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祭祀大典上,陸鶴鳴的小青梅闖出彌天大禍,然而最後的受罰之人卻是我。
只因陸鶴鳴一句話,我便替小青梅過了半年生不如死的日子。
他說此事過後定會好好補償我,可半年後重回陸家,府裡卻早已沒了我的位置。
我心灰意冷決絕離開,可我走後,他卻又似發瘋一般,狠心棄了她的小青梅。

1
我被接回侯府那天,陸鶴鳴沒來。
空蕩蕩的莊子門前只停著一輛馬車,車夫仰頭站在那兒,眼中沒有半分恭敬。
「侯爺今日陪柳大娘子去華青寺祈福,抽不出空子,好在柳大娘子仁慈,特命奴才來接您回府,不然這幾十裡路,可就得靠您赤腳走回去了。」
他說話的同時,目光似有若無地瞥了眼我紅腫的雙腳。
我有些難堪地縮了縮,可短了一截的裙擺根本就遮不住。
轉念一想,索性也就不遮了。
畢竟我這身上,從頭到腳,幾乎已經沒有一處完整的好皮了。
我抿抿唇,邁步跨上馬車。
車廂很簡陋,但是比我在莊子上住的馬廄強多了。
只是我還沒坐穩,車夫便抽著鞭子啟程,以致我一個重心不穩,頭重重地磕在了車廂的木板上。
外面傳來車夫輕飄飄的歉疚聲。
「蘇娘子,對不住,是奴才唐突了。」
蘇娘子?
沒來莊子上受罰之前,闔府上下明明都叫我蘇大娘子的。
亦如他喚柳溪的那聲「柳大娘子」,代表著獨一無二的正妻地位。
可是現在,那稱呼卻聽得我一時頭暈眼花,連意識都有些恍惚了,心裡隱隱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來。
馬車晃晃悠悠往京城方向駛去,我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腦子裡卻如同走馬燈一般,浮過許多往事。
我與陸鶴鳴成婚後,琴瑟和鳴,鶼鰈情深。
他不似尋常權貴那般,終日忙完公務便流連煙花之地。
一下朝,他便匆匆回府纏著我,不是讓我紅袖添香,便是撫琴對吟。
那時候,我滿心想著若能這般過一輩子,當屬這世間最幸福之事。
要是再能生下一兒半女,那便更好了。
只可惜成親半年,我的肚子始終沒什麼動靜,找了不少大夫診治,也得不出個結果。
陸鶴鳴寬慰我說子嗣之事急不得,有時候也是要看緣分的,說不定哪天緣分到了,孩子自然而然就來了。
他在這件事上格外通情,可我卻始終定不下心。
因為我深知子嗣的重要性,偌大的陸遠侯府亦需要有人繼承。
於是我遍訪天下名醫,終日扎針服藥,只為能早日懷上孩子。
許是我的誠心感動上蒼,兩個月後,大夫說我身子已經調理大好,要不了多久便可懷上孩子了。
正當我準備把這個喜訊告訴陸鶴鳴時,他卻突然從外面帶回一個女子。
他喚她柳溪,言稱二人自小一起長大。
一年前,柳溪嫁給昭武校尉,原也過了段好日子。
不料半年後,昭武校尉離奇暴斃,偏巧那時她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一個喪夫的寡婦,可想而知在婆家的日子有多艱難。
她婆婆揚言兒子是被她克死的,終日對她非打即罵。
為了保護腹中骨肉,她不得已寫信求助陸鶴鳴。
陸鶴鳴念在青梅竹馬的情面上,不顧校尉府的蜚語流言,將她接回了陸家。
未免我多想,陸鶴鳴一再向我保證他只是把柳溪當成妹妹看待。
他的品行,我自是信得過。
況且柳溪的處境著實讓人心疼,所以自她入府之後,我便對她極盡照顧。
不料在十天后的宗族祭祀上,柳溪失手打翻燭臺,險些燒毀陸家祖宗牌位。
事後宗族長老怪罪時,柳溪竟將罪名推到了我頭上。
我跪在地上苦苦解釋,卻無一人信我。
就連素日最疼愛我的夫君,也冷著臉,目光沉重地看著我。
「懷了身孕的婦人不得進祠堂,這是陸家的規矩,你怎能為了推卸責任冤枉柳溪!
「昭昭,人犯了錯就得受罰,按宗族規矩得去莊子上做工一年。
「不過你放心,只是待一年而已,期滿我就把你接回來了。」
那一刻,我只覺得心灰意冷,仿佛一盆涼水當頭潑下來,從頭到腳一陣麻木。
再回過神時,我已經到了莊子上。
沒人再把我當成侯府夫人尊敬,他們逼著我終日做工,不分晝夜,稍有懈怠便是一頓打罵。
過往半年,仿佛置身地獄,沒有人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
好在,那段痛苦的往事,終於過去了。
夫君比承諾的日子提前半年接我回來,可見,他心裡還是有我的。

2
兩個時辰後,馬車在陸遠侯府門前緩緩停下。
甫一下去,我便瞧見石階上站著兩個人。
正是我的夫君和柳溪。
他們並肩站於一處,郎才女貌,宛如一對璧人。
若不是事先知道,柳溪肚子裡懷的不是陸鶴鳴的種,我恐怕真要誤會了。
不想下一瞬,車夫就在我耳邊提醒:
「蘇娘子,別愣著呀,還不快上前拜見侯爺和柳大娘子,如今柳大娘子已經嫁給侯爺,掌管整座內宅,你以後能不能過舒坦日子,可全要仰仗她。」
這話聽得我身軀一震,許久都沒回過神。
難怪……
難怪這車夫從一開始就對我不敬。
我只當他是剛進府沒多久,不知道我的身份。
卻原來是這侯府已經有了新的女主人,他自然也就沒必要把我這個犯了錯的故人放在眼裡。
可是怎麼會這樣?
陸鶴鳴明明答應過我,今生今世只會有我這一位妻子!
遙想當初懷不上身孕的時候,我不是沒動過給他納妾的念頭,因為我不能讓陸家的根基斷在我手裡。
這世道上的女子艱難,縱使我再喜歡陸鶴鳴,卻也背不起一個善妒的罪名。
可我剛挑起話頭,就被他嚴詞拒絕了。
「昭昭,我的心很小,有了你就再也容不下別的女人了,子嗣的事不必心急,總歸我們成親不過半年,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了。」
天知道他當時對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心裡有多感動。
此生能覓得良夫,一生一世一雙人,可謂是世間最大的幸事。
可我沒想到,柳溪一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他不是不能有別的女人,可這個人,唯獨不能是柳溪!
我死死斂眸看著他們,掩在袖中的兩隻手不自覺攥成了拳。
陸鶴鳴看我半天沒反應,卻是沖我不悅地挑眉。
「又在耍什麼脾氣,溪兒知道你要回來,祈完福就著急忙慌從華青寺往家趕了。
「我們兩個在這兒站著等了你那麼久,見了面卻連聲招呼都不打,我看你出去半年真是連規矩都忘了,早知如此,還不如讓你繼續待在莊子上,省得見了心煩!」
「莊子」二字猶如催命符一般,聽得我止不住打顫。
那個魔窟一般的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死也不去!
可是比起莊子帶給我的恐懼,更讓我膽戰心寒的,是陸鶴鳴的反應。
我原以為,半年不見,他該抱著我悉心安慰,像從前那般,摸著我的頭聲聲歎氣。
「我的昭昭受苦了……」
亦或是替我出頭,狠狠懲罰那些折磨過我的人。
回來這一路上,我幻想過各種我們重逢時的畫面。
唯獨沒有眼前這般,他疾言厲色,張口便怒斥我的不是,甚至沒注意到我腳上連雙鞋都沒穿!
我怔怔看著他,隱忍許久的淚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轉。
明明想哭的,可是當我的目光落在他環在柳溪腰間的那只手上時,心頭忽然一陣濃濃的悲涼,接著啟唇一笑,緩緩俯下身去。
「見過侯爺,見過……柳大娘子!」

3
陸鶴鳴站著沒動,只是眸子幽暗地看著我。
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在他深邃的眸底,我隱隱看到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忍。
可是等我再仔細看時,卻又什麼都看不到了,只剩下一片淡漠。
柳溪卻是笑著走下石階,親昵握住我的手。
「姐姐回來就好,你都不知道,這半年來,我和侯爺有多掛念你。」
我聽見這話,心裡只覺得諷刺。
猶記得當初她跟著陸鶴鳴進侯府時,我也是這般握著她的手,溫柔安撫她。
「妹妹不必害怕,到了這兒就當是自己家,我和侯爺定會好好護著你和孩子的。」
我說這話的時候,自是有幾分客套的意味在。
可沒想到她卻當了真,真把這兒當成了自己家,倒是叫我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我抬眸看向陸鶴鳴,希望他能向我好好解釋兩句。
可他卻皺著眉避開了。
「你一路上舟車勞頓也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吧。」
柳溪挑眉道:「侯爺就是這個臭脾氣,姐姐別介意,走,咱們進府,我一早就讓人把你的院子收拾出來了。」
她說著,就抓住我的手往裡進。
只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她手上的力道驀然收緊幾分,以致我的手腕處的傷口當場就裂開了,疼得我下意識甩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幾步。
柳溪身形晃了一下,險些沒站穩摔倒。
「啊!」
陸鶴鳴神情一變,幾步跨下來扶住她,接著斥聲指責我。
「蘇昭昭,我知你心有怨氣,但是我和溪兒本就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當初若不是她先嫁給了昭武校尉,我也不會娶你過門,你擁有的一切本就是溪兒的!
「再說你當初犯下那樣的過錯,按規矩早就該被逐出陸家了,可溪兒過門時特意請求我留著你的位子,她說你一個女子,若是被夫家休棄,下半輩子就徹底毀了,正因為她經歷過類似的事,所以不忍你同她一樣受苦。
「可你呢,你又做了什麼,剛回府就沖她甩臉色,知不知道她肚子裡還懷著孩子,你的心腸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惡毒了!」
我惡毒?
這話聽得我渾身僵住,整個人好似被當頭潑下一盆冷水,許久都沒回過神。
我怔怔看著他,試圖從他身上找到一絲過去的影子。
可是沒有,如今的他就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一般。
以至於我怎麼都不願意承認,他好像……不愛我了。
僅僅才過去短短半年而已……
可是曾經的溫情又算什麼,他說我擁有的一切本就是屬於柳溪的,那他對我的好呢,難道也都是假的嗎!
這一刻,我只覺得自己快要喘不上氣來了,心中憋悶得近乎要死掉。
抬眸對上陸鶴鳴的眼神時,我瞧見他也錯愕地愣了一下,似是反應過來自己的話說重了,皺起眉嚅動著唇瓣,剛想再說些什麼時,卻被柳溪打斷了。
柳溪撫著肚子靠在陸鶴鳴懷中,眼淚說來就來。
「姐姐,我知道你心中有氣,你怪我當初沒有幫你頂罪,可陸家規矩擺在那兒,縱使我親口承認了,也不會有人相信我真去過祠堂啊!
「如果你當真容不下我,我可以現在就離開,只求你放過我肚子裡的孩子,他尚未出生就沒了父親,已經夠可憐了……」
說到這兒,她情難自製般咬住薄唇,忽然說不下去了。
這一幕,是何等的熟悉。
猶記得當初籌備祭祀事宜時,她也是這般站在我面前,緊張又可憐地看著我。
「姐姐,我住進侯府這些日子,什麼忙都幫不上,心中實在有愧,不過我自小和侯爺一起長大,陸家的祭祀事宜我也熟悉,不如就讓我幫幫你吧?」
我不是不知道陸家的規矩,甚至當時還心有猶豫地提醒她了。
「你懷著身孕,不宜進祠堂,只怕……」
「沒事的,只要姐姐不說,自然不會有人知道的!」
她目光真誠,姿態更是放得十分卑微。
我實在推辭不過,只好點頭答應了。
卻不想竟是引狼入室,親手給自己埋下了一顆巨雷。
而此刻,她再次用那種柔弱可憐的神情望著我,我只覺得好似有一條毒蛇纏在身上,一雙冒綠光的眼睛陰森盯著我,囂張地沖我吐信子。
但是這回,我不會再妥協了。
趕在陸鶴鳴又要發火怒斥我之前,我垂著眸子淡淡啟唇。
「雖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但我並未想過要傷害你的孩子,剛才之所以甩開你的手,實在是因為你抓得太用力,扯裂我身上的傷口了……」
說話的同時,我不動聲色撩起袖子,露出一雙佈滿傷疤的手臂。
新傷舊傷縱橫交錯,仿佛密密麻麻的蜘蛛網一樣,單是看著便讓人觸目驚心。

