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開始開公交車的時候,帶我入行的老師傅說,開末班車的時候,一定要記住四個規矩。
一、不要在二十號站臺停車。
二、遇到不認識的岔路時,千萬不要往右拐。
三、當你發現車上有穿紅色鞋子的人時,不管對方說甚麼,都千萬不要相信。
如果你發現車上的人數和你的記憶不符,那麼,記住,在車到達終點站之前,無論發生甚麼,都絕對不能停車。

1
好困。
我打了個呵欠。
昨天晚上王達、李明那兩個小子約我去打牌,我久違地手氣不錯,忍不住多玩了幾把,結果一不小心就通宵了。
通宵加上開了一天的車,我現在困得直打哈欠。
還好,這是最後一班車了,跑完這趟就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通過後視鏡瞄了一眼車廂,由於是末班車,車裡的人很少。
一個看上去六十多歲、圍著花布頭巾的老太太。
一個中學男生,戴著耳機坐在窗邊,邊上還放著一個大書包。
(怎麼會有學生這個點兒才回家?剛上完補習班嗎?現在的小孩還真是辛苦。)
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著十分健壯,正拿著行動電話看視頻。
車子平穩地開著。
我開的這班公交車的一般路線是從市中心醫院,到郊區殯葬館。
我們幾個司機哥們兒私底下都調侃過這叫從出生到死亡一條龍。
不過公司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當開末班車的時候,我們只開到倒數第二個站點郊區幸福花園,不會開到殯葬館。
聽說會有這個規矩是因為以前公司剛開的時候,經常出現司機在收款箱裡發現冥幣的事情。
老板是個迷信的人,當即請了個大師來做法。
大師說,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我們開末班車的時候正趕上午夜時分,那時正是一天裡陰氣最盛、鬼門大開的時候,不少殯儀館的小鬼都跑出來搭車。
要想避免收到冥幣,很簡單,只要末班車不到殯葬館前面那一站就行了。
那之後,我們公司內部就有了這麼一個不成文的規定。
所幸,大半夜要跑殯儀館的人也不多,至少我開車這半年來是沒見過。
說實話,我這人不太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不過能少開一程,偷點兒懶我還是很開心的。
「各位乘客,人民新邨站到了,請您從後門下車……」
無機質的女聲冷冷地播報著,車裡的三個乘客都沒有要動彈的跡象。
我正要合上車門,忽然一個踩著高跟鞋、穿著長裙的女人猛地沖上車,直接跑到我身旁。
「師傅,麻煩去二十號站。」女人帶著哭腔說道。
聲音不大,卻像一道驚雷,直接將我腦子的睡意全部劈散。
因為這趟公交車的路線根本就不存在二十號站!

2
半年前我剛入行的時候,負責帶我的那位老師傅曾經跟我說過,開夜班車時,要註意四件事。
其中第一件就是不能在二十號站臺停車。
當時我非常疑惑,因為在公司的路線圖上,並不存在二十號站。
老師傅說我剛入行不清楚,本來人民新邨站到平安南路站中間是有一個二十號站臺的,然而不知為何公交車一停到那裡,車上的司機就總能聽到一陣陣敲打車窗的聲音,就好像有甚麼東西想上來一樣。
但當司機往外看時,窗外卻甚麼也沒有。
一些體質弱的司機,往往在聽到敲窗聲後不久,就會突然發起高燒。
不少司機私底下都在傳這是小鬼想搭便車。
有一個司機,那天本來就發了點兒低燒,停在二十號站時聽到一陣急促的敲窗聲。
他剛吃了藥,那會正有點兒迷糊,也沒有多在意。
「咚咚、咚咚、咚咚!」
車已經開出了一程,但敲窗聲一直沒有停過。
「咚咚、咚咚、咚咚……噠噠、噠噠、噠噠!」
敲窗的聲音好像變了……
司機迷迷糊糊地想。
聲音原本隔著車窗,有些沉悶,但不知何時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就好像……
它就在車裡一樣。
司機猛地激出了一身冷汗。
他突然想起來了。
剛剛從二十號站再度發車的時候,自己好像忘記把車門關上了。
這一路上,車門都大開著。
那個聲音從車外面跑進來了!
為甚麼,車上那麼多乘客,都沒有人提醒我?
司機害怕之餘,又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不對,說起來明明有那麼多人,車裡怎麼這麼安靜?
