陷入了深度睡眠。
……
四周沒人後,周媽媽提起來的精氣神瞬間垮了下去,神色懨懨。
她走到桂花樹下,站了很久。
枝梢的風鈴長時間被人遺忘,風吹日曬下,已經蒙了灰。
她伸手去取,卻沒想一陣風過,先她一步吹彎了梢頭。
瓷做的風鈴直直墜地,四分五裂。
她眨了眨眼。
淚水毫無預兆落下,心像是被硬生生剜空了一塊。
腦海中有兩個小人。
一個安慰她,「掛這裡這麼久都沒人動,應該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碎了就碎了吧。」
另一個穿過逐漸被遺忘的記憶提醒她,「這是你曾經很重要的東西。」
她踮起腳,張開雙臂跳著生疏的舞蹈,中間還忘了幾次動作。
忽地,她低聲道:
「你看,果真是快忘光了。
「什麼都不記得地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這幾年,她怕孩子們擔心,一直強迫著自己看病治療,藥大把大把地吃,暗地裡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表面上在變好,實際上是因為她在遺忘,漸漸遺忘那些痛苦的記憶。
風平浪靜的人往往在自我毀滅中活著。
她騙過了所有人,卻沒能騙過她自己,日積月累,那些記憶已然和她融為一體,失去了那些痛苦的同時也在失去自我。
蒼白的手指撫上枝葉,因為蟲害,葉片被吃得七零八落。
「對不起,都沒注意到你生病了。」
她找出家裡以前沒打完的農藥,先是對著生了蟲害的桂花樹仔細噴了噴,然後帶著剩下的大半瓶回了房間。
……
房內,女人衣著整齊,靜靜躺在床上,垃圾桶裡是空了的藥瓶。
伴隨著身體劇烈的疼痛,她漸漸開始出現幻覺。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寄秋,寄秋。」
一聲聲語氣熟稔,已經很多年沒人這麼叫過她了,記憶裡的那個人早就犧牲在五年前的那個雨夜。
沒有葬禮,沒有立碑,甚至連祭奠都不能。
她睜開眼,朦朧的白光裡走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多年不見面容還是清俊剛毅。
「亦柏,是你來接我了嗎?」
她緩緩彎起嘴角,艱難伸出手,朝男人遞去。實際上房間裡什麼也沒有。最後,她的手臂慢慢脫力垂下,床上的人漸漸合起眼。
房門緊閉,整夜再沒人進出。

33
生命的底色似乎是無盡的悲涼和落寞。
當一個人開始對另一個人產生回憶時,就是和這個人的緣分快要結束的時候了。可惜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道理。
只是在尋常的一個早上,媽媽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過來。
她是喝藥走的,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救不回來了。
床頭桌上留著一封簡短的告別信。
【海晏、清清,媽媽很抱歉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離開。但死亡不是生命的終點,遺忘才是。如果我活下去的方式是遺忘,那其實我已經死了很久,只是後來才被發現。
【這個選擇是媽媽很早就已經作出的,你們不要為我難過,每個人都有她自己的路要走。媽媽這輩子能陪你們走一程,媽媽很開心,但也只能走到這了。還有人在等我,他等了我好久,等我看完這個世界去陪他,媽媽不捨得再讓他一個人在另一個世界孤獨。
【清清,媽媽想告訴你,媽媽也很愛你,你從來不是媽媽的累贅,是你圓了媽媽的遺憾,這輩子能在最後幾年擁有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兒是媽媽的榮幸。很抱歉,媽媽從來沒有去參加過你的家長會,不是不想,媽媽曾經很多次幻想過能夠站在你身邊,自豪地向你的同學介紹我是唐河清的媽媽。只是,媽媽不知道如果媽媽走後,別人再問起你我去了哪裡,這對你來說又會是一種傷害。清清,你以後要勇敢呀,你是個很棒的小孩,媽媽為你感到驕傲。最後,媽媽愛你。
【海晏,媽媽欠你一句對不起。因為媽媽的自私和膽小,阻擋了你追逐一直以來的夢想,是媽媽的錯,媽媽不該以愛之名困住你。人各有路,你如今也長大了,自己能對自己負責。去做你想做的吧,媽媽再也不攔著你了。記得幫媽媽向小付也說句抱歉,很抱歉一開始遷怒於他。最後,媽媽也愛你。】
我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後就沒了媽媽。
周海晏只是出了一趟遠門,回家後就沒了媽媽。
原來有些人其實已經見過最後一面了,只是我們還未發覺而已。
瘦瘦弱弱的媽媽被推進了鐵房間裡,出來後就成了一個方方小小的盒子。
看到骨灰盒的那刻,從呆滯麻木的情緒中抽離,我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胸口像刀絞一樣,鋪天蓋地的酸楚席捲著我,淚水模糊了眼睛。
周海晏紅著眼抱住我,一言不發。
大廳裡四周都是悲天慟地的哭聲,有人哭到暈厥,有人悄悄啜泣。
有老人拄著拐棍,白髮人送黑髮人,有挺著大肚子的孕婦因為丈夫遇難癱倒在地,還有兩歲的小孩嘴裡吃著棒棒糖,一臉懵懂地看著媽媽被推進去卻再也不會走出來的那扇門。
眾生皆苦,百態寂哀,人間即煉獄。
所有的突然離開之前都伴隨著漫長的伏筆。
突然鬆口去看醫生,日漸顯著的治療效果,唯獨不願意去參加的家長會,不再在樹下跳舞、門口發呆,多做出的餅乾……
一切其實早就有了預兆。