4
柳溪幾乎是當場變了臉色,陸鶴鳴更是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怎麼會這樣,只是去莊子上住了半年而已,你怎麼會弄出這麼多傷?」
我勾唇苦笑,「侯爺不會真以為,犯了錯的人到莊子上,還能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Ťũₙ安穩日子吧?」
陸鶴鳴霎時無言以對,「我、我沒想到……」
我仍是淡淡地笑,「怪不得侯爺,正如我沒想到自己剛走不久,侯爺便擁佳人入懷了,多年夙願終成真,真是恭喜侯爺了。」
陸鶴鳴聽出我的言外之意,眼中那點好不容易才浮起的心疼,很快又化為怒氣。
「你之所以在莊子上挨打,還不是因為你犯錯在先,怨不得旁人,更不必說出這種陰陽怪氣的話來!
「總歸木已成舟,日後在府中,你最好給本侯謹言慎行,若是再惹麻煩,本侯絕不輕饒!」
說完,他便拂袖走了。
柳溪目光流轉,笑著看我。
「沒想到姐姐半年來竟然吃了這麼多苦,好在如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你放心,有我和侯爺在,定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我懶得看她演戲,拔腿就跨過正門直奔後院。
侯府同我離開時並無多大變化,只是行進我先前居住的棠苑時,柳溪卻攔住了我。
「夫君說棠苑向陽,有利於孕婦調養身子,所以自姐姐走後,他便讓我搬了進來。」
不知為什麼,聽見這話時,我的心已經不會痛了,只是有些淡淡的苦澀。
我看著陌生的院子,寄希望於能找到一些曾經的影子。
自成親之後,我便住在這兒,院中的一草一木皆是我親手種下的。
我出身江南,最喜花草。
成親之前,院子裡放的都是陸鶴鳴的兵器,之後就被我弄成了花圃。
他由著我折騰,說滿園春色瞧著甚是喜人。
院子北側,我種了幾株鳳仙花,南側是一大片鳶尾。
而在正房前的東南角,我拉著陸鶴鳴一起種了一棵枇杷樹。
那樹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畢竟枇杷這種東西,只適合生長在溫暖的南方。
我還記得,那是我們成親的第一個月,
正值炎炎夏日,陸鶴鳴光著膀子掄著鋤頭,費了半天勁才終於刨出一個大坑。
要移樹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什麼,匆匆跑進房中拿出一隻精緻小巧的錦盒。
然後當著陸鶴鳴的面,把盒子先埋進土中。
陸鶴鳴好奇問我,「盒子裡裝了什麼?」
「不告訴你。」我沖他挑眉。
陸鶴鳴故作生氣,「好啊,昭昭也會背著我藏寶貝了,不說便不說吧,反正你和寶貝都是我的!」
可是現在,那棵枇杷樹卻不在了,地上光禿禿的,瞧著甚是荒涼。
想到自己埋在下面的東西,我心念微動,拔腿走過去跪到地上徒手挖起來。
柳溪蹙眉問我,「姐姐,你這是做什麼?」
我恍若未聞,兩手不停刨土,直挖得手指溢血都不自知。
不想下一瞬,柳溪像是猜到什麼似的,突然驚叫起來。
「莫不是你在這地下埋了什麼不吉利的東西?」
說完,她忙慌派人去請陸鶴鳴。
陸鶴鳴匆匆趕過來的時候,我兩隻手已經血肉模糊,不能看了。
他皺著眉一把拽起我,不耐煩道:「蘇昭昭,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柳溪便將他拉開,一臉防備地看著我。
「夫君,姐姐先前好像在地下埋了東西,莫不是要詛咒我腹中的孩兒?」
「怎麼可能!」
陸鶴鳴沉著臉吼了一聲。
這一刻,我心裡不免有些慶倖他還算有點良心,還沒到完全被柳溪迷失心智的地步。
可不料下一瞬又聽見他說:「你搬進來的時候,她已經不在這兒住了,豈會提前預料你會來這兒住。」
「可是……」柳溪委屈撇嘴,「可是她一回來就在這兒刨土,妾身也是擔心嘛……」
陸鶴鳴似也意識到自己對她說話的語氣重了,默歎一口氣,一隻手輕拍她的後背寬慰兩句,眼睛卻看向我。
「你埋在下面的東西,當初連同那棵枇杷樹一起扔掉了,雖不知裡面裝了什麼重要東西,但你若實在心疼,我再賠給你便是。」
我如同當頭棒喝,突然說不出話來。
賠?
他要怎麼賠,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扔掉的究竟是什麼!
我斂眸看著他,深深凝視他攬在柳溪腰間的手,喉中突然溢出一股腥甜之氣。
「而今才道當時錯,滿眼春風百事非,陸鶴鳴,你果真是不值得的人……」
我喃喃自吟,笑著轉身往外走,眸中眼淚卻是不住往下流。
尚未走出院子,驀地兩眼一黑,當場便倒在了地上。

5
醒來時,我已經住進了北苑。
這是整座侯府最偏僻的居所,十分荒涼。
手上的傷被白布裹著,身上的舊傷也被人上了藥,雖然依舊疼,但比起之前已算好多了。
屋裡萬籟俱寂,我靜靜躺在床上,回想回來後的點點滴滴,心裡好似被針紮一般,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
我想不明白,不明白陸鶴鳴為何提前接我回來,卻又那般對我。
我迫切想找他要個說法,可是不等我起身,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側目看去,柳溪穿金戴銀,挺著大肚子趾高氣揚地走了進來。
此處沒有外人,她也終於不屑於在我面前偽裝了,隨手往我身上扔了一樣東西,正是我當初埋在枇杷樹下的。
「費半天勁,找的不就是這個嗎?說來你還得感謝我呢,當初夫君要扔它,還是我偷偷派人撿回來的呢,其實你當時跪在地上開口求我就好了,何必辛辛苦苦把自己弄出一身傷呢,你不會真以為夫君會因此心疼你吧?」
我瞪著她,忍著身上的痛緩緩從床上坐起來。
「他心不心疼我是他的事,但是你伺候他半年,都沒讓他徹底忘了我,看來你的本事也不怎麼樣。」
無非是說風涼話罷了,誰又不會呢!
只是我沒想到我這話非但沒刺激到柳溪,反而讓她眯起眼睛哈哈大笑起來。
「說你蠢,你還真是一點都不聰明,你以為你能提前半年回來,真是夫君掛念你?別傻了!」
我的心霎時抽緊,「你什麼意思?」
柳溪微微挑眉,伸手摸了下頭上鑲著翠綠和田玉的抹額。
我一眼不眨地看著,莫名覺得那塊玉有些眼熟。
下一瞬,就聽見她嗤聲冷笑。
「要不是你那身在江南的好爹爹聽說你受罰的消息後,不遠萬里跑到上京,送出全部身家向侯爺求情,你真以為你能這麼快就從莊子上回來?」
我愕然瞪大眼睛,心裡屬實不願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可是那塊抹額上的和田玉,讓我猛然想起來,那正是父親送給我的六歲生辰禮。
那年他從疆外回來,手裡緊緊攥著那塊和田玉,說一年就產出這麼一塊好玉,戴在身上可養身益氣。
只是玉太過名貴,我戴出去第二天就險些被賊人拐走。
爹爹得知經過後,不免一陣後怕,只好把玉收了起來,打算到我出嫁後再交於我手。
然而到了出嫁之時,爹爹給我準備的嫁妝太多,且年月過去太久,就把那塊玉忘了。
可我抵死都沒想到,它居然會出現在柳溪身上!
我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想摘下那條抹額,柳溪卻冷笑著避開了。
「侯府的東西,豈是你想拿就能拿的,真當自己還是高高在上的侯府夫人不成?我若是你,此刻定會跑回家中看看自己含辛茹苦的老父親,而不是計較這些沒用的身外之物!」
說到這兒,她上下打量著我,目中露出幾分譏諷來。
「夫君很早之前還同我說你不是世俗女子,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
話音落罷,她便趾高氣揚地轉身離去。
想到爹爹,我心中只覺悲痛難耐,顧不上去找陸鶴鳴爭論,便咬牙跑了出去。
行至前院,我讓管家忠叔去給我備馬車,不想他竟拒絕了。
「蘇娘子,侯爺吩咐了,您日後應當待在北苑好生休養,閑處少去,以免加重病情。」
這話聽著像是在安慰我,實則卻透出幾分軟禁之意。
陸鶴鳴是想把我一輩子關在北苑!
他為什麼這麼做,擔心我再給他惹麻煩?還是害怕我知道父親的事?
我想不明白,眼下也根本沒有精力去想。
他們不給我備車,我便走著去,無論如何,今日我一定要見到父親!
怒目瞪忠叔一眼,我拔腿就往外走。
哪料忠叔卻伸手攔住了我,「蘇娘子,侯爺說了……」
「滾開!」
我不想再聽那些沒用的廢話,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推了他一把。
不想忠叔卻紋絲不動,這讓我心裡由衷生出一股深深的挫敗感來。
如今的我,實在是太軟弱了。
不僅要仰柳溪鼻息,甚至連府裡的下人都不再把我放在眼裡。
可我剛入府那半年,他們明明不是這樣的!