除了越來越近的「噠噠」聲,甚麼都沒有……
司機不敢回頭去看,因為他發現那「噠噠」聲,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甚至於,就在自己耳邊。
突然,「噠噠」聲停下了。
車裡一片死寂。
……
老師傅說,那是我們公司成立以來第一次出現重大車禍事故,整輛車無人生還。
自那之後,二十號站臺就被廢棄了。
有住在那附近的居民,都只能搭乘到人民新邨站或平安南路站,然後自己走回去。
而現在這個披散著長發、穿著長裙的女人,撲到我的身邊,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跟我說:
「師傅,求求你了,我要去二十號站。」

3
就在我正要開口拒絕這個女人的時候,車後門又上來了一個年輕男人。
男人瘦高身材,臉上看著有些疲憊。
一看到男人上來,女人臉上頓時露出十分恐懼的țů⁻神情。
「阿蓮,你別鬧了。你就算跟我鬧脾氣,也不應該大晚上一個人跑出來,你一個女孩子半夜在外面很危險的。」
聽這話,男人應該是這個叫阿蓮的女人的男朋友或是丈夫。
雖然他臉上已經寫滿了疲倦,但還是用很溫柔的聲ţṻₙ音哄著女人。
「我說了,我不是甚麼阿蓮!」女人尖細的聲音在車廂裡爆發出來,「我根本就不認識你!」
她這一喊,車裡另外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中學生摘下耳機,拿起行動電話,看樣子像是想拍照。
而壯實男人則用狐疑的視線看著這邊,衣服下的肌肉隱隱可見。
年輕男人這下也有點兒緊張,朝著周圍賠笑道:「我女朋友和我吵架呢,不好意思打擾各位了。」
「我說了我不是你女朋友!」女人很激動地喊道,聲音又提升了幾個分貝。
「這個人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尾隨在我身後,我根本就不認識他!」
拐賣婦女?
我一下就想起新聞上常見的拐賣套路,此時也顧不上開車了,放下方向盤看向身後對峙的兩人。
而健壯男人這時也起身朝這邊走來,顯然他是打算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年輕男人嘆了口氣,但看上去並沒有謊言被揭穿的慌亂,而是從兜裡拿出一個身份證。
「你從家裡離開的時候身份證從你包裡掉出來了,我隨手撿起來了。」男人展示一般地舉起身份證。
我看向身份證,上面的頭像確實是眼前這個女人,全名叫葉蓮。
我的疑慮打消了一些,健壯男人也停下了腳步。
看來這確實是小情侶在吵架,女人故意想讓男人難堪。
然而,名叫葉蓮的女人卻捂著包繼續控訴道,「你說謊!這身份證明明是剛剛在商場的時候,你假裝撞到我,然後從我包裡拿走的!」
女人說完忽然拽住我的手臂說:「司機大哥你相信我!我真的不認識他。我剛剛在逛商場,這個男人忽然就撞上我,然後就一路跟著我。求求你把車開到二十號站吧,我家就在那附近。我知道你們一般都直接開到幸福南路站,以前我都是從那邊再走十五分鐘路回家的。」
「我也不想給您添麻煩,但是我只能求你們救救我。」女人哭噎道,「剛剛上車前,我看到了這個男人褲兜裡有刀!等下車後他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求你們救救我!」
女人神情中的恐懼不像作偽,但我此時卻走了個神。
這個女人的力氣真大,我的手臂都被拽出紅痕了,我心想。
而且手好冰,明明現在是夏天。
是因為害怕,所以手出冷汗了嗎?
而健壯男人聽了這話則一把沖過來,抓住了年輕男人的手臂。
我這才意識到,年輕男人從上車以來,左手就一直插在兜裡。
健壯男一手將那只手拽出,果真從年輕男人的褲子裡拿出一把水果刀。
「人渣!」健壯男呸了一口,「你還有甚麼可說的?」
年輕男人臉上一瞬間露出困窘的表情,解釋道:「我只是擔心大晚上的不安全,所以才帶了把刀出門的。」
強壯男人懶得聽他狡辯,轉向我說道:「師傅,麻煩你繞個路咱們先去趟派出所吧。媽的,我這輩子最瞧不起對女人下手的男的了。」
事情峰回路轉,女人連連對健壯男道謝。
「唉。」年輕男人臉上卻依舊沒有慌亂,反而露出了幾分悲傷的神情,「我本來不想說的。其實我女朋友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癥,有時候發病時還有嚴重的攻擊傾向,所以我才會帶刀出門的。」
「你們仔細地想想,這附近有商場嗎?」男人說道。
我恍然大悟。
離這個公交站點最近的一個商場,可是在五公裡之外,眼前的這個女人還穿著高跟鞋,怎麼可能跑這麼遠?