是我太過蠢笨沒有發現。

34
辦完媽媽的後事,再回到這個家,明明哪裡都沒變,卻又哪裡都變了。
窗臺旁,書桌靠牆處整齊地堆著書,細細縷縷的風穿過半開的窗戶吹了進來,桌面上那本《百年孤獨》攤著扉頁,由於經常翻閱已經磨邊了,風纏在書頁上吹得颯颯作響。
未讀完的後續,等不來翻閱的那個人了。
書在,人不在。
我坐在廚房裡,一口接一口吃著媽媽做的曲奇餅乾,眼眶乾澀到發痛。我喜歡吃甜的,媽媽說這次給我放了好多糖,可為什麼我卻吃不出來味道。
什麼味道都沒有,只有眼淚的鹹味。於是我拼命往嘴裡塞,塞到長時間沒進食的胃裡一陣陣絞痛,翻江倒海般開始噁心幹嘔。
「別吃了,聽話。」周海晏的語調裡沾著潮濕的淚意。
我聽不見他說什麼,繼續一塊塊把嘴塞滿。
直到他再也看不下去,直接把我面前的餅乾端走,強拉著我去衛生間掰著我的臉吐出來。
我掙扎哭喊:「放開我,我把餅乾吃完媽媽就會回來了,她就會回來給我做新的了。
「她答應我的,答應我我們一起去海邊。」
早知道,我就不說那一句我愛你了。我把愛留著,跟她以後慢慢說,她是不是就不會走得那麼決然了。
「唐河清!她不會回來了!媽媽她確實已經走了。」
他猛地攥住我的肩膀,聲音發緊,陳述著慘痛的事實。
我愣愣地看著他,就見周海晏緊抿著唇,臉色蒼白,眼底的痛苦不比我少半分。
是啊,她先是周海晏的媽媽,後來才是我的媽媽。
他怎麼會不難受呢,他只是不說而已。
我慢慢垂下頭,輕聲道:「對不起,我知道了。」
他紅著眼眶,卻不掉眼淚,輕輕摟過我的肩膀,腦袋埋在我的頸側,雙肩顫動,滾燙的濕意一點點在布料上暈開,仿佛在將我整個人灼燒。
他說,「不要怕,你還有我。」
人生總有些路是一邊哭著一邊走的。
吃完半碗粥,周海晏把我推進臥室,「安心睡一覺吧,你很久沒有休息了。」
我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只好陪我一起躺下。
過了好久,還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他摸了摸我的頭,「睡不著?」
我呆呆地看著天花板,眼淚順著湧了出來,好像根本哭不完,「不敢睡。」
我怕再次醒來,連身邊最後一個人也會消失。
他沉默著伸出手,輕輕碰上我的眼角,大拇指一點點擦拭過淚痕。
我說:「周海晏,我只有你了。」
他說:「嗯,我不會走。」
月光灑在窗前,外面是空蕩的庭院、清冷的小巷,牆壁上掛著的鐘錶滴答轉動,伴著時不時的狗叫,所有的孤獨都籠罩著一層看不清的霧色。

35
第二天,我睡醒時身邊是空的,瞬間心臟緊縮。
磕磕絆絆往樓下跑。
在樓梯口聽到熟悉的聲音後,才慢慢停下腳步。
「哥,那群人終於又出現了。
「上次抓到的那批貨,是他們的。」
小付警官坐在沙發上,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周海晏坐在對面,神情凝重。
幾乎是聽到我的腳步聲那瞬,話音止住。
小付警官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呦,妹妹睡醒了?高考確實元氣大傷,得多休息幾天。
「對了,阿姨呢?出去買菜了?」
想到什麼,他眉頭皺起,有些氣憤。
「巷子裡那些人嘴也太惡毒了,造謠都不講究限度,跟我說阿姨——」似乎覺得這個詞太過晦氣,他沒繼續說下去。
客廳一片沉默。
小付警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對面的人,茫然道:「你們怎麼都不說話?」
「是真的。」周海晏語氣平靜。
他愣了幾秒,表情逐漸僵硬,難以置信道:
「不是,你們開什麼玩笑呢?好好一個人,我就出去了幾天而已。
「反正我不信。是不是阿姨不想看見我?那我走就是了,我臉皮厚,等她不生氣了我再過來不行嗎?」
說著說著鼻腔發酸,視線在刹那模糊成一片,他伸手就要拎過身後的外套穿上,可手是抖的,拉鍊拉了幾次都沒拉上。
「她讓我替她向你說句抱歉,她不是故意遷怒於你。」周海晏說。
「別說了!我一個字都不信!」聲音苦到發澀。
小付警官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他選擇了逃避,拉鍊沒拉上轉身就跑出門。
我理解他的心情。
說到底,我們是一樣的經歷,他沒有爸媽,我等同於沒有。
這些年,周媽媽對他的好他都看在眼裡,嘴上不說,但心裡是把她當作自己媽媽一樣對待。
可人生就是這樣,怕什麼,來什麼,盼什麼,沒什麼。
就像我剛剛聽到他們聊天的隻言片語,雖然沒聽懂在聊什麼,可就是有種莫名不安的心慌。
這種不安的錯覺在周海晏連續幾天早出晚歸後得到證實。
他變得很忙,紋身店也不開了。
那雙漆黑的眼眸一天比一天幽深,偶然掃過甚至會被那瘮人的冰冷所驚。
好似媽媽走後他就變了一個人,隨著那根結實地束縛著他的藤蔓抽離,原本被溫柔表像所掩蓋著的血性日漸凸顯,利爪和獠牙慢慢伸出,渾身的野性再也無法壓制。
我們之間,好像越來越遙遠。
他說過不會走。
但他好像要食言了。

36
夜裡,我坐在沙發上等他,一直等到熟悉的摩托聲由遠及近在耳邊響起。
車停在院子裡,人卻沒有立即下來。
我走到門口,就看見男人長腿交疊倚靠著車身,指尖夾著一根煙,側臉線條淩厲分明,黑長的睫毛低垂,戾氣深重的眉眼漸漸模糊在彌散的煙霧裡。
身側的光被陰影擋住。
看到是我,他踩滅煙頭,眼底的情緒漸漸褪去,眸中浮起明澈的柔光。
「怎麼還沒睡?」
「我在等你。」
我慢慢走近到和他並排,用尾指去觸碰他右手冰涼的指尖,輕輕勾住,假裝若無其事拉著他往前走。
下一秒,大手強行分開我的指尖,反握,直至十指緊扣。
