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和老媽自駕游,看見一條意外的彈幕。
【主播小心點,你媽開車的方式不正常,她可能已經死了,成為魅屍,這麼開下去,你們會去另一個世界。】
我怒懟他:「你才不正常,開玩笑不准拿家人!」
網友紛紛幫我說話,指責他沒素質。
可他還是不依不饒:「沒開玩笑,你看她的手。死人的關節不靈活,她已經僵了。」
1
我把他踢出了直播間。
好不容易和我媽出來旅遊,想著說和網友分享快樂,竟然遇到這麼倒胃口的人。
「跟大家解釋一下,我媽媽靠出攤賣烤紅薯,一個人撫養我很不容易,她的手每年冬天都會凍僵,所以留下了後遺症。」
網友聽了我的話,對剛才發生的事更加火大。
【主播不應該踢他出去,讓他聽了難受!】
【最討厭拿家人開玩笑的,自己沒家人嗎?】
對於他那種玩笑,如果平時,我不會太在意。
可這次旅遊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
我報名了支教,很快要去山區工作。
那裡氣候高冷,我媽身上的病根,不適合去看我。
加上支教人手匱乏,即使假期,我可能也需要留守處理雜事。
以後連回家看望她的機會都不多,更別說一起旅遊了。
我調整好心情,又開始分享過去和媽媽的回憶。
攝像頭的一角,把媽媽帶了進來。
很奇怪,我竟然覺得她嘴角笑得僵硬。
2
那人被我踢出去後,後臺給我發私信。
【對不起,主播,如果冒犯到你,我道歉。但是,我絕不是開玩笑,我家裡做白事生意,接觸很多常人意想不到的事,不信的話,你可以多和她說說話,她舌頭聲帶都硬,不會回你太多。】
我本來想直接把他拉黑,但心裡莫名有一絲害怕。
回頭去看媽,更把我嚇得汗毛乍起。
她的臉沖著前方,身子坐得板正,認真開車的模樣。
眼珠子卻詭異地斜向我的方位。
我下意識側過手機,生怕被她看到手機螢幕。
剛才那個角度,她很可能已經看見我們聊天了。
「媽,我們還有多久到服務區啊?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媽媽嗓子裡擠出兩個字:「快了。」
那聲音不像她,反而像年邁的老人。
我突然意識到,這次和她見面,她的確話很少,總是臉上掛著微笑,聽我喋喋不休。
接下來的時間,我沒有心情直播了。
因為擔心聊天已經被媽看到,我也不敢繼續問話那個人。
假裝放鬆心情看窗外的風景,其間有兩次轉頭,都對上媽媽怪異的眼神。
她像是瞳孔也僵了,直勾勾望著我。
我一直熬到服務區,趕緊下車去洗手間。
那人發來很多消息。
【信我了嗎?你千萬不要和她待在一起,我怕她要勾走你的命。
【有一種說法是,親人去世後,怕自己孤單,回來帶走生前最親近的人。
【這是它們靈魂深處的本能,你可以理解成,頭現在是一種欲念的集結,她只是很像你媽,已經不是你媽了。
【為什麼不回消息?不會出事了吧?
【我看你剛才路邊的車牌好像離我不遠,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去幫你。
【怎麼還不說話?你沒事吧?
【我出發去找你了,堅持住!別讓她起疑心!】
我立刻回了他一句:【我沒事,我在服務區。】
他秒回:【等我來。】
3
女廁所排隊一向很長,過去覺得討厭,現在卻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我看見媽也下了車,就在不遠處站著看我,像在監視一般。
她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就像被操控的紙人,好似有兩條線在操縱著。
那笑容真的很像已經僵在臉上。
磨磨蹭蹭從洗手間出來,那位要來幫我的網友說自己還要半小時到。
媽還站在那裡,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我怕她發現異樣,裝作無事,走到她身邊撒嬌。
「媽,我餓了,我們吃點東西再出發吧?」
媽沒有張口,我卻聽到一聲悠長的歎息。
鬼影般地歎息!