6
「忠叔,你還記不記得,去年你兒子突發惡疾,恰逢我爹在京中做買賣,是他花重金聘請名醫治病,這才救活了你兒子?」
我抬眸看他,期望他能看在往日的情面上,通融我幾分。
忠叔垂下頭沉歎一口氣,面上隱隱露出幾分動容,可是說話的語氣依舊未變。
「蘇娘子,蘇老爺當初對老奴一家的恩情,老奴至今不敢忘,可侯爺有命在先,老奴亦不敢推辭,還望您莫要為難老奴……」
聽見這話,我的心漸漸悲涼,卻仍舊直挺挺站著,不肯退讓半分。
「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告訴陸鶴鳴,若我今日見不到父親,便一頭撞死在這兒!」
忠叔果真變了臉色,「蘇娘子,萬萬不可啊!這、這……」
他心急又無奈地看著我,似是拿不定主意。
下一瞬,我身後突然傳來一記慈愛的聲音。
「讓她去吧。」
這聲音聽得我脊背一僵,有些難堪地轉過身去,只看到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婦人,佝僂著腰,手持龍頭拐慢慢朝我走來。
她是陸鶴鳴的母親,曾經名震整座盛京城的青陽郡主。
當初進府時,她坐于高堂,慈眉善目地握著我的手,臉上笑容比陸鶴鳴還要溫柔幾分。
「孩子,日後你就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了,鶴鳴若是敢欺負你,你儘管來告訴娘,娘定為你做主。」
當時,我只當這是客套話,畢竟世上哪個做婆母的也不可能真替兒媳婦出頭。
不想婚後那半年,陸鶴鳴每每逗弄我時,她總是第一時間舉起龍頭拐朝他背上打。
「混小子,昭昭是你媳婦兒,當疼她愛她,豈可惹她生氣!」
陸鶴鳴被她打得嗷嗷叫,滿院子躲竄。
「娘,我們是鬧著玩兒呢,這叫夫妻情趣懂不懂,你怎可當真!昭昭,你快同娘解釋解釋啊,不然我今兒真要被她打死了!」
看著他狼狽逃竄的樣子,我哭笑不得,最後還是幫他勸住了婆母。
我自幼喪母,在嫁人前還有些惶恐,生怕過門後會與婆母相處不來。
可在婆母身上,我卻感受到了久違的慈母之心。
以至於當初因為祭祀之事受罰時,面對所有人的不信任,我第一個想到的可以求助的人便是婆母。
卻不想出了那樣大的事,婆母由始至終都沒出現。
再後來,我被人拖出去往莊子上送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婆母的貼身老奴常嬤嬤的身影。
那一刻,我仿佛看見了救星,滿心想著婆母定會為我出頭洗刷冤屈。
不料常嬤嬤卻是一臉難言地走到我面前,往我手中塞了一隻藥囊。
「大娘子,老夫人突發頭疾,此刻仍舊昏睡不醒,這藥囊是老奴親手做的,有安神靜氣之效,您帶在身上,望您到莊子上後一切安好。」
我怔怔聽著,心裡霎時有些不是滋味。
婆母身子如何,沒人比我這個做兒媳的更清楚。
之所以突發頭疾,不過是因為她沒辦法替我出頭,又害怕我會埋怨她罷了。
可事實上,我並沒有怪過她。
縱使她是陸鶴鳴的母親,說到底也只是個女子罷了。
面對那些德高望重的宗族長老們,她能有什麼辦法。
更何況,如今看著她這般垂垂老矣的樣子,我就是有天大的怨氣,也發洩不出來了。
忠叔在我身側歎氣道:「蘇娘子,您離府這半年來,老夫人心裡亦不好受,終日寢食難安,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就莫再鬧了……」
聽見這話,我心裡忽而生出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來。
委屈、苦澀、悲痛,在心中不停交織,可我明明只是想回家看看父親而已……
我苦笑一聲,垂下頭說不出話。
下一瞬,婆母已走到我面前,隱忍著握住我的手。
「昭昭,娘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柳溪肚子裡畢竟懷了鶴鳴的孩子,陸家的骨血,總要有個正當名分……」
聽見這話的我愕然一震,整個人幾乎快要站不穩了。
可下一瞬,我又癡癡笑了起來。
「原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婆母皺起了眉,似是沒聽懂我的意思,有些疑惑地看著我。
我用力甩開她的手,一股鮮血緩緩從嘴邊溢出,我恍若未覺般拂袖擦掉。
「告訴陸鶴鳴,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原諒他,除非我死!」
說完,我便轉身跑了出去。
「昭昭!」
婆母沉痛的聲音伴著風聲傳進耳中,我只覺得心好疼,一直疼到了骨子裡……

7
父親在京中有一處宅子,雖然不常住,但一直有人留守。
柳溪既然在我面前提起了父親,那就證明父親如今一定住在京中。
他散盡家財換我回來,還沒有見到我,豈會離京。
只是不想當我跌跌撞撞趕到那處宅子時,門頭匾額竟已換了。
碩大的「蘇宅」二字,如今變成了「柳宅」。
我心裡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奮力敲開大門,抬腿就要往裡進。
門房卻毫不客氣將我推開。
「哪來的瘋婆子,敢闖我們陸遠侯夫人的私宅,我看你真是活膩了!」
陸遠侯夫人……柳溪!
心中預感一朝成真,我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倥傯半生,曾經我以為的真情,最終不過是給別人做嫁衣罷了。
陸鶴鳴嘴上說著愛我,實則卻與柳溪早就珠胎暗結。
難怪我當初遲遲懷不上身孕時,他一點都不著急,因為早就有人替他生了!
更難怪,昭武校尉去世後,柳溪會在婆家難以為繼。
恐怕她婆家人早就猜到她腹中骨肉是野種,不然便是再狠的心腸,Ŧű⁾也斷不可能對一個喪了夫的孕婦下手!
而陸鶴鳴知曉柳溪的處境後,索性借此機會將她接回府中。
嘴上說盡甜言蜜語哄騙我,實則根本就是拿我當傻子戲弄!
更甚至,在柳溪打翻祭祀燭臺,栽贓嫁禍給我時,陸鶴鳴也未必是不知內情。
說不定那就是他們一開始設計好的把戲,為的就是將我一腳踢開,好光明正大地娶柳溪進門!
我落得這般下場,是我一廂情願鍾愛陸鶴鳴而應得的下場。
可是為什麼他們連我爹都不放過!
蘇家的根基是爹爹耗盡半輩子心血才苦心經營起來的,陸鶴鳴怎麼就能恬不知恥地收下爹爹的全部家產!
無盡的恨意充斥在我體內,沿著筋脈,漸漸蔓延至全身。
我多想殺了他們所有人,可是我偏偏不能。
現在的我勢單力薄,拿什麼跟陸鶴鳴對抗。
我悲涼地苦笑一聲,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冷眼看向門房。
「這宅子原來的主人呢,去哪兒了?」
門房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
「你說蘇老漢啊,搬去西郊民巷了,聽說他閨女惹了麻煩,他散盡家財才救回閨女一條命,要我說,像那種賠錢貨根本就沒必要救,死就死了唄!」
他邊說邊關門,高大的朱門如同一堵牆,將我永遠隔在了外面。
我顧不上難過,慌忙趕去西郊民巷。
這塊地方居住的皆是整座京城最貧苦的人家,家家戶戶近乎要窮得揭不開鍋。
我簡直不敢想像,富裕了大半輩子的爹爹,最後居然會住進這種地方。
一路上問了好幾戶人家,我終於在巷子最後一排的一處獨門獨戶的破落茅草屋裡見到爹爹。
見到第一眼時,我一時竟沒認出來。
頭髮斑白的爹爹虛弱地躺在床上,身上穿著兩件單薄的衣裳,被子的棉花結成團,鬆鬆垮垮地蓋在身上,勉強能禦些寒。
爹爹似是病了,躺在那兒止不住地咳嗽,一隻手顫巍巍地伸出來要端水喝。
可是剛碰到碗沿,便抖著手將碗打翻了。
看見這一幕的我再也站不住了,慌忙拔腿跑進去。
「爹爹!」
父親聞聲一顫,努力抬頭朝我看過來。
「昭昭,是我的昭昭回來了……」
我咬唇握住他的手,極力隱忍內心的委屈和難過。
「爹,對不起,都是女兒不好,是女兒害了您……」
爹爹喟歎一聲,似是感受到我的顫慄,面上仍舊掛著慈愛的笑。
「昭昭,別怕,爹護著你。」
我看著爹爹蒼老的面容,一瞬間再也抑制不住地撲到他胸口痛哭。

8
我自幼喪母,是爹爹撫養我長大的。
他身為一方富紳,若想續弦並不難,多的是女子想嫁給他。
遙想母親過世後的第四個月,給爹爹說媒的媒婆近乎踏破蘇家的門檻。
府裡的下人見我年幼,以為我不知事,肆無忌憚地在我面前嘀咕。
「等新夫人進了門,小姐可就沒有現在的安穩日子過嘍!」
「可不是嗎,這常言說得好,有了後娘就有後爹,倘若小姐是個男丁也就罷了,偏偏生在女兒身,往後就是受氣命!」
「也不知道誰家姑娘命好,能嫁進來當新夫人,進門後再給老爺生個大胖小子,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只怕就享用不盡了!」
他們的話讓我極盡惶恐,我害怕爹爹會娶別的女人,更害怕爹爹再也不要我了。
無盡的恐懼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哭著便跑出了院子。
不想一時沒看清路,竟是失足跌進了池塘中。
我嚇得大喊大叫,在水中不停撲騰。
爹爹聽到動靜趕過來後,毫不猶豫地跳下來,不停安撫我驚懼的情緒。
「昭昭,別怕,爹護著你。」
所幸最後,我被爹爹成功救上岸。
得知是下人亂嚼舌根才害得我失足落水,爹爹鐵青著臉趕走了那些人。
之後再有媒婆登門,他一律轟走,閉門不見。
爹爹時常抱著我說:「昭昭就是爹的心頭寶,這輩子有昭昭就夠了。」
我伸出小指頭要跟爹爹拉勾,「那爹爹要永遠陪著昭昭。」
爹爹笑著摸我的頭,「傻孩子,你以後總歸要嫁人的,爹哪能永遠陪著你。」
「昭昭不嫁人,昭昭只要爹爹!」
年幼的我不知何為出嫁,只是板著臉一個勁兒搖頭。
那時候,在我心裡,只覺得世間任何人都比不上爹爹。
直到後來,陸鶴鳴出現了。
他隨聖上巡遊江南,恰逢簪花節,他帽帶簪花遊街而過,惹得沿街女子們紛紛側目。
江南簪花男子萬千,卻無一人如他那般好看,瞧著風流,可目光卻深邃淡然,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入他的眼。
所以縱使傾心,我也清醒明白這般男子並非我可以肖想的。
不想當晚回府後,我卻在爹爹的書房再次見到他。
一問才知,爹爹與他亡父曾是同窗好友,此番難得來江南,特來拜訪。
因著這層緣故,我與陸鶴鳴日漸熟絡,終日泛舟遊湖,端的是才子佳人的一段佳話。
就連爹爹都忍不住感慨,「女大不中留嘍!」
我被爹爹逗得滿心羞澀,紅著臉不敢看陸鶴鳴。
他倒是坦蕩,當著我爹的面大大方方訴鍾情。
「昭昭是這世間最明媚鮮亮的女子,若能娶她為妻,實乃三生有幸。」
我永遠不會忘記,當他說完這話後,爹爹是如何拍著他的肩膀,目光堅定地問他:
「倘若我把昭昭嫁給你,你可能否護她一生一世,無論發生任何事,都絕不欺她傷她?」
陸鶴鳴看向我,眼神篤定而認真。
「昭昭於我,恰如性命,至此餘生,定不相負。」
我更深深記得,出嫁前夜,爹爹坐在我房中,面上是何等的欣慰。
「昭昭,真好,以後有人代替爹爹保護你了,把你交到鶴鳴手上,爹放一萬個心。」
爹爹說他走南闖北大半輩子,閱人無數,凡所見之人是何品性,他從未看走眼。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答應這門親事。
可是陸鶴鳴,他不但負了我,更辜負了爹爹對他的信任……