健壯大漢此時也懵了,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樣,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小蓮,我真的是你男朋友,只是你一發病就會把我忘了。」男人用悲傷的眼神看著女人,「你要是不信,那我問你,你的父母叫甚麼?你最好的朋友是誰?你中學讀的學校是甚麼?」
面對男人一連串的問題,小蓮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我、我不記得了……我怎麼會甚麼都不記得?我到底是誰?我怎麼會在這裡?」女人痛苦地抱住腦袋,蹲了下來。
看著眼前這出失憶大戲,我和強壯男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絲苦笑。
沒想到今天還真讓我們遇上精神病人了。
「兄弟,不好意思哈,剛剛誤會你了。」強壯男人尷尬地撓了撓頭。
「沒事,我已經習慣了。」年輕男人只是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
「師傅,我們倆在平安南路站下。」年輕男人對我打了個招呼。
說完,他溫柔地把蹲在地上的女人扶起來,兩個人一起走到車廂的後面坐下了。
「呼」,終於可以繼續開車了。
我松了口氣,把手搭回方向盤。
就在這時,通過車的後視鏡,我眼角的餘光掃到了一個異物。
一抹紅色。
那個男人的鞋子。
是紅色的。

4
「當你發現車上有穿紅色鞋子的人時,不管對方說甚麼,都千萬不要相信。」老師傅說。
「這又是哪門子講究?」我給他續上一杯白酒。
「哎呀說不清。」老師傅擺了擺手,「你們年輕人就愛凡事刨根問底,問那麼清幹嗎!我老人家還會騙你嗎!這都是我們這一行傳下來的老規矩,你照著做不就行了。」
「這不是看您見多識廣,我這個小輩想長點兒見識嘛。」我挑著好聽的話說。
果然,老師傅聽了有些高興:「既然你年輕人這麼想知道,那我就跟你多說幾句。」
「這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有個司機出車的時候,上來了個穿紅色鞋子的男人。
「司機當時也沒多想,只是嘀咕著這男人鞋子花裡胡哨的,跟個娘們兒似的。
「結果沒過幾天,司機就在新聞上看到了那個穿紅色鞋子的男人。
「原來那個男人是個專門虐殺年輕女人的變態殺人魔,最喜歡用水果刀割開女性的喉嚨放血。
「那天他看到的紅色鞋子,其實是那個變態剛剛殺完了人,鞋子被血給染紅了。
「聽說那天殺人狂離開的時候,女人其實還沒死透。
「要是那個司機當時能發現那個變態鞋子上沾的是血,及時報警的話,那個女人說不定還能救回來。
「雖然變態殺人魔已經被逮捕,但那個司機還是嚇得請了好幾天假。」 「後來司機再去上班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車上有一行紅色的腳印。
「不管他怎麼擦洗,都沒辦法洗幹淨。
「他向公司申請換車,可邪門的是,不管他換多少輛車,新車總是沒過多久就會忽然出現一行紅色的腳印。
「沒過多久那個司機就被發現自己吊死在家裡了。
「聽說他死前一段時間整個人都瘋瘋癲癲的。
「見到人就大喊『不要相信穿紅鞋子的人說的話!不要做他讓你做的任何事!』」
「哦對了,那個兇手當時是在人民新邨站上的車,在幸福南路上下的車。」老師傅補充道,「那附近便宜的公寓多,很多單身女孩子自己住就喜歡租在那裡。」
我看著後視鏡裡紅色鞋子的倒影,手裡已經全是冷汗了。
二十號站?幸福南路站?
到底要在哪裡停車?

5
車子還在緩慢地前進著。
但我此時已經睡意全無了。
每個站點間的距離約五分鐘車程。
五分鐘後是二十號站,十分鐘後是幸福南路站。
我要在哪個站停車?
身後的車廂很安靜,每個人都靜靜地等著車子停靠。
我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封建迷信,是那個老師傅編出來嚇我的故事罷了。
沒錯,世界上哪有甚麼鬼神,這肯定都是假的。
但是仔細地想想那個男人說的話,確實有點兒問題。
女人有被害妄想癥,和他帶著刀有甚麼必然聯繫嗎?
他說女人是和他吵完架後一時生氣跑出來的,可這個女人臉上的妝很精致,還穿著長裙高跟鞋,不像是一時沖動跑出來的,更像是精心打扮後出門逛街。
就算這個女人真的有被害妄想癥,也不代表男人的話就可信。
說不定這個男人就是故意提前打探好了女人的消息,然後才決定扮成她男朋友的。
想到這裡,我做了決定。
就在二十號站下吧。
反正老師傅說的那個司機是因為忘記關車門,才讓那個「噠噠」聲進來的。
只要那個女人一下去我就關門,應該就不會有事吧?