此時明明接近正午,陽光毒辣,我卻感到一陣惡寒。
媽只有瞳孔,眼神沒有聚焦,眼眶深深向裡凹陷。
而媽的眼珠好似快要掉出來。
她似乎在思索,兩分鐘後,才用老人一樣的聲音說:「好。」
服務區飯廳裡人很多,我應該安全。
接下來只要等到那個人,聽聽他有什麼辦法。
我和媽一起往飯廳走。
天氣很熱,她卻穿著長裙。
我看不見她腳下動作,只覺得她走路像飄,身體沒有浮動。
到飯廳門口,媽突然說:「小軟,你想吃什麼?媽給你買。我就不吃了,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嗓子怪怪的。」
這次,她的聲音又像她自己了。
4
我瞬間覺得自己蠢透了,因為網友的幾句話竟然懷疑我媽是死人!
她身體不好,我明明比誰都清楚。
烤紅薯這份工作,別看裹著熱爐子,其實很容易得凍病。
媽出攤的時候不方便戴手套。
不論是操作烤紅薯,還是給客人裝袋、收錢。都很不方便。
她怕動作慢了影響生意就徒手操作。
手進了爐子火熱,也就很難感知寒冷。
忽冷忽熱多了,難免留下諸多凍傷,一年又一年累積,關節才變得僵硬。
不光僵硬,天冷的時候,還疼得厲害。
她忍著不跟我說。
是我自己發現她總是左手緊握右手,又右手緊握左手來緩解疼痛。
她的眼睛也有問題,長期被爐子的熱氣熏得乾澀,所以眼珠子不愛動。
至於穿長裙,身體虛弱的人不容易熱。
我懷疑的每一點都能從她過往的傷中找到依據。
所以,我為什麼懷疑她呢?
那是我的媽媽,滿心歡喜,專程來找我一起旅遊的親媽。
坐在飯廳,我心裡滿是愧疚。
點了份簡單的蓋飯,我開始逗她開心。
小時候,她給我做晚飯,我還要自己「當一遍大廚」。
簡單的一個菜一個湯,外加米飯,我就可以在碗裡……
組合搭配,給她介紹我做的是什麼名菜。
剛好飯廳裡有免費的湯,道具齊全。
「媽!看,我給你做一道『母慈女孝』的菜,上好的母愛,原汁原味,混合到女兒對母親的愛裡……」
我興致勃勃,媽微笑看著。
我挖一勺,遞到她嘴邊。
過去,她會故作誇張地吃,一臉享受說:「好廚藝!不愧是我女兒!」
但現在,她輕輕用手推開:「不餓。」
看著她的面容略顯慘白,我心裡酸楚。
養育我至今,她得吃多少苦頭啊!
「媽,我希望你能永遠健康,永遠快樂!」
媽未回話,有個高大的男生坐到我身邊。
飯廳裡的空位很多,陌生人吃飯一般都會選擇互相保持距離。
而他直接坐到我身邊的空位上,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面向我媽說:「阿姨好,我叫張洋。是小軟的朋友。」
一瞬間,我反應過來他是誰了。後臺私信我,讓我小心我媽的網友。
他看過我的直播,認識我這張臉,也知道我的名字。
我媽看著他,眼中似乎有疑惑閃過。
他把手中拿的東西放到桌上,解釋說:「路上買的,看著新鮮。」
那是一塊帶血的動物肉。
我看到,在我吃飯的時候全程無動於衷,方才喂她飯也不肯吃的媽媽,竟然望著那塊肉咽了下口水。
「阿姨,小軟讓我過來主要是當司機,你看,你們母女倆好不容易一起旅遊,得玩得盡興吧?開車太累了,交給我就行!」
我媽眼神依舊困惑,語氣不信任地Ṫṻ⁽對我發問。
「朋友?」
我點了點頭。
事到如今,就算我不信他的話,人家畢竟一片好意,專門折騰過來,我總不能讓他太沒面子。
得到我肯定的答覆,媽開始和張洋溝通。
「怎麼認識?」
「網上認識的,我們都喜歡開直播,偶爾聊聊天,就越來越熟了。」
「怎麼來的?」
「自己開車過來的,放心吧,阿姨,我把自己的車擱在服務區就行,改天過來取。」
我媽惜字如金,問出的話語氣詞都不帶。
他們聊天的時候,我剛好有時間可以看他後臺給我的留言。
張洋又給我科普了關於魅屍的資訊。
【她會對新鮮帶血的生肉有反應,待會兒我拿去一塊,你觀察一下。
【切莫不當回事!我去救你的,如果你不相信我。
【我真的沒辦法了。】