9
爹爹病情過於嚴重,為方便照顧他,我索性在西郊民巷住了下來。
直到黃昏時分,侯府都無人來尋我,想來也是不在意。
我心裡暗暗打定主意,等爹爹病情有所好轉後,我就回去與陸鶴鳴撇清一切關係,然後帶著爹爹回江南。
今生今世,再不復見。
翌日一早,我去街上的藥鋪給爹爹買了些藥。
藥鋪掌櫃與我是舊相識,看我窘迫,便沒收藥費。
只是臨走的時候,老掌櫃摸著鬍鬚,連連歎息。
「這裡面用量最多的一味藥材叫『獨活』,有祛風除濕、通痹止痛之效,與其他藥搭配使用,固然能好得更快一些,但是僅用它來治病,其實也未為不可,總歸結果都是一樣的。」
我聽出他的話中深意,淡然一笑,頷首謝過後走了。
曾經兩情相悅時,我也覺得自己離了陸鶴鳴,定然就活不成了。
可如今經歷這麼多,方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本就不值得自己勞心傷神。
就像老掌櫃說的,結果都是一樣的。
病癒可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總會好的。
拿著藥回到西郊民巷,正準備煎藥,卻忽而聽見爹爹房中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
「他陸鶴鳴如此仗勢欺人,絕不能就這般算了,若是伯父信得過我,彈劾陸鶴鳴的摺子明日便可呈到聖上面前!」
我聞之一怔,慌忙跑進房中。
心裡倒不是害怕陸鶴鳴會被皇上怪罪,只是擔心有別有用心之人故意利用父親,以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沖進房後,我瞧見爹爹床前站著一個俊朗年輕的男子,年紀瞧著同我差不多,雖穿著鎧甲,臉上卻透著幾分朗朗少年氣。
他聞聲回頭,與我四目相對,頷首致意。
「蘇小姐。」
我滿心莫名,「爹,這位是?」
爹爹笑著同我解釋,「他是蕭亭,你忘了,五年前在江南醉仙樓外,你曾送給他一盤紅燒肉。」
我腦中隱約記得好像確實有這麼回事,只是他的樣貌,我實在是記不起來了。
蕭亭明眼看出幾分,挑眉笑了。
「不怪蘇小姐忘了,當年受你一飯之恩時,我還是街上乞討的臭乞丐,渾身髒兮兮的,蓬頭垢面,蘇小姐不記得也實屬正常。」
爹爹立即道:「話不能這麼說,好男兒志向高遠,能從小乞丐搖身變成如今的宣威將軍,足見你的本事。」
蕭亭卻是垂眸抱拳,「在下能有今日,還要多謝伯父,如今我既找到了你們,定不會對你們的處境置之不理,還請伯父隨我回府,讓我好好照顧你們!」
我在一旁看著,心裡越發糊塗了。
「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10
爹爹同我說,蕭亭當年受我一飯之恩後,當夜便登門拜訪父親,原本是想留在府上做下人,以報答恩情。țûⁿ
然而爹爹看他體魄強健,便將他送入軍營,托一位好友費心培養,只盼日後能建立一番功業,為國盡忠。
蕭亭也著實沒有辜負爹爹的期望,入營五年,他就從一個小小的夥頭兵成為了一方首將,甚至得到皇上的嘉獎,如今也算是朝中炙手可熱的少年將軍了。
雖然只是五品官,但他勝在年輕,人人都看得出來,假以時日,他定能走向尋常人無法企及的巔峰。
最重要的是,蕭亭不單有勇有謀,更心存良善。
入朝受賞之後,他便立刻差人去江南找父親,想將父親接進京中以還恩情,不料卻得到了父親散盡家財以保全我的消息。
幾經周折,才在西郊民巷找到了我們。
蕭亭到底是習武之人,收不住性子,他對陸鶴鳴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在我面前破口大駡。
「這幾年若不是太子護著,他早被人逐出盛京了!還有娶了昭武校尉遺孀這件事,我回京之前便有消息傳入軍營,滿軍將士誰不說他是趁人之危,昭武校尉孝期未過,他便娶了人家的娘子,實在無恥!」
誠然,在這件事上,陸鶴鳴確實無恥。
可這也恰恰證明了他對柳溪的感情。
只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反正已經打定主意離開他,便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費心勞神。
蕭亭得知我的打算後,皺著眉連連歎息。
「蘇小姐,若不是所嫁非人,你本不該是如今這般的,我還記得當初在江南,誰不說你敢愛敢恨,乃是世間少有的性情女子。
「明明是陸鶴鳴負你在先,最後卻讓你承擔了這一切,難道你就當真甘心?」
若是以前的我,自然是不甘心的。
我求天道也要公理,誰對不起我,我便向誰討回來。
可唯獨在感情這件事上,講不了理。
用盡手段,有心為難,勉強開出來的花,聞著也是苦的。
更何況,我和爹爹都經不起折騰了。
「蕭將軍,我知你心有浩然之氣,但這歸根究底是民婦的私事,如何抉擇,民婦心裡自有決斷,還望蕭將軍莫要插手。」
蕭亭連連搖頭,「蘇小姐,你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這件事對你和蘇老爺實在不公平……」
「所以呢?」我淡淡笑著打斷他的話。
他卻是愣住了,不明所以地看著我,「什麼?」
「陸鶴鳴是高高在上的陸遠侯,而我與父親不過是一介平民,男人三妻四妾乃世之常情,更何況在外人眼中,我確實是陸家的罪人,有今日都是我應得的下場,我有何臉面為自己求公道?」
我將事實擺在他面前,不求他能體諒女子的艱辛,只望他日後娶妻時,莫做第二個陸鶴鳴。
但蕭亭仍在斥駡陸鶴鳴對我的種種不好,顯然沒把我的話聽進去。
我索性也不再與他爭論,儘管他拍胸脯保證一定會幫我出頭,我也沒有答應。
他在戰場上多年廝殺,好不容易才有今日,是真正從平民爬上去的,根本不知道陸遠侯府那種百年世家大族的根基有多深。
我已經在地獄之中了,沒必要再拉無辜的人下水。
蕭亭百般勸不動我,最後也泄了氣,不過每日都會來陪我照看父親。
又是一日下早朝,他轉道去東街買了一份我最愛吃的蟹黃酥。
彼時我正在院子裡熬藥,一下子就聞到了蟹黃酥的味道,霎時饞了。
蕭亭忍俊不禁,「你這鼻子還挺靈,我連盒子都沒打開,你就先聞到了。」
我連連點頭,「那是自然,我都大半年沒吃過了!」
蕭亭聞之一頓,目色漸漸柔了幾分。
「那以後我天天給你買。」
「這東西可不便宜,以你的俸祿,倘若真天天買,我早晚得把你吃窮了。」我挑眉同他開玩笑。
蕭亭卻是一本正經地看向我。
「我能有今日,本就多虧了你,哪怕是奉上我的命,我都甘之如飴。」
這話說得實在深情,我一時竟有些不知怎麼回了。
不想下一瞬,正前方忽然傳來一道沉怒聲。
「你們在幹什麼!」
我聞聲抬眸,見陸鶴鳴和柳溪並肩站在那兒,一臉不悅地瞪著我。
我心裡莫名,實在懶得搭理他,自顧自將爐子裡的藥倒進碗中。
蕭亭笑了一聲,主動向陸鶴鳴握拳行禮。
「見過侯爺。」
陸鶴鳴斜眼冷哼,踱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蘇昭昭,我同你說話,你沒聽見是不是,你們兩個孤男寡女共處一院,到底在幹什麼!」

11
陸鶴鳴的無端指責,讓我頓覺好笑。
「侯爺覺得我們是在幹什麼?」
陸鶴鳴陰沉的眸子在我和蕭亭身上來回掃過,步子慢慢逼近。
「昭昭,凡事皆有度,你可以因為一時之氣而埋怨我,但是有些事情,一旦過了頭,便是一腳踏入雷池,到時再後悔就晚了。」
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嘴角笑意漸漸變冷。
「我不知侯爺所說的雷池在哪兒,但世間之事皆有因果,侯爺沒必要在這兒無端猜測,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遠比侯爺更清楚。」
言及此,我意味深長地看了他身後的柳溪一眼。
柳溪當即抿起紅唇,不動聲色地挽上陸鶴鳴的手臂。
「姐姐,夫君也是關心你,你豈能這般對夫君說話,而且皇上跟前的新晉紅人會出現在這,實在讓人好奇。」
柳溪說話從來都是綿裡藏針,看似句句為旁人考慮,實則字字帶針,不把人紮出血來絕不甘休。
只是我雖看出了她的為人,卻並無多大用處。
畢竟之前也不是沒有為自己辯解過,可是在我和她之間,陸鶴鳴永遠相信的只有她,那我解釋再多也是多餘。
可是現在,柳溪明裡暗裡都想坐實我和蕭亭的不軌之情,我斷不能容忍。
儘管我早已決定與陸鶴鳴一刀兩斷,但我絕不背負汙名!
「我與蕭將軍同為江南人士,五年前他受父親舉薦,得以投入軍營建立功業,如今雖已平步青雲,卻不忘恩情,這才日日來看望父親,有問題嗎?」
柳溪笑容一僵,儼然是因為沒有達到目的而撐不住面子,只是面上依舊嘴硬。
「原來還有這等淵源,我還真是羡慕姐姐的好機緣,不管處在何種境地,都有貴人相助。」
我淡淡冷笑,「妹妹不必自謙,比起你,我的機緣哪裡及得上你半分,不過是種善因得善果罷了,不像妹妹,只需輕輕勾一下手指頭,不愁沒人替你出頭。」
陸鶴鳴聽見這話,面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你不必如此陰陽怪氣地說話,要知道你本就犯了錯,若是再傳出善妒之名,到時族中長老們追究起來,我斷不會護你!」
護我?
這話聽來更是可笑。
自柳溪踏進陸家大門的那天起,他何時再護過我啊?
從前指天許下的海誓山盟,皆不過是戲言罷了。
「無需侯爺袒護,按照族規該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大不了再去莊子上受半年苦便是!」
「你!」
陸鶴鳴瞪著我,咬牙剛想說什麼,卻被柳溪打斷。
「姐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莫再因為我而同夫君吵鬧了,不然我實在是於心不安啊!」
我眯眼冷笑,「我看妹妹氣色圓潤,當是心胸開闊之人,若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於心不安,那不知在你改嫁侯爺後,每每午夜夢回,可曾夢到過死去的昭武校尉?」
「我……」
柳溪咬了咬唇,忽而垂下頭不說話了,瞧著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一般。
陸鶴鳴見狀,對我越發不滿了。
「溪兒還懷著身孕,你怎能說出這種不得體的話刺激她,立刻向她道歉!」
又是這一出……
自打被接回府到現在,陸鶴鳴讓我道過幾回歉了?
我雖然記不清,但是每一回,都不覺得自己錯了。
其實我心裡不是不知道,這就是柳溪的手段,可我還是次次都如了她的願。
如同自虐一般,被陸鶴鳴逼著服軟一次,心便冷硬一分。
只是之前,我也從未真正向柳溪開過口。
然而此刻,或許是因為自己已經不在乎陸鶴鳴了,我突然覺得「對不起」三個字,倒也不是那麼的令人難以啟齒。
「方才是我失言了,望柳大娘子莫怪。」
卻不Ŧū́₎想我突如其來的示弱,讓在場三人齊齊變了臉色。