6
五分鐘後,我停了車。
由於二十號站臺不存在於規劃路線裡,所以沒有機械女聲播報。
車一停下,我就大聲地喊道:「妹子,你家到了!」
女人剛剛像是打了個小盹,聽到我的聲音後迷迷糊糊地起身,走了下去。
我盯著她的身影,幾乎是在她下車的一瞬間就立刻把車門關上,再次發動了車。
整個過程中我一直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瞄那個年輕男人。
在女人下車的那一瞬間,他眼睛裡閃過一絲怨毒。
但男人並沒有其他動作,也沒有跟著女人下去,而是很快地調整好了表情,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中學生還沉浸在耳機的音樂裡。
強壯男人看視頻看得入迷,沒有發現這一幕。
我應該是做出了正確的決定吧。
我這樣想著。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就在我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一陣清脆的敲擊聲嚮起,我幾乎被嚇得魂飛魄散。
那個老師傅故事裡的敲擊聲!
怎麼會在這裡!
我明明已經把門關上了啊!
我絕望地扭頭看去,卻看到了讓我難以置信的一幕。
那個包著花布的老太太不知何時拿出了一個木魚,有規律地敲了起來。
神經病!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
老太太邊敲著木魚邊念念有詞,像是在誦經,另外幾個乘客都用怪異的眼神看著她。
但老太太神情自若,絲毫沒有理會旁人的視線。
幾人也不好和一個老太太計較,於是都收回視線,默默地玩起了自己的行動電話。
我心想這都叫個甚麼事兒啊,居然有人在車廂裡敲木魚。
苦笑一番,繼續開車。

7
唉,這趟車可真漫長。
心情松懈下來,困意再度席卷而來。我又開始打哈欠了。
已經是深夜,路上沒甚麼車了,我決定開快一點。
然而幾分鐘後,我再次感到了不對勁。
幸福南路站,有那麼遠嗎?
每個站點間的距離是五分鐘,我這次開得比較快。
按理說三四分鐘應該就到了。
然而,我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
已經六分鐘過去了。
怎麼外面的風景好像還是沒甚麼變化?
這棵樹我剛剛是不是看到過?
這一段路我怎麼感覺自己剛剛已經走過了?
不,冷靜一點,我要冷靜。
這個地方本來就比較荒涼,沒甚麼標志性建築,大半夜的又看不清。
我一定是看錯了。
對,肯定是這樣。
這些樹長得都差不多,一定是我把兩棵比較相似的記混了。
我咬了咬舌尖,逼著自己冷靜下來。
這次,我把車速放慢了很多,眼睛死死地看著車窗外的景物。
又幾分鐘過去了。
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棵樹。
樹幹上有一圈白色油漆,右邊有一根枝杈垂落了下來。
沒錯,還是那棵樹,我再次開回了原來的地方。
冷汗瞬間爬滿了我的後背。
車廂裡的人似乎也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強壯男人放下行動電話,有幾分狐疑地看向了窗外,問道:「師傅,我怎麼感覺今天這車走得有點兒慢啊,你是不是繞路了啊?」
老太太也停下了敲木魚的手。
我擦了擦汗,這個時候瞞著他們也沒有意義,不如把狀況說出來,集思廣益,大家一起想辦法。
「老哥,實不相瞞。」我說,「今天真他媽邪了門了,以往我走這段路五分鐘都不到,但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公交車一直在原地打轉。」
在我說話間,那棵熟悉的樹再次出現,我苦笑道:「你看,就那棵樹,咱們這班車已經第三次經過了。」
強壯男看著我眼底下的青黑,顯然不是很相信:「師傅,會不會是你疲勞駕駛沒看清路,才一直在這附近打轉的?」
「這樣,既然你不信,你就坐到最前面的座位來,親眼看看是不是我駕駛有問題。」
強壯男坐到了我邊上的座位,同時打開了行動電話裡的導航軟體,只要車子一偏離行程,軟體就會立刻發出提示。
車子繼續行駛,幾分鐘後,那棵樹第四次出現了。
這回,強壯男也愣住了。
「這還真是邪了門了,我剛剛親眼看著,咱這輛車連個彎都沒轉,怎麼又回到了原路?」男人臉上滿是不可置信,「而且行動電話導航上也顯示咱們一直在往前走,按理說早就該到站了啊。」
「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懂,這叫鬼打牆,也叫鬼遮眼。」後面的老太太忽然幽幽地說道,說話的同時又繼續敲擊起她的木魚。
此時,「噠噠」的木魚聲在空寂的車廂裡回蕩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誰說我不懂的?」強壯男顯然不喜歡老太太這副倚老賣老的作態,粗暴地打斷了對方的話,「電影裡多了去了這種橋段。不就是說有小鬼作祟,讓人走不出去嗎?」
老太太並沒有計較男人粗暴的語氣,繼續說道:「現在這輛車上有只小鬼遮住了你們的眼,如果不能及時地找到真正的路,你們都會死在這裡。」
老太太的話聽得我很不舒服,甚麼叫「你們都會死在這裡」?她自己倒一副置身事外、老神在在的樣子。
難道,她有甚麼破解鬼遮眼的方法?