我餘光警過去,果然看見媽雖然面向張洋,瞳孔卻以詭異的角度盯著那塊生肉。
【但是我要先提醒你,要小心,不能拆穿她,讓她察覺我們已經知道她的身份。
【魅屍本來應該慢慢吸收你身上的生人氣息,等你和她的氣息幾乎同化,她才會帶走你的性命,讓你的靈魂永遠和她在一起。
【如果我們讓她覺得,她不可能帶走你的靈魂,那她就會暴走,直接殺了你。
【千萬不要表現出害怕她的樣子,一切照舊。待會兒,我來開車,把你們接我家裡去。
【我爺爺很厲害,他一定能保你平安無事。】
5
他的話讓我心頭一緊。
不光因為看到我媽對生肉的奇怪反應。
昨天,我和媽睡同一間房。
她抱著我睡,身體卻紋絲不動。
早上起來,我確實感覺自己沒什麼精神。
明明這一覺睡了足足十個小時。
我屬於看起來就姨媽很健康的人,別說十個小時了,六小時都足夠我生龍活虎。
今天竟然睡不醒,困!
這狀況很像張洋所說的被吸走生人氣息。
而且,我半夢半醒的時候,隱約聽到窗戶那裡傳來鳥叫,叫聲在一聲悶響後戛然而止。
起床洗漱,看到媽似乎躲在洗手間咀嚼著什麼。
我問她:「怎麼躲在這裡吃東西?吃的什麼?」
她說:「餅乾,怕吵你。」
是不是餅乾,我沒看到,當時也未留意屋裡有沒有包裝袋。
但我記得,她在我進來的時候很迅速地擦嘴,似乎生怕我看見。
收拾東西退房的時候,我看到窗臺那裡有一根羽毛。
孤零零的羽毛旁邊還有些碎的毛髮,就像是它的主人被人抓住,掙扎時掉落的。
線索全都串聯在一起。
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抬頭,看到媽眼神依舊在那塊生肉上。
沒有心情繼續逗留,我快速扒完飯,喊他們回車上出發。
因為張洋開車,我媽很自然地坐到車子後排。
我趕緊坐到副駕駛位上,祈禱著能快點見到張洋的爺爺。
我媽突然開口說:「後面坐,陪媽。」
她惜字如金的講話方式讓我惶恐,老邁的聲音仿作陌生的鬼魂在召喚。
我下意識看了一眼張洋,算是求助。
張洋讀懂我的眼神,瞬間展現出溫柔大男孩的笑意,語氣寵溺說:「小軟,我沒關係的,你去陪阿姨吧。這趟旅遊,你們才是主角嘛。」
他在我媽看不見的角度沖我擠了下眼睛。
我馬上明白他的意圖,用撒嬌口吻說:
「你越這樣,我越不好意思啦,折騰你這一趟,怎麼能真把你當司機用!」
回過頭,我又沖媽撒嬌:「媽。開車很累的,人容易乏。我在前面陪他聊天,行嗎?反正很快到地方了。」
我媽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嗯。」
確定好座位,車子發動。
開車前,張洋很自然地把那袋帶血的肉,掛在他座位後面,剛好在我媽能看見的地方、伸手就能拿到。
他遞來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我明白.他這個行為背後有深意。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媽又在咽口水,眼睛直勾勾盯著那塊肉。
6
車子回到大路,張洋關掉了導航。
原本,我和媽規劃好了路線。要去前方三公里外的一片花海先賞花。
但張洋在路口的時候拐到了其他方向。
我媽有所察覺。冷不丁開腔:「去哪?說實話。」
張洋故作淡定地解釋說:
「這附近我比較熟,那邊有條河,河岸全是花,只有本地人知道,比你們原先挑選的地方更好玩,放心吧阿姨,我不光當司機,還能給你們當導遊。」
他已經回答得天衣無縫,媽卻不買他的賬。
車後座繼續傳來老邁又缺乏感情的聲音:「你和小軟,不認識,我看得出,停車。」
張洋和我對視,彼此眼中都有驚慌。
魅屍比我們想像的聰明,她發現了端倪,一針見血。
「小軟,不要相信陌生人,小軟,聽話。」
她的聲音像我媽,又不像我媽。
我只覺得她在我背後,跟我越來越近,讓我脊背發涼。
如果魅屍現在失控,車子還在高速公路,我們都會死吧?