12
柳溪微眯著眸子,似探究似打量,好像在揣測我此舉是不是有別的用意。
可惜讓她失望了,我從不屑於跟人玩手段心機,尤其是她。
她把我當成敵人,為了得到陸鶴鳴,在陸家步步經營,只為將我取而代之。
其實她遠沒必要這般大費周章,因為從一開始,她就贏了,只要贏得陸鶴鳴的心,就能贏得一切。
所以縱使我能想出千百招手段對付她,最後都是徒勞。
因為陸鶴鳴對她的無私偏愛,會讓她一生一世平安順遂。
我斂眸淡笑,扭頭卻見陸鶴鳴眼中閃過一抹我從未見過的慌亂,以致我恍惚以為自己看錯了。
等再看去時,他已斂去所有情緒,負手沖我冷哼。
「你知道錯了就好,別忘了現在溪兒才是侯府的大娘子,再讓我聽見你對她說這種話,莫怪我翻臉無情!」
我默默聽著,心底一點感覺都沒了。
悲憤、委屈、難過……這些通通都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一陣麻木。
這樣就很好,蘇昭昭。
我在心裡暗暗鼓勵自己,無論陸鶴鳴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只要不再因他喜或因他悲,終有一日,定會變回從前那個鮮活、自在的蘇昭昭。
可不想我心裡正有謀算的時候,蕭亭突然開口為我鳴不平。
「昭昭說的本就是事實,我倒是不知究竟哪句話不得體了,柳大娘子身為昭武校尉的遺孀,喪期未過就改嫁,如何對得起亡夫!」
他突如其來的插嘴,讓我眼皮冷不丁跳了幾下,心裡頓時生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柳溪便捂面抽泣起來。
「蕭將軍之言,實在讓民婦羞愧難當,依你與姐姐之見,我是不是應當在亡夫死了之後,即刻帶著腹中骨肉為他殉葬,如此才算全了所有人的意?倘若你們真是這樣想的,我就是現在一頭撞死在這兒,也未為不可!」
說著,她竟真的要往院牆上撞去。
陸鶴鳴自是不肯,眼疾手快地攔住人後,又怒目瞪向我和蕭亭。
只是話未出口,柳溪的婢女櫻兒就紅著眼說起我的不是。
「蘇娘子,我家大娘子不是不知道您對她心有怨氣,自您回來之後也一直想著盡心彌補。
「這幾日您住在這兒不回去,大娘子便以為您是因為她住進棠苑的事情慪氣,求了侯爺幾回想把院子換回來,今日甚至還在侯爺面前說盡好話,要侯爺同她一起來接您回去。
「不想一進院門就看見您與蕭將軍相談甚歡,蕭將軍甚至說什麼就是把命給您都在所不惜,饒是如此,大娘子都未曾說過您一句不得體,可是您與蕭將軍呢,你們竟盼著她死啊……」
我蹙眉聽著,並未急著反駁,只是淡淡看向了陸鶴鳴。
而陸鶴鳴聽到櫻兒的話後,面上怒意更甚了。
「蘇昭昭,我今日只問你一句實話,你與蕭亭究竟是何關係!」
見他如此質問,我頓時也惱了。
「我方才已經向你說得很清楚,不過是舊相識罷了!」
陸鶴鳴繃緊下頜,目光遲疑,儼然是不信。
不料就在這時,蕭亭猝不及防地上前一步。
「雖是舊相識,但當年若非侯爺登門求娶,以致末將錯失機會,昭昭今日斷不會受這些委屈!」
這話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讓我整個人驀然僵住。
雖然這幾日隱隱看出蕭亭的心思,但我怎麼都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說出口。
這人是嫌我遇到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我皺眉瞪他一眼,正欲開口解釋,卻被義憤填膺的櫻兒打斷。
「侯爺,您都聽見了吧,蕭將軍對蘇娘子別有私情,今日若不是大娘子帶您來這兒,恐怕您至今還被蒙在鼓裡!」
柳溪眸子雖然依舊通紅,可眼底卻翻湧著濃濃的得意。
「姐姐,其實蕭將軍總來找你這件事,我一早就知道了,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當真糊塗到這般地步……」
我抿著薄唇沒說話,只是看向陸鶴鳴。
他沉下一口氣,兩隻手不知何時已經攥成拳,不顧及柳溪懷著孕的身子,突然鬆開她走到我面前,抓住我一隻手腕便往外走。
「蘇昭昭,這世上沒有人可以背叛我,尤其是你!」

13
我明顯感受到他周身都散發著抑制不住的怒氣,擔心他會對我不利,我本能甩了幾下。
不想他卻抓得更緊,似要將我的手腕捏碎。
「陸鶴鳴,你弄疼我了,放開!」
我奮力掙扎,他卻充耳不聞,拽著我大步往外走。
只是沒走出幾步,蕭亭便追了上來。
不止有他,我還瞧見了父親顫顫巍巍的身影。
「爹!」
我忍不住急聲大喊。
陸鶴鳴身子一頓,也終於在這時停下步子,緩緩轉過頭看向我爹。
爹爹拖著孱弱的身子,在蕭亭的攙扶下,一步一頓走到我們面前,眼睛雖看著我,話卻是對陸鶴鳴說的。
「昭昭的稟性,我這個做父親的最清楚,倘若她做出不貞之事,老夫定以死向陸家謝罪!」
「爹,您不要說這種話……」
我哭著沖他搖頭。
無論陸鶴鳴信我也好,不信也罷,我都不在乎,我只求爹爹能康健長命。
陸鶴鳴面上的怒色有所緩和,只是依舊抓著我的手不放。
「這件事情,我回府之後自會調查清楚,您先好好休養身子。」
說完,他便拉著我轉身。
蕭亭急聲喊道:「陸鶴鳴,我不過是說出自己心中所想,與昭昭並無干係,你心裡要是有什麼不滿,大可直接沖我來!」
我恨不得拿漿糊糊住他的嘴。
他是逞匹夫之勇說了自己想說的,可他知不知道,他這個人,還有他的情意,一旦用錯了地方,是會害死人的!
我不住沖蕭亭搖頭,希望他不要再說了。
蕭亭果然住嘴,目光隱忍又擔憂地望著我。
我托他照顧好爹爹,之後便被陸鶴鳴強行拉上馬車。
柳溪被櫻兒扶上來後,看著我們劍拔弩張的樣子,難得沒有趁機火上澆油。
只是目光在陸鶴鳴身上不住打量,也不知究竟在看什麼。
我懶得理會,閉上眼睛往後靠在車廂上。
這幾日忙著照顧爹爹,我寢食難安。
說來也怪,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下,我居然睡著了。
馬車晃晃悠悠朝陸遠侯府行去,停下的時候,我隱隱有察覺,正欲睜眼,耳邊卻傳來陸鶴鳴的沉哼聲。
「這種時候竟然還睡得著,給我滾下去!」
沒等我反應,腰身就被陸鶴鳴狠狠踹了一下,緊接著整個人如同石頭一般從馬車裡飛出,重重撞在正門前的石階上。
「啊!」
我當即就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疼得撕心裂肺,趴在地上一動都不敢動。
抬起頭,卻見陸鶴鳴溫柔細緻地將柳溪從馬車裡抱出來,行至我面前時,仿佛看乞丐一般,眼底滿是嫌棄。
「還能喘氣就給我跟上,今日這件事還沒完!」
說完,他一腳跨過我,抱著柳溪徑直走了進去。
柳溪挑眉沖我笑,得意之色毫不掩飾。
我暗暗咬唇,兩手撐在地上努力爬起來,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動作,近乎耗盡我全身力氣。
等我站穩身子時,後背衣裳已經被汗水浸透了。
忠叔慌忙跑出來,伸手想扶我進去,但是被我婉拒了。
「這種時候,您還是別因為我而受牽連了。」
忠叔一臉難言地垂下頭,嘴上勸慰。
「蘇娘子,侯爺的脾性您瞭解,就是有再大的氣,只要您說幾句軟話也就過去了。
「您不知道,自那日老夫人將您放出府後,侯爺回去發了好大一頓火,連夜把老夫人送去了平陽本家,他對老夫人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您呐!」
我倒是不知,老夫人已經不在府上了。
不過就算她在,也改變不了什麼。
半年前都無能為力,更何況是現在。
至於給陸鶴鳴說軟話討好他,那是以前的蘇昭昭才會做的事。
更何況,以前的陸鶴鳴也根本不捨得讓蘇昭昭受半點委屈……
我苦笑一聲,忍著身上的劇痛緩緩走進正門,結果腳下突然一崴,整個人險些又栽倒。
幸好忠叔眼疾手快扶了我一把,不然我這副身子骨,此刻只怕就要散架了。
陸鶴鳴瞧見我的窘態,眯起眸子又是一聲怒駡。
「沒用的東西,滾回你的院子去,沒有我的允許,以後哪兒都不許去!」
說真的,我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吃驚的。
因為我沒想到陸鶴鳴居然就這般輕而易舉地放過了我,就連忠叔臉上都不禁露出幾分喜色。
然而我剛邁出一步,便又聽見柳溪添油加醋的聲音。
「夫君,依照府裡的規矩,內宅女子若與外男私會,當受家法,以儆效尤……」

14
因著她的一句話,我頓覺整個院子的氣息似乎都瞬間凝固了。
盛怒中的陸鶴鳴一語不發,深深凝視著柳溪。
柳溪像是被嚇到一般,絞著手帕小心翼翼地問他:
「我、我是不是說錯什麼了?可這半年來我掌管內宅之事,確實是有這條規矩的,若是就此算了,我只怕有人會效仿,到時豈不要生出不少亂子來?」
我靜靜聽著,面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仿佛這件事與自己毫無關係。
而陸鶴鳴沉默了片刻後,倏爾笑了。
「你說的在理,賞罰Ṭũ̂⁻分明,家中才可安寧。」
話音落罷,他便看向忠叔。
「去取家法!」
「侯爺,這……」
忠叔看看他,又看看我,面上不忍。
陸鶴鳴見他不從,不免動氣。
「我讓你去取家法,你沒聽見嗎,這種小事都做不好,既然如此,明日索性告老還鄉算了!」
忠叔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人養活,若是丟了這份差事,全家都得喝西北風去。
我將手抽回來,示意他只管照做,不必擔心我的處境。
忠叔無奈,只得去了祠堂。
陸家的家法,其實是一根長滿倒刺的長鞭,普通鞭子抽打在身上時,最多疼一下便沒事了。
可這根長鞭的倒刺卻會深深紮進血肉之中,每抽打一下,近乎要連皮帶肉撕扯下來。
我眼看著陸鶴鳴毫不猶豫地拿起那根鞭子,冷然一笑,從袖中拿出手帕塞進嘴裡,隨後緩緩趴到了地上。
「念你身上還有舊傷,我今日只抽你十鞭,剩下十鞭明日補上。」
陸鶴鳴這時候當起了通情達理的好人。
可是他的鞭子落下來時,卻毫不留情。
「啪!」
僅僅只是第一鞭,便讓我近乎疼暈過去。
那是一種怎樣的疼啊。
猶記得剛到莊子上的第一天,兩個惡婆子讓我跪下給她們洗腳,我不願意,她們便掏出一根縫衣服用的針,放在燭火上燒熱了,生生紮進我十個指甲蓋裡。
那種鑽心蝕骨的痛,我以為回來後再也不用經歷了,結果到底是我天真了。
短短的十鞭子,猶如十年那般漫長。
我在心裡默默數著,然而扛到第五鞭時,意識就已經渙散了。
背上的血緩緩流淌到身下,我不知具體流了多少,只覺整個人好似置身在一股暖流中,沒等看清楚,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我已在北苑床上。
身體好似被重物狠狠碾壓過,沒有一處不是疼的。
窗外天氣陰沉,看起來像是要下雨了,讓我一時有些恍惚。
來送飯的丫鬟白露說已經是第二天正午了,原定今日的十鞭也被取消了。
「侯爺念及蘇娘子傷勢嚴重,讓您好好休養,昨日之事就此揭過,望蘇娘子日後能好好約束自己的言行。」
我躺在床上一語不發,只覺陸鶴鳴這打一巴掌再給顆棗的行為,著實令人噁心。
白露將飯菜放下,盛了一碗湯喂到我面前。
「娘子,其實侯爺還是在意您的,你們畢竟是夫妻,他……」
她話還沒說完,門口就飄來柳溪譏諷的聲音。
「著實是在意,侯爺今早上朝前還同我商議家法之事,我顧及姐姐的身子,便替你說情,讓侯爺改了主意。
「不想他出門不久,你爹就來了,他也不進門,只是執意跪在大門口給你求情,我都同他說你已經沒事了,可他還是不走……」
我心中大駭,忍痛從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每走一步都好似有千斤重。
我從未覺得走出侯府的路這般長,好像一條看不到盡頭的深淵,將我整個人吞噬進去。