我琢磨著。
我知道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最喜歡別人捧著、哄著他們,以滿足他們的虛榮心。
帶我入行的那位老師傅就是這樣,每次話都說一半藏一半,非得逼我誇上幾句才肯講完。
對付這種人我早就得心應手,我謙虛地說道:「我們小輩的不太懂這些,您老人家看著見多識廣,能不能給我們說道說道?」
果然,老太太臉上浮現出一絲滿意的笑容,擺了擺手說道:「這也是我小時候聽鄉裡人講的了。鬼遮眼其實就是有小鬼爬到了人的身上,遮住了人的眼睛,然後變出幻象。被鬼遮眼的人自以為走的是正路,其實已經被小鬼騙著繞了很久的圈了。如果不能及時發現,就會被活活地困死。」
「嚯,這要按您說的,那可不止我們兩個,這鬼連我行動電話導航的眼都遮了。」強壯男顯然有些不信,抬槓道。
老太太倒是沒和他計較,繼續說:「要破解鬼打牆的方法也不是沒有。這第一條呢,是把能辟邪的東西,比如牛眼淚、黑狗血、朱砂塗在眼睛上。小鬼最怕這些東西,就自然會松手了。」
「這第二條呢,是準備一碗白米飯,在裡面拌上燒過的香灰,豎著插一根筷子,放在地上,過一會兒小鬼就會去吃。趁著小鬼在吃的時候趕緊跑,一定要在它吃完之前離開。不然等它吃飽了這招也就失效了。」
「您這說了等於沒說。」強壯男譏諷道,「我們現在哪裡變得出甚麼黑狗血、白米飯的。」
「你急甚麼!」老太太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這不是還沒說完嗎!」
「最後一個方法不用道具也能行。以前我們鄉下有個說法,自己一個人走夜路的時候,要是鞋帶散了,蹲下來系鞋帶的時候,一定要記住不能通過胯部往後看,不然就會看到鬼的腳。
「人身上的陽氣,也就是『三把火』都在肩膀以上,身體折過來通過胯部往後看的時候,這陽火就被翻過來變成了陰火,人就能看到陰間的東西了。」
「遇上鬼打牆的時候通過胯部往後看,就能看到小鬼眼裡的世界,也就是被它藏起來的那條正確的路。」老太太說。
「這就是負負得正嗎?」我小聲地嘟囔著。
「這咋整?」強壯男有些繞不過來,看向我,「師傅,你能倒立開車嗎?」
我翻了個白眼。
「大哥,我有個主意。」我說,「倒立開車肯定是不可能的。這樣,我正常開車,你在旁邊按老太太說的,從胯部往後看外面的景色,一旦發現我開始繞圈了,就立刻提醒我。」
也就是讓強壯男給我當人體導航。
強壯男一琢磨,也覺得這法子靠譜,當下照做了起來。
我心裡絲毫不敢松懈,車子開得非常穩也非常慢,生怕出甚麼岔子。
果然,駛出去不到一分鐘,強壯男就忽然大喊:「往左打方向盤!狗日的,你剛剛真的忽然就向右開始繞圈了!」
看來老太太說得沒錯,剛剛真的有鬼在迷惑我,混淆了我的方向感。
我自己一直覺得自己在筆直地前進,但其實不知不覺中已經被迷惑著向右繞圈子了。
有了強壯男這個人體導航,接下來的事就簡單多了,好幾次我在自己完全沒有發覺的情況下不自覺地繞圈,強壯男都能立刻發現,並指揮我轉回原路。
大概過了十分鐘後,我意識到那棵刷了白漆的樹終於沒有再次出現在我的視線裡,取而代之的,是幾排路燈。
我從來沒有覺得路燈的光能這麼溫馨,這麼令人安心過。
我和強壯男對視一眼,兩個人都幾乎要喜極而泣。
「走出來了,終於走出來了。」強壯ƭṻ⁻男激動地說。
因為一直要保持俯身向後看的姿勢,他整張臉都充血變得通紅。
我也宛如劫後餘生般地松了口氣,要不是還要繼續開車,我真想直接癱倒在座椅上。
但我知道現在還不是徹底放松的時候。
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實在是太邪門了。
又是有女人要去二十號站,又是有個穿紅鞋子的男人,現在又發生了鬼打牆,怎麼甚麼邪門事兒都堆到一起了?