張洋咬牙,把車子開得更快。
他想要早點回家,只要到他爺爺那裡,就有辦法對付魅屍了。
「停車!停車!停車!」
魅屍的聲音一聲大過一聲。
我不敢看後視鏡,生怕看見那張和我媽一樣的臉。
卻浮現著我媽絕不可能有的猙獰。
一雙手猛然從我旁邊探出來,把我嚇了一跳。
魅屍從背後勒住張洋的脖子!
張洋要把控好車子的方向,不敢大力掙脫,眼看臉漲紅,要被我媽勒到窒息。
我帶著哭腔求她:「媽!你鬆開,會出車禍的,媽!」
媽聽見我哭,轉頭看我,兇狠的神情變成茫然。
她真的鬆開手,愣愣地繼續看著我。
我半哀半求道:「媽,他真是我朋友,你怎麼了,媽,你別嚇我啊?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媽似乎皺了一下眉頭。
她不光關節僵硬,皮膚也僵硬。皺眉那一下,只隱隱看得到。
看到我哭,她想伸手為我擦眼淚。
我因為驚恐本能地躲開。
媽茫然地收回手,扭頭看窗外,不再說話。
我和張洋驚魂未定,心裡緊張不安。
過了片刻,我的眼角余光看見媽又動了。
她慢慢伸手,探向掛在那裡的新鮮血肉。
7
此時的場景格外詭異。
我和張洋在前座大氣也不敢出。
按照張洋所說的魅屍理論,我媽現在很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身份被拆穿。
可她為什麼沒有繼續攻擊我們呢?
張洋不敢再開快車,害怕出意外。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留意後座的動靜。
眼角余光看見媽緩緩彎下腰。
她因為身體僵硬,彎腰動作猶如生銹損毀的風扇。
然後是窸窸窣窣的聲音。
媽取下了裝生肉的塑膠袋!
我更害怕了。
張洋還未給我解釋,為什麼要把生肉放在車後座!
未知的恐懼讓我精神緊繃。
媽在咀嚼!
我聽到乾澀的撕咬聲,微微有口水攪動的聲音!