15
行至前院門口時,空中忽然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豆大的雨珠劈裡啪啦落了下來。
「爹爹……」
看著密集的雨水,我越發心急。
好不容易打開大門,一眼就看見爹爹佝僂著腰在地上跪著。
他渾身都被雨水淋濕了,病弱的身軀更是止不住發抖。
「爹!」
我情急大叫,跌跌撞撞跑下石階,卻因為一時沒站穩,直接兩腿發軟癱坐在爹爹面前。
爹爹趕忙伸手扶住我,卻在看到我身上的傷後,紅了眼眶。
「昭昭,是爹沒用,爹讓你受苦了……」
我不住搖頭,抱著他冰冷的身子想將他從地上拖起來。
「爹,女兒帶您去看大夫!」
可是爹爹兩條腿如同嵌入地下一般,以致我根本拖不動。
察覺到爹爹虛弱的呼吸,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瞬間湧上全身。
說不清是怕的,還是冷的,我的牙齒都在打顫。
「爹,您起來啊,您答應過我,等病好之後就跟我一起回江南的,我們現在就走好不好……」
爹爹慢慢伸出手,似是想摸我的頭,可是手剛抬起來便又無力地落了下去。
我心底一顫,慌忙抓住他的手。
「爹,是女兒錯了,女兒不該嫁給陸鶴鳴,女兒什麼都不要了,以後只要爹爹,我帶您回家,往後就陪在您身邊,哪兒都不去了……」
爹爹輕輕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和善溫笑。
「昭昭,爹怕是、怕是回不去了,爹好想你娘……」
我連連搖頭,抱著爹爹止不住地哭。
「不要,爹,我求您了,不要拋下昭昭,我只有您了……」
漫天的雨抵不住洶湧的眼淚,看著爹爹越發蒼白的臉色,我悲痛到極點,跪在地上無助哀嚎。
「救命啊!有沒有人來救救我們……」
這時,一輛馬車從遠處緩緩駛來,我沒看清來人,便挺身跪了下去。
「民婦父親重病淋雨,危在旦夕,懇請閣下大發慈悲送我父去醫館,大恩大德,蘇昭昭此生感激不盡!」
說完,我重重磕頭,直磕到額頭流血都不自知。
馬車緩緩停下後,一道高大的身影促急從裡面走下來,沒等我看清,人已經被對方從地上扶起來。
「蘇昭昭,你不要命了是不是!」
是陸鶴鳴。
聽著他不悅的聲音,我顧不上從前那些憤恨委屈,慌忙抓住他的手懇聲哀求。
「陸鶴鳴,救救我爹,我求你了,我在世上只有這一個親人了,你想如何懲罰我都沒關係,只求你救救他!」
陸鶴鳴沉下眉眼,似是對我的話有所不滿,但也並未計較,而是拖著我走到爹爹面前。
「先進府,我即刻命人去請大夫!」
他邊說邊將爹爹從地上扶起來,我忙慌跟上,直奔客房。
忠叔帶了兩個小廝進來幫爹爹換衣裳,又端進一個大炭爐,屋子瞬間暖和起來。
可我仍覺得冷,無助地坐在椅子上抱緊雙臂,一眼不眨地望著爹爹蒼白的臉。
陸鶴鳴端來一杯薑茶遞給我,「先喝點,然後去換身衣服,以免染上風寒。」
我恍如未聞,兩隻耳朵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一般,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陸鶴鳴霎時動怒,「蘇昭昭,你這副樣子,日後如何照顧你爹,立刻把薑茶喝了,別逼我親自動手!」
我抬眸望向他沉怒的臉,那眼底竟多了一絲久違的擔憂。
我怔了一怔,剛想伸手接過那碗薑茶,門外卻忽而傳來櫻兒的聲音。
「侯爺,不好了,我家大娘子突然暈過去了!」
陸鶴鳴聞聲一震,手裡的碗隨即脫落,看都沒看我便拔腿跑了出去。
看著灑落一地的汁水,我不禁苦澀一笑。
確實可笑,剛剛有一瞬間,我居然對陸鶴鳴生出了一絲奢望。

16
這時,躺在床上的爹爹突然劇烈抽搐起來。
我慌忙起身握住他的手,卻只覺他的手比起剛才更冷了,好不容易才沉下去的一顆心,頓時又懸了起來。
「大夫呢,為什麼大夫還沒來!」
忠叔急聲寬慰,「蘇娘子莫急,我這就出去看看,許是雨天路滑,他來的慢了些。」
說著,他便轉身跑出去。
可沒一會兒的功夫又跑了回來。
我以為是大夫來了,趕忙起身,可瞧見的卻只有忠叔一人的身影。
忠叔垂著頭,目光躲閃,似是不敢看我。
「大娘子突然暈了過去,侯爺讓大夫先去她那兒了……」
這話讓我一下子癱軟在地,可是看著情況越發不好的爹爹,我一時也顧不上太多了,咬牙從又地上站起來。
「我去請,今日哪怕陸鶴鳴殺了我,我也要把大夫帶過來!」
然而沒等我邁出一步,爹爹驀地出聲叫住了我。
「昭昭,別去……」
他氣若遊絲,身子也漸漸停止了抽搐,這讓我感覺越發不妙。
「爹……」
我抓住他的手,心裡充斥著無盡的恐慌。
爹爹卻是沖我笑,「以後……爹護不住你了,你、你要好好的……」
我瞠目搖頭,嘴上不停懇求他,我求他撐住,只要大夫來了,他一定會好的。
爹爹面上點著頭,可是眼睛卻緩緩閉上了。
被我握住的手落下去的一瞬間,好似有一塊巨石突然朝我壓下來,讓我痛徹心扉,無盡的憤恨和悲痛一下子從心底噴湧而出。
「啊!」
爹爹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我曾在佛祖面前虔誠叩首,求他保佑爹爹長命百歲。
可是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爹爹了……

17
陸鶴鳴得知爹爹去世的消息後,忙著陪柳溪,由始至終都未露面。
忠叔受命幫我料理父親的喪事。
按照陸鶴鳴的意思,他本想大操大辦,大概是想彌補,所以要將父親風光大葬。
但是我拒絕了。
父親從不是愛鋪張的人,更何況,死後的彌補,在我看來一文不值。
我在城外的青雲山上給父親尋了一塊風水寶地,墳頭朝南,正對著家的方向。
出殯那天,陸鶴鳴依舊沒有現身,但是蕭亭卻來了。
他穿著一身髒兮兮的衣服,鬍子拉碴,眼週一圈烏黑,看起來像是幾天幾夜沒睡過覺了,整個人瞧著甚是疲憊。
跪在墳前深深磕了三個響頭後,他轉身看向我,沉沉開口。
「昭昭,對不起,是我沒有照顧好伯父……」
蕭亭一臉愧疚地向我解釋,說他突然被太子派往城外處理公務,但臨走之前他特意安排了人在西郊民巷照顧父親。
不想柳溪一大清早讓丫鬟去給我爹送補品,將我受家法的事告訴了爹爹,爹爹心急如焚,執意跑去侯府為我求情。
「伯父的死,我責無旁貸,如果那日不是我說那些話激怒陸鶴鳴,伯父他也不會……」
「都過去了。」
我輕聲打斷他,面上沒有一絲神情。
我該怪他的,可是歸根究底,做錯事情的人並不是他。
只是父親的死是我一生的心結,沒有一個人配得到原諒。
「蕭亭,以後,別再見了。」
「昭昭,你別這樣……」
蕭亭瞪大眼睛不住搖頭,顯然心有不願。
可我已經沒有精力再同他牽扯了,爹爹走了,而我,也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了。
下山回府後,我直接去了棠苑。
甫一行至院中,我便聽見屋內傳出一陣調笑聲。
「若真生了個女兒,侯爺不會不再疼愛妾身了吧?」
「怎麼會,你在我心裡永遠是第一位的。」
柳溪這幾日都臥床休養,陸鶴鳴幾乎是寸步不離。
我漠然聽著他們的談話,緩緩踱步走進去。
一看見我,陸鶴鳴嘴角的笑容瞬間收斂。
「你怎麼來了?」
我淡然一笑,「剛辦完父親的喪事,聽說大娘子仍舊未愈,特來瞧瞧。」
那二人聽見我的話,臉色微變。
柳溪蹙起眉,小心翼翼地開口。
「姐姐,我知道你心有怨氣,你要怪就怪我吧,那日若不是我的身子不爭氣,蘇伯父也不會病死,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無論你想罵我還是打我,我都認了!」
她邊說邊掙扎著要從床上下來向我道歉,卻被陸鶴鳴攔住了。
「人各有命,不關你的事。」
我聽見這話,嘴角笑意更深。
「是,或許這就是我爹應得的命數,只是不知侯爺和大娘子的命數又在哪兒?」
陸鶴鳴一臉莫名,「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沒開口,只是朝他步步走近,冷不丁舉刀刺向他。
柳溪大驚失色,瞠目大叫起來。
陸鶴鳴側身閃躲一下,繼而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輕而易舉便奪走了我手裡的刀。
「蘇昭昭,你瘋了!」
「是你們!都是你們害死了我爹!」
我怒不可遏地瞪著他,滿心的恨意讓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
我想我確實是瘋了,從前愛他敬他時,我從未想過自己居然會有沖他拔刀相向的一天。
可是此刻,我只想要他死!
「陸鶴鳴,你害死我爹,終有一日一定會遭報應的!」
我瞪著他破口大駡,陸鶴鳴卻沉目看著我,眼底隱忍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許是見我掙扎得厲害,他忽然出手將我打暈了。

18
我原以為,刺殺未遂,他會將我送到官府查辦。
然而並沒有,他只是將我送回了北苑,讓白露好生照看我,仿佛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一般。
不僅如此,之後幾日,他更是一反常態地日日來看我,只是我並未讓他進門。
換作他以往的性子,或許他早就怒氣衝衝地踹門而入了。
只是如今也不知怎的,我不見,他就老老實實在院中站著,有時是一個時辰,有時是大半夜。
而且每回來,他都帶著東西。
第一次帶了我愛吃的蟹黃酥,我連看都沒看一眼,直接讓白露扔了。
第二次是父親送我的那塊和田玉,他從柳溪的抹額上取下來,原封不動還給我。
但我依舊沒要,爹爹已死,錢財之物對我也早就沒了任何意義了。
之後幾次,陸鶴鳴送來的東西件件不重樣,可見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怎樣送到我面前的,最後便會怎樣回到他手裡。
唯有最後一次,他讓人抬進來一棵樹。
是曾經那棵種在棠苑的枇杷樹。
樹早已枯死,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找回來的。
這一次,我讓白露留下了。
陸鶴鳴開心壞了,一時興起喝了好多酒,連夜闖入我房中,當場將我壓在床上。
我怒目推他,「陸鶴鳴,你放開我!」
可我越是反抗,他便抓得越用力。
他趴在我身上,嘴裡含糊不清地向我道歉。
「昭昭,對不起啊,我、我沒想過岳父會死,你不要恨我,求你了,等一切結束之後,我一定好好補償你……」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但我也不要他的補償。
「陸鶴鳴,天大的補償都比不上我爹一條命,想讓我原諒你,除非你死!」
陸鶴鳴渾身一震,趴在我身上隱忍又痛苦地看著我。
「昭昭,別說這種話,我求你了……」
他捂住我的眼,像是根本不敢看我,可輕柔細密的吻卻落在我臉上。
「你從前從來不會用這種眼神看我的,昭昭,再忍忍好不好,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等我們回到最初……」
「回不去了,陸鶴鳴。」
我一動不動躺在那兒,感受著他噴在臉上的濕熱氣息,冷冷開口。
「從前的蘇昭昭愛你,可是現在,她恨透了你。」
陸鶴鳴的身子幾乎是瞬間僵住,他重重喘著氣,像是極力隱忍自己的情緒。
下一瞬,他的吻就變得強硬粗暴起來。
「無所謂,你愛我也好,恨我也罷,只要你Ţù₉還在我身邊,哪怕你恨我一輩子都沒關係!」
他蠻橫抓著我的手不讓我逃,身上的衣服很快散落一地。
我又打又罵,他卻充耳不聞,只是一味地宣洩。
這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好似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等陸鶴鳴離開後,我強撐著身子去洗了個澡,然後走進院子裡,將那棵枯死的枇杷樹重新找個地方種下。
只是這回,我沒再往下面埋東西。
陸鶴鳴回來的時候,見我又將枇杷樹種好,一時心情大好,抱著我直接進屋。
之後幾日,更是夜夜宿在我這兒,仿佛完全把柳溪拋之腦後,而我們之間也維持到一種詭異的祥和狀態。
但只有我清楚,這種平靜安寧只是暫時的。
陸鶴鳴限制了我的人身,除了侯府,哪兒都不讓我去。
我就像青樓裡那些賣笑的姑娘,終日迎合陸鶴鳴的寵愛,哪怕心裡再反感再厭惡,也無力反抗。
如此過了兩個月,陸鶴鳴似是膩了,這幾日不再來了。
我樂得清閒,終日在院子裡侍弄那棵枇杷樹。
白露對此極為不解。
「娘子,這樹都死幾個月了,怕是養不活了吧?」
我淡淡點頭,「嗯,確實活不成了。」
白露面上更困惑了,「那您為什麼還日復一日地澆水施肥?」
為什麼?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只是總覺得,往後漫長的日子裡,總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不然我只怕自己終有一日會瘋。