剛剛聽老太太講人身上的三把火的時候我就在暗自琢磨。
三把火的說法我也聽說過,當人身上的陽氣旺盛的時候,火燒得旺,那些陰邪的東西就不敢靠近;而反過來,如果人身上的火小了,就會招來各種邪祟。
末班車的時間本就是一天裡陰氣最盛的午夜,公司一直是讓像我這樣正值年輕力壯的年輕人來當司機的,為的就是用身上的陽火壓住陰氣。
但我最近天天被王達、李明那兩個小子拉去喝酒賭博,已經很多天沒有好好地休息了,身體難免虛了一些。
難道就是因為這個,導致我火變小了,才引來了這麼多髒東西?
我在心裡暗暗地發誓,只要能平安地拉完這一趟,立刻戒掉所有不良的習慣,做一個「五好」青年。
說起來,當時那個老師傅給我講的四個禁忌,一個是二十號站臺,一個是紅鞋子,還有兩個是甚麼來著?
我絞盡腦汁地想著。
當時我只把那些話當成是酒桌上的吹牛逼,根本沒放在心上,現在我只想扇那時的自己一巴掌。
但是很快地,我就記起來了。
因為本該是直直通到底的這條路,居然出現了分岔路口。

8
經历了剛剛那些事情的我,心髒已經無比強大了。
只是區區一個岔路口而已,根本嚇不住我。
我想起來那老師傅當時說的又一條禁忌是甚麼了。
遇到岔路口的時候,一定要選左邊的路口。
我是個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但是那一次,我沒有問他為甚麼要選左,不選右。
雖然我一直管那個人叫「老師傅」,但其實他才三十幾歲,比我大不了多少,然而看著卻像是六七十歲的人了。
聽說他在一次出車中,不知怎麼的走錯了路,走到一個岔路口。
年輕氣盛的司機心想,隨便選一個,大不了走錯了再繞回來唄。
沒人知道那之後發生了甚麼。
但是當人們把他救出來的時候,發現他竟在一夜之間老了數十歲,嘴裡還一直哆哆嗦嗦地說著一些聽不懂的話。
在那次事故中,他還失去了兩只眼睛,眼眶裡只剩一片黑洞。
那之後,公司不但沒有辭退他,反而給他安排了一個更清閑的工作,甚至工資遠高於出車時。
很多人都說老板這人還真是有情有義。
但我知道並非如此。
我不知道他那黑洞洞的眼框到底能看到些甚麼。
我只知道,公司發生的所有詭異事件,他都了如指掌。
明明他沒有登上過那輛車,明明那輛車已經沒有生還者,但他還是能說出那輛車上發生的詭異事件。
很神奇,不是嗎?
而那個老師傅曾無比認真地告訴我,遇到岔路口的時候,一定、一定、一定不能往右拐。
我沒有絲毫猶豫,選擇了左邊的那條路。
然而就在我要開過去的時候,那個老太太像是受了甚麼刺激,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年輕人,不能往左開!千萬不能往左開!」哪怕是遭遇鬼打牆都一臉淡定的老太太,此時卻異常恐懼地抓著我。
她臉色慘白,額頭已經冒了不少汗,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似的,狠狠地瞪著我。

9
「為甚麼不能往左開?」我停下了車。
剛剛鬼打牆的時候,多虧了這個老太太我們才能順利地走出來。或許她還知道些別的我們不懂的東西。
老太太搖了搖頭:「我不能說,我真的不能說。但你們信我老婆子一句話,你要是開到左邊的那條路,那我們這一車人,必死無疑!」
她最後的喊叫聲無比尖利,我和強壯男都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總之你聽我一句勸,真的不能往左拐,我自己也在這輛車上,還會騙你們不成?」老太太語氣中帶著一絲慌亂,我能感受到她對左邊那條路有著深深的恐懼。
怎麼辦?到底是信她的話選右邊,還是信那個老師傅的話選左邊?
我再次陷入了兩難局面。
老師傅的話應驗了兩次,而這個老太太的話也救過我一次,按理說二比一,應該是老師傅更可靠一些。
但是如果按那個老師傅的情況來看,進入右邊的路,最壞的情況也就是失去一雙眼睛罷了。
而這個老太太說,左邊的路,則是必死無疑。
一雙眼睛和一條命,選哪個?