我看向張洋,發現他的表情也愈發嚴肅。
我們無法當著魅屍的面語言溝通。
他在開車,又沒辦法用手機向我解釋。
幸好,張洋根快駛進一條小路。
我能看到前方一小片村莊。
這裡應該是張洋的家了。
他小心翼翼開口說:「阿姨,車坐累了吧?我們先回家裡歇一會兒,我再帶你們去賞花。」
我媽並未回應他。
塑膠袋的響動和咀嚼聲仍在繼續。
我和張洋都緊張得不敢說話。
眼看距高村莊還有一裡多地。前方的小路車子無法通過。ṭũ̂⁷
張洋小聲跟我解釋:「我爺爺自己喜歡住這邊,我們其實早就搬鎮上了。後面一段路要步行。」
他聲音稍大,又不敢驚擾魅屍,儘量語調溫和說:「阿姨?前面車子過不去,我們下車走吧。」
我媽依舊沒有回應。
小小的車子形成封閉空間,停下後,車廂裡很安靜,放大了塑膠袋的響動和咀嚼聲。
我們不敢動作幅度過大地回頭看,生怕看見恐怖的景象。
拿眼睛去瞥,只看見媽的背微微鬆動。
她整個人呈現出 V 字的弧度,俯身,像一隻鹿。
正因為和她足夠親近,我才驚恐萬分。
毛骨悚然的感覺瞬間席捲而來,我再也忍不住,打開車門,迅速下車。
張洋也從另一側下車,兩扇車門都還開著。
他試探性地再詢問:「阿姨?到我家了,可以下車了。」
我們能夠從車窗裡更清晰地看到魅屍的樣子。
她像是趴在那裡似的,隨時都有可能仰起頭,露出一張沾滿血的駭人面容。
張洋不敢繼續驚擾她了。
他對我說:「小軟,你去紅門貼門神那家去找我爺爺來,我現在這裡看著,如果都走的話,我怕她跑掉,躲在暗處襲擊你,到時候麻煩更大。」
我雖然害怕,卻不好意思讓他陷入危險。
「還是我來吧,她起碼是我媽……」
「不行。」
張洋果決地說:「她的目標是你,攻擊我的可能性更小,你快去,你早點把我爺爺喊來,我們都能安全。」
我不再耽擱時間,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村落。
紅門貼門童的那戶很好找。
我敲門喊。
「張洋爺爺在家嗎?」
仙風道骨的爺爺打開門,說道:「怎麼只有你一人?」
他好像能認出我。
我顧不上寒暄,著急地說:
「張洋在那裡看著呢!他讓我來喊你!」
爺爺臉色瞬間變了:「你說他和魅屍單獨在一起?這個蠢貨!快帶我去!」
8
爺爺的身體很硬朗。
我們一路跑回去,卻沒有看見張洋。
後座的車門也被打開了。
我媽不在後座。
我焦急地張望四周,有田野,有樹林,一望無際。
根本無從追尋。
爺爺從後座拿起塑膠袋。
袋子裡的東西很噁心。
那團肉被反復咀嚼後,又吐了出來,黏稠作一團,發散著血腥味。
爺爺暗自嘀咕:「這魅屍怎麼沒把肉ṭũₒ吃進肚子,還給吐出來了?奇怪。」
他隨後圍著車子轉ƭüₔ了一圈,指向樹林說:「他們去那邊了,我們趕緊過去,魅屍如果被識破,誰都會攻擊的!」
泥地裡隱約能看到一串腳印,那是張洋留下的。
魅屍竟然未曾留下任何痕跡,更讓爺爺擔心。
「現在她不僅開始傷人,還能保持神志,恐怕是很難遇見的惡屍,有很重的執念,得趕緊找到他們!」
我們鑽進樹林,一邊搜尋,一邊喊張洋的名字。
往樹林裡走了一百多米,我看見媽站在樹下,僵硬地抬著頭。
張洋爬上樹,抱著樹幹,懸掛在高處。
媽現在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僵硬。
她聽見我們發出的動靜,轉過身,需要蹦著把全身一起轉過來。
張揚在樹上喊:「你們小心點!別過來!」
爺爺拽著我的胳膊,想把我拉到他身後保護起來。
就在這一瞬,我媽直愣的身體炮彈般,以驚人的速度向我沖過來。
9
樹上的張洋喊個不停:「她吃了生肉!一定要小心啊!爺爺!保護好小軟!」
我面前的爺爺罵了一句:「兔崽子,也不知道關心我這把老骨頭,不讓你帶生肉,非要帶過去!」
後來我才知道張洋帶生肉的意義。