19
過了一會兒,院外傳來敲門聲。
白露打開一看,來的竟是柳溪的婢女櫻兒。
聽說柳溪一個月前生產了,給陸鶴鳴生了個兒子。
那晚棠苑的人跑來報信的時候,陸鶴鳴正壓在我身上醉生夢死,嘴上喃喃說愛我。
可一聽到柳溪產子的喜訊,就著急忙慌穿上衣服走了。
我諷刺一笑,裹上被子沉沉睡去。
我本以為,以柳溪的嫉妒心,定要借著產子的機會找我出氣,畢竟陸鶴鳴可是在我這兒睡了整整兩個月。
不想生產之後,她並沒什麼動靜,一直隱忍到了今天。
現在,終於忍不住了嗎?
我斂眸一笑,繼續擺弄枇杷樹。
櫻兒對我也沒有半分尊敬,草草行過禮,便奉上一隻大盒子。
「蘇娘子,我家大娘子命奴婢來給您送觀音像,說這些日子辛苦您侍奉侯爺了。」
這話聽來倒是可笑,我剪斷一根枯樹枝,回頭看向櫻兒。
「份內之事,談什麼辛苦,觀音像拿回去吧,我這人不信佛也不信命,只信因果報應。」
只是櫻兒像是早就猜到我會這麼說一般,自顧自將盒子打開。
「蘇娘子誤會了,這並不是普通的觀音像,而是一尊送子觀音,十分靈驗。
「我家大娘子當初正是請了這尊觀音像,日夜供奉,說來也怪,不到三個月便懷上身孕了!」
呵,不得不說,柳溪慣會往人心上插刀。
我入府後遲遲懷不上身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府裡上上下下都知道。
這件事情,柳溪根本不需要費什麼力氣就能打聽到。
而我身子好不容易調理過來時,就被送到莊子上受苦,終日做工,勞心費力,又損了根基。
再想有子嗣,簡直難如登天。
雖然我如今也滿心不想生下陸鶴鳴的孩子,可是柳溪故意命人送這種東西來,也著實挺膈應人的。
看著櫻兒隱隱得意的樣子,我放下剪刀,緩緩踱步上前,收下了觀音像。
只是下一秒,手便松了,觀音像當場碎開。
櫻兒頓時嚇得不輕,等回過神,張口就說我是故意的。
「蘇娘子,這可是我家大娘子精心為您準備的禮物,她也是一片好心腸,你豈能把它摔了!」
我冷笑著問她,「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把觀音像摔了?」
白露也叉著腰幫腔,「就是,我家娘子明明是一時失手沒拿穩!」
「你、你們……」
櫻兒伸手指著我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像是拿我們毫無辦法。
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眯起眼睛笑了。
「無妨,既是失手摔了,那奴婢回去後如實向大娘子稟報便是。
「只是可憐了大娘子的一番好意,她怕侯爺獨睡一個月要憋出病,故而力勸侯爺多來蘇娘子這兒走動走動。
「她是真心為蘇娘子籌謀,哪想您是半點不中用,我家大娘子才剛出月子,侯爺的心便又回到她身上了,內宅女子沒有子嗣傍身,往後日子還不知要多難過呢!」
沒有子嗣的日子會不會很難過,我並不在意。
只是櫻兒一個丫頭也敢一再欺負到我頭上,果真還是我太隱忍了。
我放下剪刀,踱步走到櫻兒面前,看著她隱隱得意的嘴角,猝不及防地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櫻兒霎時變了臉色。
「蘇娘子,你、你居然不分青紅皂白對奴婢動手,要是大娘子知道了……」
沒等她說完,我又是一巴掌打過去。
「一個賤婢張口詛咒我生不出孩子,縱使我今日將你活活打死,你看她柳溪敢不敢說一個不字!」
櫻兒咬著紅唇委屈至極,最後捂住臉哭哭啼啼地跑了。
沒過多久,陸鶴鳴就來找我興師問罪了。
不知柳溪是如何在他面前添油加醋訴說這件事的,他張嘴便是指責。
「溪兒好意給你送觀音像,你卻完全不把她放在眼裡,蘇昭昭,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無理蠻橫了!」
此刻的他好似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跟前幾日那個柔情蜜意的陸鶴鳴截然不同。
但我心裡卻很清楚,他並沒有變,這才是真正的他。
需要找我發洩時,他可以說盡好話。
可是一旦牽扯到柳溪,他做的只會比我想像的更絕情。
總歸他心有偏私,我也索性懶得解釋了。

20
「一尊觀音像罷了,打就打了,若是侯爺在意,我明日就讓白露上街給柳溪買尊新的便是。」
「蘇昭昭!」
陸鶴鳴冷不丁地大吼,怒意比起剛才更盛。
「你就這麼不想給我生孩子嗎!」
我直視他的眼睛,忍不住冷笑。
「我憑什麼要給你生孩子!陸鶴鳴,你以為你算什麼東西,我告訴你,我蘇昭昭就是給路邊的臭乞丐生孩子,也絕不會懷你的種!」
陸鶴鳴徹底被我激怒,咬牙切齒地瞪著我,忽而攔腰抱起我往屋裡走。
「你不想生,我偏讓你生,除了我,你別想有別的男人!」
眼看他又要動粗,這一次,我拼命掙扎起來,兩手在他背上不停捶打,眼見沒用,我心一沉,直接一口咬上他的脖子。
陸鶴鳴當即吃痛放下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血,目色陰沉到了極點。
「你瘋了?!」
「我早就瘋了!你根本不知道這些日子睡在你身邊的滋味有多噁心!」
我吐出一口唾沫星子,混著腥紅的血,讓我頓時一陣反胃。
「陸鶴鳴,你給我滾,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我隱隱作嘔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刺激到了陸鶴鳴,他沉目盯著我看了一瞬,最後一個字都沒說,拂袖離去。
可是心裡那股翻江倒海的噁心感卻並沒有就此消失,只要一想起他的臉,我就恨不得吐個昏天暗地。
許是我罵得狠了,之後幾日,陸鶴鳴果然沒再出現。
只是我沉悶的心情並沒有因此好轉,每每午夜夢回,想起從前的點點滴滴,便抑制不住地悶聲痛哭。
我隱隱察覺到自己好像病了,具體是何種病症,我也說不上來。
白露見我越發沉悶,便勸我多去園子裡轉轉。
「初春了,園中好些花都開了,聽說是忠叔前些日子才移栽的新品種,有好多都是奴婢沒見過的呢!」
我提不起興致,但耐不住她一再懇求,我只好去了。
走到半路時,白露忽然被一個廚娘叫走。
我估摸著她得好一會兒才能回來,索性一個人去了花園。
不想剛到那兒,就看見陸鶴鳴和柳溪在不遠處的涼亭內喂魚。
一看見他們,我便心煩,轉身就要走,索性眼不見為淨,不料柳溪卻眼尖地瞧見了我。
「姐姐,既然來了,不如坐下一起喝杯茶吧!」
我不予理會,拔腿就走。
可柳溪儼然不打算就此放過我,直接提裙追了上來。
「姐姐,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好,又惹你不高興了?」
說真的,我有時候真挺佩服柳溪的臉皮。
明明都鬧僵了,可是再見面時,仍舊可以雲淡風輕地說說笑笑,她倒是半點不嫌累。
可我實在懶得搭理她,淡淡斂眸,側身離開。
下一瞬,卻忽而聽見「撲通」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掉進了水裡。
還沒看清楚,柳溪的尖叫聲率先響起。
「夫君,怎麼辦啊,平安鎖掉了!」
我往水裡看去,隱隱看見水面下有一隻泛金光的東西。
緊接著,陸鶴鳴就匆匆從涼亭內跑了過來。
「別慌,我即刻叫人下去打撈!」
柳溪卻恍若未聞,冷不丁一把抓住我的手。
「姐姐,那只長命鎖是侯爺拿去華清寺找大師開過光的,極為重要,姐姐身為江南女子,定然會水,還請姐姐下去幫忙撿一下吧!」
我沒說話,只是斂眸看向陸鶴鳴。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柳溪是故意刁難我,為的就是給櫻兒出氣。
從陸鶴鳴複雜的眼眸中,我看得出來,他已經明白了柳溪的心思。
可饒是如此,他只是短暫的沉默一瞬後,便平靜地看向我。
「愣著幹什麼,還不下去撿?」
我泠然一笑,閉上眼,毫不猶豫地轉身跳進水中。

21
雖已是初春,但水依舊冰冷刺骨,我剛跳下來,手腳都近乎要僵住了。
好在那只平安鎖墜落得很慢,我沒有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
穩穩地拿在手上,我奮力往岸上遊。
可是游到一半時,腹部突然隱隱作痛,讓我一時有些恍惚,冷不丁瞧見水面下好似出現了爹爹的身影。
他一臉慈愛地對我笑,輕聲喚我的名字。
「昭昭,昭昭……」
爹爹當初給我取這名字,是希望我這一生都能活得鮮亮明媚。
我受父親庇護十余載,如今墜落雲端,才知昭昭一生,因情不壽。
可爹爹臨終前希望我能好好活著,儘管方才選擇跳下來時,著實抱了幾分自暴自棄的念頭,但我此刻改變主意了。
我不能,也不想再讓父親為我擔心了。
我咬緊唇瓣,讓自己恢復幾分清醒意識,隨即一鼓作氣努力遊到了岸邊。
陸鶴鳴站在岸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只是沉凝的眉眼隱忍著什麼,我看不分明。
這時,白露從遠處跑來,用力將我拉上岸。
我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在發抖,饒是如此,那只平安鎖仍舊被我緊緊攥在手裡。
柳溪挑眉接過,輕飄飄道了聲謝。
「真是有勞姐姐了,初春水涼,姐姐快回去換身乾淨衣服吧,切莫染上風寒,不然妹妹心裡實在是過意不去。」
我輕抿薄唇沒有理會,扶著白露的手臂站起來。
剛走出兩步,白露忽而驚聲大叫起來。
「血!娘子,你流了好多血!」
這一聲喊叫,讓一直無動於衷的陸鶴鳴神情大變,就連柳溪的臉也霎時白了幾分。
而我垂眸看著地上那灘鮮紅的血,苦澀一笑,頓時脫力一般軟了身子。