我做出了決定。
車子再次啓動,朝著右邊的路口駛去。
通過車子的後視鏡,我看到老太太松了口氣。
隨著車子離右邊路口越來越近,老太太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異笑容。
就在這時,我猛地變向,車子直接朝左邊沖去!
老太太嘴角的笑容瞬間凝固,下一秒,她發瘋一般地沖過來,面目極度猙獰。
「攔住她!不然我們都得死!」我朝著邊上的強壯男大吼道。
強壯男雖然不理解發生了甚麼,但看到老太太那邪惡至極的恐怖面容,也明白了一件事,絕對不能讓她靠近我!否則就是車毀人亡的下場!
車子駛進了左邊的那條路,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個墳場!
黑夜裡,無數墓碑林立,熒綠的磷火像一雙雙鬼眼一樣冷冷地註視著我。
墓碑仿佛活過來了一樣,朝著車的方向移動,像是想擋住我的去路。
明明是在車廂裡,我卻感受到了徹骨的陰寒。
身後的老太太用不像人類的聲音發出詭異的笑:「嘻嘻嘻,你們進了亂葬崗,你們所有人都會死!所有人都會死!」
那個老師傅只告訴我不能選右邊的路,卻並沒有說左邊的路就一定安全了。
難道我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了嗎?
恐懼使我克制不住地發抖。
然而,在極度的恐懼之後,爆發出的卻是另一種感情。
憤怒。
去你媽的!
甚麼狗屎鬼怪,專他媽挑軟柿子捏是吧!
老子招誰惹誰了,一個個都跑來禍害我!
既然你們想讓我死,那老子也不跟你們客氣了!
就算真的會死,死之前老子也要扒掉你們一層皮!
我把油門踩到最大,此時的我已經無所顧忌了。
有鬼敢來就來好了,看我不把你們撞個稀巴爛。
我惡狠狠地想ţû¹著。
已經被怒火燒去了理智的我根本沒有考慮過,車子是否真的能對沒有實體的鬼魂造成傷害,只是不顧一切地橫沖直撞著。
不知是不是真像人們常說的,鬼怕惡人。
在我不顧一切地發起瘋來之後,路邊的墓碑竟越變越少了!
我再次看到一絲希望,腳下的油門絲毫不敢松開,祈禱著能順利地離開這個地方。
走到後面,墓碑越來越少。
最後,只剩下一個巨大的墳堆擋在了車子前方。
墳堆前的墓碑上,貼著一張遺照。
借著車燈,我看到遺照上是一個包著花布的老太太。
和我身後的老太太長得一糢一樣。
老太太的眼睛此時已經一絲眼白都沒有了,完全變成了黑色。
她的指甲很長,指甲縫兒裡全是泥土。
一股濃鬱的屍臭布滿了整個車廂。
強壯男就是腦子再不好使,也意識到了自己剛剛攔著的是甚麼東西了,他雙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
老太太像瘋了一樣朝我Ṫų₎沖過來。
最初的憤怒已經散去,恐懼再次湧上我的心頭,但我還是死死地咬住牙,逼著自己不從座椅ţůⁱ上逃離。
腳則一刻也沒有離開油門。
老太太幹枯、腐爛的手直接朝我脖子抓來,我毫不懷疑她能直接把我的脖子擰斷!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一秒,車子狠狠地朝墓碑撞去!
沒有想象中巨大的沖擊感,車子仿佛只是撞碎了一個泡沫一般。
我看向車外,兩排路燈稱職地發出令人安心的光。
那些墓碑不知何時已經全部消失了。
車上的老太太也已不見人影。
我又回到了正確的路上。
這一次,我是真的整個人都癱軟了。
但我知道,我還不能停下,這趟車,還要繼續開下去。

10
至今為止,老師傅的話已經救了我三次。
我已經徹底相信,自己想要活下去,必須按照他的囑咐來。
當時他總共講了四點,最後一點是甚麼來著?
我拼命地想著。
對了,我想起來了。
是「如果你發現車上的人數和你的記憶不符,那麼,記住,在車到達終點站之前,無論發生甚麼,都絕對不能停車」。
我小心翼翼地回過頭,想確認車上是否多出了我不認識的面孔。
強壯男經历了剛剛那件事,驚魂未定,正坐在我身後的位置上喘著粗氣。
還好,車上只有我們兩個人,沒有突然出現甚麼陌生的新面孔。
老實說,在轉過去看之前,我以前做好了最壞的思想準備了。
比如後面的座位全部密密麻麻地坐滿了人,死死地盯著我看之類的。
看樣子老天爺終於發了次善心,沒再招出新的鬼怪來嚇我了。
我稍微有些安心,準備繼續開車。
唉,一開始車上可是有五六個人呢,誰能想到最後只剩下我和強壯男呢?