那塊肉根本不是為了讓我相信他的話,而是故意給我媽吃的。
魅屍只要吃了新鮮的肉,就很難控制心中餘念,會變得瘋狂。
這意味著,她將無法通過吸收生人氣息的方式傷害我,而是變成只知道傷人的魅屍。
這樣的魅屍,也許對其他人而言危險性更大。
但對我來說,避免了被魅屍吸收生氣死亡的可能性。
只需要用武力打敗魅屍,我就能安全。
張洋不管爺爺的建議,擅自給魅屍吃了肉,只為了保護我。
看到魅屍沖向我以後,剛剛還在樹上瑟瑟發抖的他,竟然從樹上爬下來,也跑向我們。
爺爺繼續罵咧:「現在倒厲害了你!別過來!把這姑娘帶走!」
我近距離見識到爺爺的厲害。
他已經白髮蒼蒼,身子骨雖硬朗,看著卻單薄,竟然能正面和魅屍過招。
魅屍衝撞過來的力道,被他用太極的巧勁卸去,甚至還能借力打力,把魅屍逼退。
張洋從側面跑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走,跟我回家,我爺爺家裡有很多厲害的東西,能保護我們。」
「那爺爺他……」我不放心爺爺一個人留下面對危險。
張洋說:「沒事!這老頭可厲害了!」
爺爺聞言又罵了句:「兔崽子!等擺平了再揍你!」
只見他從懷中抽出許多纖細的紅線。
魅屍被他擊退後,提防他片刻,又瞄向我的方向沖過來。
爺爺這次沒有正面對抗,而是用特殊的手法把紅線拋出去。
線變成網狀,罩在魅屍身上。
魅屍急速沖來的動作戛然而止,完全靜止不動了。
張洋想要趁這個機會拉著我跑,我卻挪不動腳步。
他拽了幾下,見我不走,疑惑地看著我。
我和魅屍對視,從她眼中看到熟悉的惶恐。
她努力微張嘴巴,對我說:「快跑!小軟快跑!」
10
回憶衝擊著我,讓我忍不住流下淚水。
這一幕似曾相識。
十五年前,他也是這麼跟我說話。
「快跑!小軟快跑!」
媽一定也忘不掉那一幕吧。
也許在我不知情的無數夜晚,她會反復夢見他,對我們喊:「快跑!」
尖刀和迸濺出的鮮血破碎整個夢。
我爸血人般。倒在我和媽面前。
他奄奄一息,抬起頭對我說:「快跑!小軟快跑!」
媽從恐懼中驚醒,抱起我跑進寒夜。
這段痛苦始末Ťū́₌,指引我爸領回來一個朋友。
那時候,他和媽剛到城裡討生活,人生地不熟,特別想早些出人頭地,能給我好的生活。
爸除了平時那些苦力活,還經常到外面認識朋友,希望找到掙錢的營生。
他總是笑嘻嘻跟我說:「等著吧,小軟,你老爸我早晚做生意,變成老闆,讓你當大小姐。」
我記得那頭,他格外開心地向我們介紹寸頭男人。
「喊叔!這可是咱們家的貴人,以後要帶我發財的。」
據爸說,寸頭男人是個生意人,輝煌的時候,出門給紅票當小費,低谷的時候到飯店吃過剩飯,但他從不被生活打敗,如今又籌足資金,準備東山再起。
他看中我爸吃苦耐勞,願意收他為徒。
不需要我爸出錢出力,有空的時候跟在身邊看著就行了。
這麼好的事,我爸當然感激,把人領回家裡吃飯。
我卻覺得那個人很奇怪。
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我看碗裡的雞腿。
他們喝酒到入夜。
寸頭男人笑嘻嘻從廚房拿來一把刀。
剛才還稱兄道弟的人,突然揮刀刺向我爸。
我爸縱然身體強壯,卻措手不及,失去了反抗能力。
我媽聽見外面的打砸聲,推開臥室門看,頓時被嚇到。
她立刻抱著我跑出家。
等到跑出兩條街,路口遇見熟人,她把我交給那人,囑託幫忙報警,自己義無反顧地跑回家,救她的男人。
她很幸運,我也很幸運。
到家的時候,寸頭男人已經跑了,徒留下我爸的屍體。
她留下一條命,我也依舊有媽。
後來,那男人被捕,判了死刑。
法庭上,他供述的殺人理由極其惡劣。
他只有生意失敗,跌入低谷,從未有過東山再起的決心。
之所以哄騙我爸,是因為聽到我爸和工友炫耀他有可愛的妻女。
他嫉妒我爸臉上的笑容。
骯髒的,幹苦力活的男人,憑什麼比他幸福!