他的聲音染上一絲笑意,「走吧。」
我悄悄放輕呼吸,以此抑制轟鳴般的心跳聲。
手上卻默默加重了力道。
我們一直牽著,就這樣看著他單手關門,上樓,最後到臥室裡拿睡衣。
翻到抽屜時,他輕咳一聲。
我偏過頭閉上眼睛,示意他:「你繼續拿你的,別管我,我不看。」
抽屜被快速抽開又推上。
直至跟著他走到浴室門口,我還不肯撒手。
不知道為什麼,似乎只有真切地感受到彼此的體溫,不安的心才有所歸處。
他低眼看我,意有所指地暗示:「我要進去洗澡了。」
我嗯了聲。
他揚了下眉,強調:「不是洗臉,是洗澡。」
我理直氣壯,「我知道。」
他晃了晃緊牽著的手,眼裡分明寫著「知道你還不撒手」。
「我蒙上眼不看行不行?」
「不行。」他冷颼颼瞥我一眼。
「那你不關門行不行?」
「……不行。」他面上染上一層薄紅。
我眼皮顫了顫,突然抬頭提議道:
「要不你今晚先別洗了?」
他震驚地看著我,用一種難以描述的眼神。
「不行。」
最後我勉為其難地蹲在緊閉著的浴室門口,門是霧面磨砂玻璃的,外面什麼也看不見。裡面也看不見外面,除非外面的人緊貼著門,能從裡面看到黑影的形狀。
於是我背對著浴室,手掌貼著門。
時不時出聲,「能看見我嗎?」
「……能。」
過了一會兒。
又問,「能看見我嗎?」
「……能。」
又過了一會兒。
他:「能看見,一直能看見。」
我:「……」
他很快洗了個戰鬥澡就出來了。
穿著嚴嚴實實的長衣長袖,額前黑色的碎發還在滴著水珠,順著下巴滑落進鎖骨。
他把我從地上拉起,掀起眼皮。
「你今晚,像個小變態。」
我理虧,沒有反駁。
只是跟著他進了臥室,打算將罪名坐實。
我們和衣而眠過很多次,多數都是在我的房間,我拉著他不讓走。
和我的臥室不一樣,他的是簡單的黑白灰。
我自來熟地爬上床,擠在他邊上。
夠到他的手默默握緊。
他若有所思道:「你今晚是怎麼了?」
我咬了咬唇,沒說話。
有一下沒一下捏著他的手指。
就在他以為我不會回答時,我突然開口:「你是不是要走了?」
時間仿佛靜止。
他猶豫的每一秒對我來說都不亞於臨刑前的等待。
他幹啞著聲音,「我——」
「你是要去當員警了嗎?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員警,和小付哥哥一樣。你是不是要去別的城市工作啊,你帶我一起去好不好。你去哪個城市我就報哪裡的大學,按我的成績都能上的,我會很聽話很乖的,我還很聰明,我已經成年了,到時候就可以兼職賺錢,我不會拖累你的。」
我把我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說了一遍,越說越語無倫次。
「哦對了,忘了跟你說,我想學法醫來著,到時候畢業了還可以有機會跟你一起工作,我們還會待在一塊的,說不定我還能像電視劇裡那樣幫你辦案。
「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保證我會很聽話很聽話。
「周海晏,你帶上我好不好?」最後忍不住帶著哭腔。
「我們清清太聰明,也太懂事。」
他歎了口氣,低頭捧過我的臉,顫抖著一點一點吻過我眼角的淚。
然後額頭相抵,濕意在枕頭上氳染,分不清到底是誰的。
心裡的不安感越發強烈,我捏得手指發白。
他抬起頭,輕輕拍著我的後背,就像哄小孩兒那樣。聲音像是哽在了喉嚨裡,強撐著打趣說:「以後少哭點,小小年紀眼睛再哭壞了。」
眼淚是止住了,可是心裡的還在流。我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一聲聲哥哥留得住他,還是一聲聲周海晏留得住,亦或者是兩者都留不住。
他突然道:「你想聽我爸媽的故事嗎?」
沒等我回答,他自顧自地說著:
「我媽這輩子其實挺苦的。她在家裡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大她四歲的哥哥,下面還有個小她十歲的弟弟,家裡重男輕女,什麼活都歸我媽幹,就連帶小孩也是。
「他們家沒想給我媽讀書來著,只是趕上高考恢復那幾年,國家抓教育,她每天背著小筐去學校附近割豬草,割著割著就趴在教室窗戶邊偷看偷聽。老師發現她也從來不攆,從六歲到八歲,她靠著腦袋瓜子聰明,每天那點時間自學了一二年級的課程,所以後來老師就破例給了她一個書讀。
「她讀書也不耽誤幹活,加上老師去家裡勸過她父母,又不要錢,那個年代文化人又受尊重,就這麼讀了下去。
「我媽快高考那年,也就是八九年,江南那片發洪災,大片農田受毀,莊稼一夜之間沒了,她哥哥也沒了錢娶老婆。他們就商量著把我媽賣給村長老頭做小老婆。我媽打死不肯,她哭著求他們,她說自己有把握能上大學,到時候能掙好多錢給她哥娶媳婦。但他們聽不進去。
「後來我媽就跑了,身上也沒錢,就這麼連夜跑到火車站。車站裡有賣藝的,也有乞討的。我媽臉皮薄膝蓋骨硬,幹不來乞討的活,她就在那跳舞,那是她從學校裡跟老師學的唯一一支舞蹈。但是沒人理她,跳了一天她連買瓶水的錢都沒要到,眼看著最後一班火車要開走了,她急啊。
「這個時候,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出現了,他誇我媽跳得真好看,然後問她要去哪裡,作為看這場舞的費用他可以給她買一張火車票。我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就問他要去哪,然後假裝和他順路。
「那年我爸剛退伍回來,二十三歲,比我媽足足大了五歲,可架不住我媽愛看書,我爸走過的路多,我媽看的書多,他們在車上聊得很開心,越聊越覺得對方是知己,以至於下車發現我媽騙了他,他也只是誇我媽聰明,一個膽大一個心善,一個敢跟著一個敢收留。