嗯?
好像有點兒不對勁?
瘋女人在二十號站臺下車了,鬼老太的墳剛剛被我撞了。
那個戴著耳機的中學生,還有那個紅鞋子男人呢?
冷汗再次布滿了我的後背。
沒錯,這輛車沒有多人,反而少了兩個人。
那兩個人是甚麼時候消失的?我怎麼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麼一想,剛剛鬼老太發威的時候,車裡只有強壯男人一個人的動靜,後排的座位安靜得跟死了一樣。
難道那時候他們就消失了?
車門車窗都是緊閉著的,他們不可能跳車離開。
難道他們也都是鬼?
好冷。
車廂裡越來越冷了,我感覺自己像在一個密封的冰庫裡。
老師傅說,當發現人數對不上的時候,在到達終點站前,不管發生甚麼都不能停Ťű̂₇車。
只要我不停車,就這麼直接開到殯葬館,應該就沒事兒吧?
我咬著牙繼續開車,但同時想起那鬼老太說的話。
從胯下往後看,能看到陰邪之物。
我想知道這個車裡究竟是真的只有我和強壯男兩個人,還是其實已經悄悄地站滿了看不見的「人」。
我先確認前面的路沒有任何路障後,手保持著握住方向盤的姿勢,把半個屁股挪到座椅外,雙腿張開,深吸一口氣猛地把頭壓下去,通過胯部向後方看去。
一秒後我立刻將頭收回,這個過程裡我一直註意讓公交車保持前進。
還好, 車廂後面空空如也,一雙腳都沒看見。
一雙腳都沒有……
我愣了一下。
手在顫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完全打濕了。
我不敢再往後看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輛車。
我恍惚想起來, 這趟車已經快要開到殯葬館了, 可強壯男到現在還沒說自己要下車。
說起來,他是甚麼時候上的車?
為甚麼他上車的時候沒有說自己的目的地是哪裡?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 在我身後的車廂裡。
一雙腳都沒有。
尾聲
「昨晚淩晨一點零五分, 我市郊區發生一起公交車車禍,車中未發現乘客,僅有一名司機當場死亡……事故原因仍在調查, 請持續關註……」
路邊某個蒼蠅館子裡, 老板百無聊賴地看著電視新聞。
今天生意不太好,只有一老一少兩個人在喝酒、擼串兒。
老頭兒是個瞎子,身上又髒又破, 操著一口大黃牙正跟那年輕人吹牛ṱŭ̀¹皮。
「我跟你說啊, 你新入咱們這一行還不了解,開夜車的時候啊, 最容易撞鬼了。」老頭兒一杯啤酒下肚, 開始指點江山,「尤其是這末班車啊, 邪氣最重,保不齊就來個連環撞鬼。」
年輕一點兒的那個男人顯然不信這一套, 有些不屑地笑了,但喝酒不配點兒吹牛皮當下酒菜顯然有些單調,於是他假裝好奇地讓老頭兒給他說道說道。
「這開夜班車啊,要註意的事情有五點。」老頭兒說著打了個酒嗝。
「一、不要在二十號站臺停車。」
「二、遇到不認識的岔路時, 千萬不要往右拐。」
「三、當你發現車上有穿紅色鞋子的人時, 不管對方說甚麼, 都千萬不要相信。」
「四、如果你發現車上的人數和你的記憶不符, 那麼, 記住, 在車到達終點站之前, 無論發生甚麼,都絕對不能停車。」
「還有最後一條, 如果你發現有乘客從上車開始,就一直沒有報過自己的目的地。一定要想辦法把他請下車,千萬不能載他到終點站。」
老頭兒說, 「這種鬼是專門來找替身的,你載著他走完全程,就相當於替他走了一遭黃泉路。路走完了, 你的命也就被他收走了。」
老頭兒說起故事來一套一套的,年輕人顯然有點兒被唬住,琢磨了一會兒後說道:「老師傅, 你這套說法有點兒自相矛盾啊。」
「你第四條說要是發現人數不對就趕緊開到終點站,第五條又說千萬不能載到終點站。那我問你,要是碰到人數對不上,車上又有替身鬼的時候該怎麼辦?」年輕人覺得自己抓住了這個牛皮的漏洞, 有些得意地追問道。
「嘿嘿。」老頭兒咧嘴一笑,「要是真讓你遇上了這種事,那我只能說四個字——
「死路一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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