所以,他想殺了我們全家。
他才是魅屍,吸取我媽全部生氣。
憑著把我養大的決心,媽才把這日子堅持下來。
我想到媽在車上一開始對張洋的反應。
又想到她方才瘋狂地沖向我,讓我跑。
她是魅屍,可她依舊是我媽。
在她的執念中,她害怕我被陌生人傷害。
11
爺爺說:「魅屍需要用火燒。小姑娘,千萬不要心軟,就當是火葬,因為你媽早就去世了,她現在只是有你媽模樣,本質上是一股邪惡的執念。」
他說著從懷裡掏出火摺子,神奇地點燃。
我趕緊護住我媽,對他搖頭:「爺爺,你們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她不是魅屍,她是我媽。」
爺爺皺眉,招呼張洋:「把這姑娘拉走!生人死人都有執念,真是麻煩,你要是不忍心,我來做壞人,你以後要恨我就恨吧,我只管救人的事。」
張洋這會兒見爺爺認真,不敢忤逆,湊近勸我:
「小軟,你聽我爺爺的吧,他懂這些,魅屍不除,一定會害人,你難道希望你媽……」
我搖頭,淚水揮灑,不肯放手。
「你們聽我說,我能證明她還是我媽,車上的肉你們不是看到了嗎?她沒有吃,魅屍讓她吃,但她又都吐出來了,因為她不願意變成魅屍,她來找我,不是為了害我,我可以證明,相信我。」
爺爺有些動搖。
張洋思索著,有些信了我的話。
「好像是這樣。但是你要怎麼證明她不會傷害你?」
我當著他們的面走到媽身邊,丟掉困住她的紅線。
把手臂遞到她嘴邊。
張洋和他爺爺都緊張地看著,向前一步,準備隨時沖上來救我。
但我媽並未咬我。
她用僵硬的下巴蹭著我的手臂,然後又用僵硬的身體擁抱我。
我和她相擁而泣。
「媽,我不應該懷疑你。」
爺爺此刻不得不相信,我媽依舊在。
「姑娘,我生平第一次見這樣的情況,但我還是要跟你說,就算她不想傷害你,她是魅屍,她的執念是你,你們在一起待太久,她早晚還是會吸食你的生氣,直到你死亡。
「如果你真的想幫她輪回,需要讓她放下執念,我有個辦法能找到她的執念。」
12
生人血。亡人淚,可歎世間情魅。
爺爺也沒有想到,記錄在古籍上的辦法,竟然有一天真的能讓他嘗試出來。
他活了一輩子,第一次見到亡人淚。
我用手指小心翼翼接下媽眼角的淚,再劃破手指。
讓淚和我的血混合。
爺爺拿著我的手指,在我和媽額頭畫著印記,同時口中念念有詞。
我聽不懂他念的是什麼,只覺得心頭炙熱。
然後,斑駁光點從我們兩人身上冒出,彙集半空,形成副畫面。
「這是她的執念,只要完成,她就可以安心離去了。」
我抬起頭看,畫面中是我熟悉的家。
那棟房子,我媽辛苦攢十年錢才買下。
雖然又破又小,但她說,有了這套房子,無論何時,我都有家可回。
媽坐在窗邊、陽光灑在她身上。
她臉上掛著溫柔笑意,低頭織著毛衣。
每年她都要提前為我織一件毛衣,還要讓我挑選喜歡圖案。
這一年,我選了四個字:「愛你,老媽。」
她織得更加開心。
可是突然。她捂住胸口,痛苦地倒下。
我看到她瘦弱的身體掙扎了幾次都沒能爬起來。
仰頭觀看記憶的我,也跟著心痛。
怎麼我不在她身邊呢?