「他們一起進過廠,一起擺過攤,還撿過破爛。慢慢地兩人看對眼了,打算結婚,但是沒有戶口本。我媽提議要不然就這麼搭夥過日子吧,但我爸說什麼也不肯,他揣著這些年存下來的錢去了我媽老家,換來了我媽的戶口,也買斷了我媽和那個家的關係。
「他們兩個光明正大結了婚,還辦了個簡單的婚禮。婚後,我爸當過一段時間的計程車司機,我媽找了個鄉下小學當老師。兩個人的日子過得雖苦也甜。
「等我出生的時候,我爸成了員警,我媽就在家邊帶娃邊做些小生意。不說生活很好,起碼每個月有了固定的收入來源。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說來好笑,我爸一個大男人聽到我媽撕心裂肺的痛呼,二話不說就沖進產房,醫生都沒攔住。他握著我媽的手,轉頭大喊醫生保大保大,他說小的不要了。
「醫生說,小的活得好好的,不能不要。」
周海晏的語氣詼諧幽默,我含著哭腔笑出了聲。
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繼續說著。
「後來母子平安。我爸伺候我媽出了月子,就去醫院結紮了,說再也不生了。
「我們家是典型的慈母嚴父,小時候我只要惹我媽生氣,我爸下了班回來保准揍我一頓。但他們其實都很疼我。我從小就覺得我爸很酷,特崇拜他,每次聽到他抓壞人我就覺得我爸是個大英雄。
「我爸在外面有多凶,回來對我媽就有多好。我們家一直是我媽管錢,我爸說單位裡包吃,自己用不著花錢。只要是我爸在家的時候,家務活都是他幹的,他從小就教導我,他說,男人眼裡有活,心裡才能有家。他會給我媽洗腳,會給我媽捏肩,知道我媽喜歡桂花,他就種了一院子的桂花樹。
「要說不好的地方,就是我爸從來不出席我的家長會,我跟我媽姓,填寫的父親資料那欄永遠是空白,他也從來不拍照,甚至當年因為窮,和我媽連一張婚紗照都沒有。
「後來我爸變得越來越忙,有時候半年都不一定能回一次家。那些街坊鄰居本來就見不得我媽好,嘲諷她說我爸外面有人了。問我爸具體在忙什麼工作,他也不說。我都快對我爸失望的時候,我媽仍然相信我爸不會做對不起她的事。
「直到有一年我爸中了彈,被抬回來,我們才隱約意識到他的工作可能不一般。我爸在家養了半年的傷,這半年裡他也沒直接和我說自己是幹什麼的,就帶著我認虞美人和罌粟花的區別,讓我一輩子都要記得毒株的模樣,見了就要銷毀。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他是幹什麼的了。我問他值不值,他說,別人不想幹的事情總要有人來幹。我受我爸英雄主義的蠱惑,大學報了公大,想和他走一樣的路,做一樣厲害的人。
「傷好了之後,他又開始忙得不沾家。他最後一次走的時候,跟我媽保證,他會回來給她過生日。只可惜二零一二年我媽生日那天,等來的不是活生生的我爸,而是他們領導捧著我爸的骨灰盒和一面一等功的錦旗送回來的。
「我爸在一次邊境販毒集團抓捕行動中,和毒販殊死搏鬥,死在了手榴彈下,據他戰友說,我爸胸口被炸成蜂窩煤,小腿肚都被炸沒了。
「這次行動過後,那些毒販就藏了起來。怕家人遭到報復,我爸死後葬禮也沒有,碑上也不能立字,甚至清明節都不能去掃墓。
「我媽自此消沉了起來,她甚至開始對這個職業有了心理陰影,變得特別緊張我的安危。她求我不要走上我爸的路,所以大學畢業後,沒半年我就帶著我媽搬到了這裡,重新開始。
「付遠是我在大學裡最好的兄弟,我爸犧牲的事,他多少猜到點。
「後面的故事你也就知道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捏住了,窒息得厲害。我從沒料想過會是這樣的慘烈與悲壯。
怪不得從沒見過阿姨過生日;怪不得從沒見她去掃墓;怪不得每個月五號她都會那麼痛苦,她在本該最開心的日子承擔了最不能接受的結果。
那她被我爸罵丈夫短命鬼、早死活該的時候,心裡該有多難受啊。
我都不敢想她是怎麼撐過的這幾年。
叔叔四十六歲犧牲,所以阿姨選在了四十六歲這年自殺,一天都不願意多活。
對她來說,丈夫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餘生漫長的潮濕。
前些天他和小付警官聊的那些,之前在我看來沒頭緒的話,突然就清晰了。
前赴後繼。
他也將走上叔叔的路,成為一名緝毒警。
勸阻的話說不出口,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說。
誰都不能代替誰去原諒,誰也都不能阻擋誰去遠方。
有些人血裡有風,一生就是註定要奔跑的。而只要往前跑,就一定會有人從身邊掉隊。
我曾經在書裡看到一句話:
如果你渴望得到某樣東西,你得先讓他自由,如果他回到你身邊,那他就是屬於你的,如果他回不來,那你就從未擁有過他。
人也是,愛也是。
我抹幹臉上的淚,用儘量平靜的聲音問:
「周海晏,你什麼時候走?」
「不知道,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
「要離開多久?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他沉默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極力忍住不哭,「我會等你的,等你回來。」
他的眼眶漸漸發紅。
他說:「要是永遠也等不到了怎麼辦?」
我認真道:「不會的,上天不會這麼殘忍,我相信你會回來。」
他說:「好,我會回來。」

37
此後的每一天,都被按下了倒計時。
我試圖讓自己忙起來,以分散即將離別帶來的苦楚。
有天下午,收拾高中課本時,裡面掉落了一張婚紗工作室的明信片。
是之前陪室友出去拍寫真,工作室老闆塞給我的。
她說,想請我當婚紗模特。
我那時候忙於學業,就婉拒了。
不知道現在後悔還來不來得及。
幸運的是,我打過去的電話接通了,老闆說她的邀請依然有效。
那天,我拉著周海晏陪我一起去,私心想把婚紗穿給愛的人看。
婚紗很漂亮,挑得我眼花繚亂。
年輕的女老闆問我們倆要不要一起當模特,看起來很配。
我笑著搖頭,說他不喜歡拍照。
我在裡面做了多久的造型,周海晏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等了我多久。
繁複美麗的白色婚紗穿在身上,胸前鎖骨處是一條鑽石項鍊,頭髮被卷成溫柔的波浪慵懶地斜落在肩頸,頭頂戴著一座閃閃發光的王冠,腳下是小巧而精緻的銀色高跟鞋。
鏡子裡的自己靈動漂亮,我踏著星星燈光走了出去,恍惚間好像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是個滿心滿眼待嫁的新娘。
聽見動靜,他抬眼凝望著我,對視靜謐而長久,仿佛連周遭的空氣都靜止了。深邃的眼底有某些情愫翻滾,他閉了閉眼,再睜開後一片平靜。
他說:「很漂亮。」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願意。」
三個字,莫名其妙,沒頭沒腦。
在別人看ťũ̂⁵來我可能是瘋了。
但我知道他會懂。
他愣了下,故作思考片刻,眼裡含笑,「嗯,我也願意。」
我垂下眼眸,掩飾心口狂跳的悸動和難以言喻的傷感。
後面拍攝時,他中途出去了很久。
老闆姐姐自己就是攝影師,她問:「你們是情侶嗎?」
我想了想,「現在還不是。」
她大手一揮,斬釘截鐵道:「以後會是的,放心好了。你們這麼般配,愛能跨越萬難。」
愛能跨越萬難。
真愛之路從不平坦,愛迎萬難,愛也贏萬難。
我願意試著去相信。
拍攝快結束時,周海晏回來了。
他沒有解釋自己去了哪裡,我也沒有問,如果他想讓我知道,他會親口告訴我的。

38
愛迎萬難,愛好像也難贏萬難。
小付哥哥和沈臨熙姐姐分手了。
晚上,我,周海晏,小付哥哥,沈臨熙姐姐,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頓飯。
一開始都還好好的。
直到臨熙姐姐喝多了,從兜裡掏出戶口本甩在桌上。
她顫抖著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
「付遠,今天就一句話,你娶不娶我?
「只要你點頭,我們明天就去領證。
「我什麼都不在乎,我等你,哪怕等個十年八年,老娘有的是青春。」
小付哥哥聽了沒什麼反應,只是平靜地拿開她面前的酒杯。
「你喝多了。」
「付遠!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到底娶不娶我?」
男人玩笑著抬眼,
「當初不是你說的玩玩而已,現在只是分個手,沈大小姐怎麼就玩不起了?」
她眼底的情緒劇烈一顫,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她臉上的神情逐漸僵硬,一字一頓道:
「行,是我沈臨熙下賤,硬逼著一個不願意的人娶我,是我賤。
「想跟我結婚的人一抓一大把,何必追著你不放。」
小付哥哥放在身側的拳頭握得死緊,臉色蒼白得像紙,嘴上卻故作輕鬆。
「那提前祝你新婚快樂,以後有機會說不定還能吃上你的喜——」
下一秒,他就被酒潑了一臉。
臨熙姐姐將杯子重重磕在桌上,拿起戶口本,頭也不轉地離開了。
巷子外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司機已經候在這裡很久。
直到最後一絲汽車聲消失殆盡。
男人突然用力抽打著自己的臉,一下又一下,眼神裡是難以掩飾的痛楚。
他用手捂住臉,深深低下頭,哭聲苦澀而濃烈。
「我不想那樣說的,可是我不能耽誤她。
「她明明有更好的選擇,以後會有更好的生活。」
這世上的事情都經不起推敲,一推敲,哪一件都藏著委屈。
飯桌上陷入沉默,克制的抽泣聲變得越發清晰。
沉重壓抑的氣息在四周蔓延,身處其中的人都被無形的手緊緊勒住。
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我突然覺得愛情好奇怪,裡面夾雜著鈍感的痛。當愛開始的時候,悲傷早就在一旁虎視眈眈了。

39
離別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打得人措手不及。
明明前一晚,周海晏還答應我第二天陪我去看照片。一覺醒來卻跟我說,中午他就要走了。
我們之間的相處只剩不到三個小時。
而今天是六月二十二號。
我原本打算拿到做模特的工資後,給他過個生日,但現在要提前了。
周海晏從來不缺我錢花,可這次我想用自己的錢。
於是我去了東市菜市場門口,生銹的單杠自行車照舊停在那,喇叭裡還是同樣的吆喝,「收頭髮,收長頭髮,剪長辮子,高價回收,頭髮可以賣。」
「小姑娘,頭髮賣不賣?」剪頭髮的還是那個人。
「賣。」
「二百行不行?」
「不行。」
「三百,頂多三百!」
「不行。」
「那我不收了。」他看出我急著用錢,故意壓價。
「三百就三百。」
因為高中學業緊,頭髮太長洗起來浪費時間,中間剪過一次。時隔四年,現在的頭髮比當年只長了一小截。
我沒時間跟他繼續拉扯,三百塊也夠了。
但我忘了商人的市儈奸詐,冰涼的剪刀從髮絲中穿過,我看不見他是怎麼剪的,只覺得大把大把的頭髮被擼下,頭皮涼颼颼的,人都輕了不少。