我需要她的時候,她每一次都在。
給我準備夜宵,鼓勵我面對期末考試,打聽我和大學時期男友的戀愛進展。
我可愛的媽媽,陪我至今。
我欠她的,永世難還。
她的手機被打翻在地。
痛苦讓她的身體蜷縮著。
那雙關節僵硬的手,努力向前伸著。
她想ẗų₇要爬過去,想要為自己撥通急救電話。
終於,她勉強撿到手機。
正在這時,我發來一條消息。
她這會兒依舊瀕臨死亡。
手指落下的力氣。剛好點開我的語音。
「媽!我準備去支教了,我考慮得很清楚,你一定會支持我的,對嗎?如果報名的話,兩個月後就要出發,ƭũ¹那裡很冷,恐怕以後只能我回來看你了,在我走之前,跟我一起去旅遊吧,媽,我們要拍超多美麗的照片。」
我的語言播放到一半,媽已經去世。
我能看到她那時, 手指微微顫動, 眼角落下淚水。
但最終還是完全靜止下來。
畫面定格在她臉上,取代痛苦的是遺憾。
突然, 已經死亡的媽, 猛地坐起身。
她先是茫然地看著四周, 然後撿起織一半的毛衣放到桌上。
猶如新生兒般的眼神四處打量。
她看到手機, 重新又聽了一遍我的語音。
那雙眼睛恢復熟悉的溫柔。
她用略微帶點嘶啞的聲音回復我:「好,媽馬上去看你,我們可以自駕遊, 我為你當司機, 小軟, 一定要把媽媽拍得很美啊。」
最後,她放下手機, 坐回本來的位置, 又開始織毛衣。
13
毛衣就在車裡放著呢。
現在的天氣很熱,她卻日夜不眠,把毛衣趕制出來。
因為她知道, 那一定是她為我織的最後一件毛衣。
我很慶倖, 上面有她親手織上去的「愛你, 老媽」。
毛衣的背面, 她還自作主張加了四個字:
「我也愛你。」
爺爺說:「她的執念看來就是和你完成這次旅遊,天色已經晚了, 此時再想去看花海, 到地方恐怕只能見到星空。」
爺爺取氣:「今晚你們都到我家來住吧。」
他踢了一腳張洋:「還有你臭小子!別跑!你必須在!」
他擰著張洋的耳朵,繼續罵。
「你不會以為爺爺我忘了剛才的事吧。兔崽子, 今天你給我守夜!」
雖說,他Ťŭ¹們都信了我媽依舊在這具軀殼中。
但出於保險起見, 爺爺在小院子裡搭起四張床,不讓我和媽單獨相處。
夏夜蟲鳴, 漫天星光,我忽然想起更古早的記憶。
爸媽領我去城鎮前,也曾和我在鄉下的小院裡看星空。
我伸出手, 牽住她的手,僵硬但是溫柔的手。
第二天大早, 張揚送我們去看花海。
我特意換上毛衣。
他問我:「你不覺得熱嗎?」
然後他立刻覺得自己的問題很蠢:「應該穿的, 她只有這一次機會看到你穿了。」
我還是牽著她的手說:「愛你老媽。」
張洋之前跟我們提起過本地人才知道的河岸。
我以為他當時撒謊而已,不承想真的有那片河岸。
向陽的一面開滿各色小花。
河水清澈見底,而且只抹過人的腳踝。
我看見媽眼神陶醉。
我拉著她走進花海,張揚負責給我們拍照。
媽媽像可愛的木偶娃娃, 笨拙,卻可以配合我擺出很多造型。
我把這輩子的照片全部拍完了。
傍晚, 天氣變得涼爽。
我們躺在花叢中, 我給她看今天的照片。
她僵硬的腦袋不知何時柔軟下來,垂到我肩膀上。
我側過頭去, 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這次, 是永遠睡去, 再也不會醒來。
我在她耳邊輕聲說:「愛你。老媽。」
兩個月後,我帶上她的骨灰去支教。
山區的孩子們都很喜歡我身上穿的毛衣。
我沖他們微笑說:「以後,我是你們學校裡的老媽, 知道見到我,該說什麼嗎?」
他們異口同聲:「愛你,老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