他說只剪到下巴處,但最後我照鏡子的時候發現他是貼著根處剪的,我被強行剪成了光寸。
中年男人手沾口水,呸了聲,數出三張紅鈔票遞給我。
我氣得嘴唇發抖,「你沒說要剪到這。」
他斜睨著我,「我們這行都這麼剪的,你這錢愛要不要。大不了把頭髮還給你。」
他明知道剪都剪完了,我拿回去也沒用。
我伸手奪過錢,「卑鄙小人,遲早倒楣。」
然後轉身就走。
這個點,鎮上大多數蛋糕店還沒開門。跑了好多家,以為買不到的時候,終於有一家在營業。
「姐姐,求求你,拜託拜託做快點。」
一個小時後,我拎著剛做好的藍莓蛋糕,去了附近的花店。
「老闆,來一束向日葵。」
買完這些,兜裡還剩八塊零七毛。
我看著手裡的滿滿當當,心裡的滿足感沖淡了頭髮的事。
只是,周海晏看到蛋糕和花,並沒有我想像的那樣開心。
他盯著我的髮型,唇瓣用力抿了抿,半晌才輕輕罵道:「小傻子。」
我眼尖地看到他眼裡隱約閃著淚花,顧不上其他的,連忙沖過去。
「收住收住,不能哭。老人說分別前掉眼淚,倒楣大半輩。」
「……」
我拿手一個勁在他眼睛上方扇風。
「……」
他喉間一哽,再抬頭時,眼底都是無語。
我松了口氣,和以前一樣,拉著他一起插蠟燭,點燃。
燭火搖曳,恰好熱鬧的陽光灑落,和燭光融為一體。
「周海晏,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他湊近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什麼。
但我的右耳現在完全聽不見了。
我只好茫然地看著他。
他不動聲色錯開眼,若無其事道:「沒什麼,就是祝你生日快樂。」
我信以為真。
我們一起閉上眼許願。
今年我許願他此去一路平安,許願我們還能擁有歲歲年年。
他照例要把第一抹奶油點在我的額頭,我躲了下,眼疾手快先給他眉心點上。
「我把我以後的好運都送給你,等你回來再還給我。」
他一向不喜歡吃甜的,這次卻硬生生分著把蛋糕都吃完了。
臨別前,他伸手揉了把我的腦袋,驚奇道:
「還有點扎手。」
「……那你別摸。」
他兀地笑了下,嘴角微微勾著:
「下次回來就不扎手了。」
走的時候他什麼也沒帶,除了那張已經舊到不行的十塊錢,和剛買的那束向日葵。
我站在門口,望著他和小付哥哥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路的盡頭。
奇怪,心裡也不覺得多麼難受,只是悶悶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眼睛也酸酸的,但哭不出來,空留滿嘴的苦澀。
後來我才意識到,這叫麻木。
晚上睡覺前,我從枕頭下摸到了一串鑰匙和一張銀行卡。
周海晏把小樓留給了我,以及他這些年的積蓄。
眼淚猝不及防就盈了眼。
好像淋了場酸雨。

40
他們都走後,我一個人住在小樓裡。
高考成績出來了,作為全省前一百,學校給了我十萬塊獎學金。
大學報的是川大法醫學,遇到的老師同學都挺好。
但我好像失去了娛樂的欲望,整天除了泡在圖書館裡,就是在實驗室裡,學習成了我打發時間的唯一方式。
我每年都會回小巷一趟,看看他回沒回來,順便把小樓從裡到外打掃一遍。
大二回去時,聽說我爸出獄了,他跟著姓朱的賭場老闆去南邊發財了。
日子像數念珠一般,一天接著一天,從手中滑去,串成周,串成月,串成年。
大五時,我去了華西實習,遇到一個很好很照顧我的師兄。巧合的是,他就是我高中同學王者的哥哥,王硯禮。一開始我都沒認出來。
畢業後,我跟著他一起考了家鄉那邊的公安編制,在刑偵大隊裡工作。抱著以後說不定能和周海晏一起共事的期望。我不怕苦不怕累,膽子還大,他們有時候會誇我比男人還能幹,說我給女法醫長了臉。
這六年裡,當我對所有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他,想到他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願意忍受一切,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很重要。只要一想到他,時間都變得不堪一擊。
我一直捉摸不透,和他們在一起的日子怎麼能既漫長又短暫,所以我反復回味,僅靠回憶活著,就已經足夠幸福。刪除他們在我人生中出現的任何一個瞬間,我都不能成為今天的我。
……
這天,我正在寫報告。
突然間心臟抽搐,筆從手裡掉了下去,滾到腳邊。心像是要碎了一樣,疼得呼吸不上來,整個人手腳都開始發麻,眼淚無意識地往下流,難過到想吐。
好像遙遠的地方,與我精神相連而又息息相關的樹正在被砍倒。
「河清,你怎麼了?」
一旁工作的師兄王硯禮看見我這副模樣,慌忙快步過來看我。
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師兄,我想請假。就現在,去普濟寺。」
這些年,偶爾也會有這種心慌的情況,但從沒有今天這麼強烈。
愛上一個人,就好像在侍奉著一個隨時會隕落的神,輕重緩急的呼吸都與他有關。
我太害怕了,必須得依靠什麼汲取點安全感。他們說,普濟寺求願最為靈驗。
當人無能為力到絕望的時候,就只能寄託於信仰。
直到站在寺廟前,我的心還在發慌。雨下得很大,師兄不放心我一個人過來,默默在邊上撐著傘陪我。
我不肯打傘,我怕心不誠,佛聽不到。
他見勸不動我,於是自己也不打了。沒一會兒身上全濕透,在旁人眼裡我和師兄成了兩個精神失常的落湯雞。
天空陰沉,天邊像裂開了無數道口子,雨聲連成一片轟鳴,石道兩邊的樹木瘋狂搖晃,豆大的雨滴劈頭蓋臉砸下。
行人都在躲雨,直直杵在大雨中的我們突兀又怪異。
佛寺建於山上,一百零八道臺階,從山腳到山頂,我不顧旁人眼光,一跪三叩首。
頭頂觸底,膝蓋跪地,悶重的磕撞聲被雨滴打散,聲聲都在替他求著平安。無數次雙手合十間,喚的是他的名字。
額頭被砂礫磨出血,膝蓋磕到淤青,我只求佛祖看到我的一片誠心。
咬牙爬完最後一級臺階,佛寺的大門卻漸漸在我眼前闔上。
門縫裡,老僧人穿著深色袈裟,手持念珠,眉宇間透著莊嚴肅穆。
「若無因緣,何以相遇;若無相欠,何以相欠。向來緣淺,因緣已盡;因緣已盡,再無相欠。
「施主,請回吧。」
寺門徹底關上的刹那,山間梵音驟響。
恍惚間,我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回頭,身後只有肆虐的風。
鋪天蓋地的迷茫和絕望瞬間席捲了我,不知該何去何從。

41
那天,我對著他的背影說了聲「再見」。
我以為,此次一別,要等經年。
但其實,他日重逢,要等來生。
只是在一個平常的早上,我像往常那樣走進解剖室,卻發現解剖臺上躺著的是我最想見的人。
「死者姓名周海晏,年齡 31 歲,性別男,身高 186 釐米左右,體重 75 千克,死亡時間 48 小時……」
後面的我已經聽不清了,只覺得耳朵嗡嗡響。
「小唐,死者你認識?」
「不認識。」
「那這次你來解剖。」
「好。」
我故作鎮定,師兄多看了我兩眼,卻什麼也沒說。
分開已經僵硬的右拳,掌心緊握的是一張皺巴巴的十塊錢,被疊成小小的三角形。
我以為我會痛哭,會咆哮,會嘶喊。但事實上我什麼感覺都沒有,情緒像是被完全抽離了,心如止水、無波無瀾。
原來人難過到了極致,是會突然恢復平靜的,平靜到我面不改色地操作完整個流程。
隨著他的屍體一起回來的,還有一段視頻,記錄了三十個小時內他所經受的慘無人道的折磨。
那些毒販,拿火燒他的身體,用錘子一寸一寸敲碎他的骨頭,用鞭子打出一條條傷口。在他快喪失意識時,在傷口上撒鹽,反復用力擊打面部頭部……最後活生生被折磨致死。
這是來自邊境最大販毒集團被中方搗毀後,無能而卑鄙的垂死掙扎。
周海晏臥底六年,和中國警方裡應外合,徹底將囂張多年的邊境販毒集團一網打盡,卻在即將全身而退時,身份被暴露,遭到毒販殘忍報復。
……
醫院裡,六年不見的小付警官躺在病床上,全身多處纏著繃帶,穿著藍色條紋病號服,右手和左腿處是空的。
他說:「唐妹妹,好久不見。」
我說:「好久不見。」
我們沉默著對視了很久。
眼淚不受控制地翻湧而出。
「小付哥哥,周海晏他怎麼突然就回不來了呢?」
他頓了頓,面露不忍,將要說出口的話變得分外艱難。
「是你爸。
「他被騙到邊境人體販毒了,因為他每次帶的量少,成功率低,引起那些人不滿。為了活命,他荒謬到把你推了出去,他說他還有個女兒可以騙過來幫他們。
「周哥暗中攔下了你的信息。於是任務收尾時,你爸看見周哥就一口咬定他是員警。事實上他只是想報復,卻就這麼誤打誤撞了個正著。
「身份暴露後,他護著我們先離開,自己卻再也沒能出來。」
我脊背僵直地靠在牆面上,大腦轟然空白一片。
我怎麼也沒有想到,現實會是這麼,荒誕而又殘忍。
「那我爸現在人呢?」
「死了,毒癮發作。」
我不知道是該笑他死不足惜,還是應該替我的周海晏委屈世道不公。
又或是,恨我自己,是我拖累了他。
過了好久。
他小心翼翼問:「她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旋即自嘲,「得虧當年沒耽誤她,我以後就是個廢人了。」
「兩年前,她出車禍成了植物人。因為被家裡逼婚,她醉酒後到山上飆車,人和車一起翻了下去。
「她一直在等你。」
空蕩蕩的病房裡,兩個被世界拋棄的可憐蟲,交換著彼此最想知道的資訊,同時也將最深的箭狠狠刺在了對方心上。

42
我回家睡了兩天,妄想認為這些都是夢,夢醒了就會好。然而夢醒後依然是現實。
「這是周海晏烈士的骨灰,還有他的遺物,根據他遺書上所寫的,把這些都交給他的未婚妻——唐河清女士。」
我驀地怔在原地。
遺物裡是上百張我的素描,以及一枚鑽戒。
在我以為自己沒有跟上他的腳步時,回首再看,原來他注視著我的背影已經走過漫長的年頭。
我忍不住發抖,嘴角扯出一抹慘澹的笑。
戒指套在手上,大小正好。
看著懷裡捧著的木盒,我輕輕說道:
「周海晏,我來帶你回家了。」
外面風很大,秋氣正濃,路上都是枯黃的樹葉,天上飛著,地上落著。
我滿目淒然地走著,眼底只有無邊的悲哀與寂滅,腳下仿佛有千斤重。
忽然,身體被撞了一下,是三歲的小孩在路邊追樹葉玩,他媽媽跟在他身後護著。
小男孩下意識向我低頭道歉,「對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撞你的。」
我回頭看他,「沒關係。」
他卻緊緊盯著我,眼神裡滿是困惑。
我繼續往前走,身後傳來稚嫩的聲音,語氣裡滿是不解,「媽媽,你不是說頭髮花白的都叫奶奶嗎?可剛剛那個明明是姐姐呀,好奇怪哦。」
「噓,寶寶,你看見姐姐很奇怪,那是因為她在經歷你理解不了的痛苦。」
小男孩懵懂地望著遠去的背影。天空漸暗,夕陽西下,她搖搖晃晃地走著,花白的頭髮與蕭瑟的秋景融為一體。
……
路過花店,我站在門外,「老闆,麻煩來一束向日葵,我的丈夫他不喜歡菊花。」
我抱著它們回了小巷。
院子裡的桂花正開,被風吹得滿地凋零。
我坐在周海晏常坐的那張沙發上,輕輕撫上木盒。
就好像,它就是活生生的他。
「周海晏,你當時疼不疼啊?」
他們說視頻裡他全程一聲不吭,連眼淚也不流一滴。
「你看,我給你買了最喜歡的向日葵。
「今年就不給你過生日了,已經過了那個時間,許願都不靈了。」
我頓了頓,「以後也不給你過生日了。
「對不起啊,拖累了你,要是我沒有那個爸爸就好了,我寧願我是孤兒。
「你好傻,收了十塊錢保護費,真就護了我十年。」
……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不知道他是不是聽煩了,所以我們家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外面站著穿著風衣的男人,高高瘦瘦,眉宇間都是不安。看了我很久,目光凝在我的頭髮上,眼底漸漸泛起薄薄的水霧。
我張了張嘴,「師兄,你怎麼來了?」
看他沒有要離開的樣子,我只好側身讓他先進來。
他坐在對面沙發上,「我見你狀態不對,想過來看看你。
「你們認識是嗎?」
我豎起手上的戒指,「他是我丈夫。」
他沉默片刻,溫柔的、帶著安撫意味的聲音響起:
「抱歉,望節哀。」
我牽動嘴角淡然一笑,心裡在泣著血。
四周安靜了很久。
他突然開口說:「十月喀納斯的胡楊葉子黃得最亮麗,十一月的香格里拉雪景純淨潔白,十二月的騰沖漫山遍野都是櫻花。
「我的意思是,人要往前看,前面的風景還有很多。我十二歲時,我爸去世,我媽得了癌症,弟弟才七歲,我當時和你一樣。後來咬牙堅持下去,媽媽的病奇跡般治好了,弟弟也一天天長大,翻過這道坎之後,一切都好了起來。我開始去看山看水,看這個世界上的萬物,就連一株野花也能給我帶來歡喜。」
我平靜地陳述事實:「可是你還有媽媽,有弟弟,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神色認真,「如果你需要,我很樂意一直陪在你身邊。」
成年人的言外之意不用說開。
雖然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我產生超出師兄妹情誼的想法,但我確確實實拿他當師兄看待,這些年他幫了我很多,也教會我很多。
可一個人一生只有一顆心,我這顆心只為一個人而跳動。
「我有他就已經夠了。」
他眼底有些黯然。
「師兄,不早了,謝謝你今天跑一趟。我想睡覺了。」
「那你好好休息。」
走到門口時,他猶豫片刻,轉頭:
「那我先和你預定一個下輩子,我在他後面排隊。」
說完不等我回答,就走了。
可我不會有下輩子了。
人間太苦,苦到我什麼也抓不住,下輩子啊我就不來了,免得再拖累他。
我抱著骨灰盒一步步走到周海晏的房間,躺在他的床上。
時間太久,房間裡已經沒有了他的氣息。
我想,我可能是一個很壞的人。
所以上天把我所擁有的一個接一個收回,懲罰我握住的都化為指尖流失的灰燼。
真愛之路從不平坦,愛迎萬難,愛也是萬難。
老人說的話都是騙人的,她說名字能連在一起的兩個人很有緣分,可明明一點也沒有緣。
平安巷, 也從來不平安。
無數過往的記憶在眼前倒帶,像是電影的重播,我作為旁觀者觀看自己這一生。
故事的開始, 配不上這一路的顛沛流離。
十四歲對命運發出的感歎,時隔多年後, 射中了我的心臟。原來,我這一生早就註定是一段泥濘難行的路。
恍惚間,又回到那天。不同的是, 這次我沒有走進小巷, 也沒有推開那扇門,而是轉身被黑暗折磨直到吞噬。或許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我願意用我下輩子投胎的機會,和上天交換。
一換世間昌平再無毒;二換海晏河清不復見。
渾身漸漸冰冷, 呼吸變得微弱艱難, 嘴裡翻滾著濃重的血腥味,順著嘴角淌至下巴、耳處, 最後在白色的床單上渲染成豔麗的花。
我站在生命盡頭處回首看,通往黃泉的月臺上, 站滿了來迎的已故者。

43
周海晏犧牲後被追授了一等功。
作為和平年代公認最危險的警種之一,我國緝毒警平均年齡停在四十一歲, 而周海晏死在了他三十一歲這年。
禁毒從來不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只是有些人以自己的生命為刃, 以血肉鑄劍,鑄造了一堵和平的圍牆。
1992 年,警號 013626 啟用。
2012 年,警號 013626 封存。
2017 年,警號 013626 重啟。
2023 年,警號 013626 永久封存。
【封存是銘記,啟動是傳承。警號重啟,我就成為了你。】
好多年後, 周家父子的事蹟開始廣為流傳。平安巷的人這才知道, 他們當初害怕鄙視的小混混, 竟然是一名緝毒警。
有人慕名而來,到英雄曾經住過的地方, 卻發現早已物是人非,一片荒涼。
也有人自發前去墓園祭奠。
只要永遠有人記得他們的犧牲,就永遠有人記得販毒吸毒的罪惡, 中國的禁毒事業就會有希望。
……
清晨天灰濛濛的, 萬籟俱靜, 墓園裡繚繞著濃淡不一的霧氣, 猶如蒙上了一層輕紗。
兩座石碑前擺滿了前來祭奠的花束。碑上自發系著紅繩, 以祝願他們下輩子不會走散。
一座是烈士喬亦柏及其妻周寄秋之墓。
另一座是烈士周海晏及其妻唐河清之墓。
墓前靜悄悄站著一群人,有三歲孩提, 有十歲少年,從青年到中年至老年,神情肅穆。
東方天際漸漸升起一輪旭日, 但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濃濃迷霧,照在那一抹中國紅上,五星紅旗伴著日出緩緩升起。
紅星的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淚水瞬間蓄滿了人們的眼眶, 禁毒的長征之路不知不覺中已有人接棒,一代又一代人會用他們的方式捍衛這片國土。
中國的禁毒事業,這場全人類的共同事業必將取得最終勝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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