22
我小產了,因為在水裡受了涼,孩子當場就沒了。
我心裡其實並沒有多難過,反而有些慶倖,慶倖他沒了。
這下,我和陸鶴鳴之間的羈絆徹底也沒有了。
更何況,這孩子來的也確實是不合時宜。
曾經兩情相悅時,我日盼夜盼,誠心懇求老天能賜予我一個孩子。
可是當他真的來了,偏偏是在我恨上陸鶴鳴的時候。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我們之間這段孽緣,到底算什麼。
只是孩子的離去,也讓我徹底意識到,是時候離開這裡了。
然而當我開口向陸鶴鳴提出此事時,他竟猝不及防地向我跪下了。
「昭昭,我不會答應的。」
他握住我的手,目光看向我平坦的肚子。
這是我蘇醒過來的第二個時辰,他一直待在這裡,從未離開半步。
全府上下因為我的小產而Ťü₌亂成一團,他由始至終卻都在床前站著。
猶記得剛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四目相對的一瞬間,他幾乎是一下子紅了眼眶,懊悔又自責地看著我。
「昭昭,孩子……我們還會再有的……」
比起我的平靜,他顯然比我難過得多。
可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為何一邊虐著我,一邊又擺出這般令人作嘔的姿態來。
他口口聲聲說愛我,可是他對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與愛搭不上邊。
正如此刻,我提出要走,他卻跪在這兒,用極盡卑微的語氣懇求我。
「昭昭,大婚當夜,我們一起發過誓的,生同衾,死同穴,我知道我傷透了你的心,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
「陸鶴鳴,你已經沒有機會了。」
我抽回手,目光直直盯著他,想到那可憐的孩子,縱使我再不想要,心裡還是不免有些悲痛。
「你忘了嗎,我爹,還有孩子,都是因為你的一己私心死的,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以至於你要這般對我,但是如果他們的命還不足以讓你放過我的話,那我的命,你也可以即刻拿去。」
陸鶴鳴倉皇震了一下,沖我連連搖頭。
「不,昭昭,不是那樣的,你要聽我解釋,我沒想過會這樣……」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道尖銳的聲音打斷。
「陸鶴鳴!」
緊接著,柳溪面目猙獰地走進來,怒不可遏地瞪著陸鶴鳴。
「你把兒子抱到哪兒去了,立刻把他還給我!」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有些不明所以,畢竟我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柳溪。
而陸鶴鳴也一改往日的溫柔寵溺,目光陰沉地凝視著她,聲音更是冷到了極致。
「想要兒子,就拿我想要的東西來換!」
「你這個混蛋!」
柳溪忍無可忍地動手打他,可是巴掌還未落下,便被他攔下。
「你應該知道,從你生下孩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沒有耐心陪你周旋了,所以別再試圖激怒我,不然,我保證你看到的將會是那孩子的屍體。」
柳溪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你怎麼可以這樣,那也是你的孩子啊!」
「你知道他不是!」
陸鶴鳴沉目怒喉,眸光隱忍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孩子,早在兩個時辰之前就沒了!」
柳溪頓了一頓,這一刻,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一般,倏爾仰面大笑起來。
「沒想到我試探你這麼久,最後還是被你騙了,你對我的那些溫情和偏愛,竟然都是假的!」
陸鶴鳴閉上眼深吸一氣,面上徹底沒了耐性。
「真也好,假也罷,一切都結束了,想要兒子,就乖乖把東西交出來。」
柳溪晃著身子連連後退,面上似哭似笑。
下一刻,她又似癡癲一般拔下發上的金釵。
我原以為她是要對陸鶴鳴不利,不想金釵的釵身卻是空的。
釵頭取下後,她緩緩從裡面抽出一條紙團,瞧著小巧,可打開竟有半米長,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
她看都不看,隨手扔給陸鶴鳴。
「我自詡聰明,沒想到最後還是敗在你手上,可是陸鶴鳴,你以為你就贏了嗎?蘇昭昭恨透了你,這輩子,你們再也不可能了,我得不到的真情,你也別想得到!」
說著,她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瞪我一眼,隨即大笑離去。
但是剛走出門外,就被陸鶴鳴的手下帶走關進了柴房中。
我凝目看著陸鶴鳴手裡的紙團,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

23
陸鶴鳴垂下頭,似是不敢看我。
「昭昭,你要相信,我做的一切,都是有苦衷的……」
他走近我,想伸手摸我的臉,卻被我避開了。
陸鶴鳴受傷般紅了眼眶,一時間像個丟了糖罐的孩子。
「柳溪的亡夫昭武校尉,他擁護三皇子登基,私下幫三皇子做了不少見不得光的事,太子殿下為正朝堂清風,便派人將其除掉。
「但是他死後,我意外得知昭武校尉將自己所做之事都秘密寫了下來,只要找到此物,我便可幫太子除掉三皇子這個奪權大患,於是我便想到了柳溪。
「將她帶回陸家後,我察覺到她對我並不十分信任,故而私心偏袒……
「昭昭,我本不想將你牽扯進來的,宗族祭祀大典上,我知道是柳溪設計害你,為了保護你,我索性將計就計,將你送到城外莊子上。
「只要安穩度過這一年,等一切塵埃落定後,我便把你接回來。」
我忍不住冷笑,「陸鶴鳴,說什麼苦衷,你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
他紅著眼不住點頭。
「是,我知道我錯了,可我明白得太晚了。你離府之後,柳溪始終懷疑我對她不是真心,於是偷偷派人去江南找岳父,將你的處境如實告知。
「之後,她更是一步步利用你來試探我對她的感情,我沒辦法,只能一再地選擇傷害你,直到柳溪平安生產……
「她把孩子看得比性命都重要,我知道孩子就是她的軟肋,只要拿孩子威脅,她定會交出我想要的東西。
「只是她日夜抱著孩子不離身,我一時半刻難以得手,又擔心強搶之下會讓她玉石俱焚,只得隱忍著。
「直到今日,我好不容易將她哄騙到花園,卻不想你偏偏那麼巧出現了……」
這便是真相,多可笑。
我躺在床上,想到爹爹和孩子的死,換來的竟是這樣的事實,忍不住想大聲發笑。
可是張開嘴,卻是抑制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我眼淚不住往下流。
「陸鶴鳴,想要得到我的原諒,我告訴你,絕無可能,今生今世,直到我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劇烈的痛讓我難以抑制地抽搐起來,陸鶴鳴想上前來抱我,卻被白露攔住了。
「侯爺,娘子的狀況不太好,您還是先出去吧!」
陸鶴鳴面露不願,可看著我痛苦的模樣,最後還是走了。
我閉上眼深深吸氣,眼淚如潮湧一般,肆意往下流。

24
陸鶴鳴離開後,便匆匆進宮見太子去了,直至傍晚時分都沒回來。
而我慢慢平復心緒後,在白露的攙扶下,去柴房見了柳溪。
她的婢女櫻兒已經被陸鶴鳴亂棍打死,而她也沒好到哪兒去,蓬頭垢面,極為狼狽。
我讓白露站在外面等著,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一看見我,柳溪再不見曾經那般高高在上的氣勢,而是癡癡笑了。
「蘇昭昭,我知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我雖然輸了,可你也沒有贏。」
這țũ̂⁼話說得很在理,比起她和陸鶴鳴,我這個局外人反而損失慘重。
我淡淡看著她,語氣涼薄。
「是人皆有軟肋,我的軟肋是父親和陸鶴鳴,所以你很懂得如何拿捏我。
「可如此聰明的你,怎麼就忘了在陸鶴鳴面前藏住自己的軟肋,難不成你真心喜歡他?可既然喜歡,當初又為何要另嫁他人?」
「我喜歡陸鶴鳴?呵……」
柳溪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勾起唇角嗤笑起來。
「蘇昭昭,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陸鶴鳴,他這人打小就難以接近,像個木頭似的一點風趣都不懂,所以我才會嫁給別人。
「可那人對我不好,瞧著正氣凜然,實則風流成性,終日帶不同的女人回府,對我各種戲弄,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嗎?可即便再恨,我也只能忍著,因為我是女子,我想好好活著,就必須順從他。
「可誰曾想,他的命居然那麼爛,我剛懷上身孕不久,他竟然死了,呵,你說是不是老天開眼啊?」
她笑著問我,我抿了抿唇,剛要回答,哪想她忽而又破口大駡起來。
「可是老天爺什麼時候開過眼啊!我以為他死了,我終於可以過安生日子了,哪料惡毒的婆家人根本不放過我!
「他們擔心我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之後會爭家產,就想方設法的對付我,我每日吃的都是殘羹剩飯,像只螻蟻一樣卑微活著,喘一口氣都分外艱難,我實在沒法子了,便想著逃出去,你知道我是如何逃走的嗎?」
我自然不知,因為我一直以為她是陸鶴鳴從昭武校尉府接回來的,不想她在此之前已經被婆家人軟禁了。
她晃著腦袋呵呵笑了兩聲,伸手拍拍自己的胸脯。
「我把我的身子給了看門的門房,那晚值守的是幾個人來著?三個?還是四個?總之我自己都記不清了,只知道他們放我走的時候,已將近黎明時分。
「我又累又困,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不知該去何處,偏偏就在那時候,我看見了你和陸鶴鳴……
「你們坐在馬車上,要去醉仙樓用早膳,黎明的風吹起車簾,我看見他撫著你的臉頰,溫柔寵溺的沖你笑。」
說到這兒,她的手忽然又摸向我,像是在模仿陸鶴鳴當時的神態。
「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可是我從未見他露出過那樣的笑容,真好看,也真刺眼,讓人忍不住想毀了這美好的一切……」
「你真是個瘋子!」
我用力甩開她的手,極力隱忍著殺了她的衝動。
她靠在牆上哈哈大笑起來。
「沒錯,我確實是瘋了,憑什麼我要吃那麼多苦,而你們卻能幸福美滿!
「但你真以為陸鶴鳴喜歡你嗎,別蠢了,在至高無上的權勢面前,他對你的那點感情根本不值一提,不然又豈會因為我一封信,就毫不猶豫地將我接回陸家!」
她癡癡笑著,可笑著笑著卻又哭了。
「可是我竟比你還蠢,這大半年來,每每看到他因為我而一再地傷害你時,我竟真以為他心裡對我是存有一絲真情的。
「蘇昭昭,你根本就沒辦法想像,一個倍受折磨的女人,突然遇到這種被人捧在手心的溫暖,有多麼難以自拔,可我如今才明白他有多麼的不值得,他不值得!」
很難得,在這一點上,我與她居然頗有共鳴。
甚至在這一刻,我都有點可憐她了。
我踱步走到她面前,緩緩蹲下,冷不丁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

25
柳溪立馬防備起來。
「你想幹什麼?告訴你,若是殺了我,陸鶴鳴就前功盡棄了,他在盛怒之下絕不會放過你的!」
「聒噪。」
我煩悶地皺起眉,接著橫刀一劃,當場將她身上的繩子割斷。
柳溪一臉莫名,「你、你……」
我隨手扔了刀,看著她說:「別愣著了,立刻跟我換衣服逃出去,你兒子在西郊民巷的一戶樵夫家中,找到兒子後迅速離京吧!」
我邊說邊脫衣服,柳溪仍是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
「你、你為何要幫我,我明明把你害得那麼慘……」
「我不是沖你,而是沖你那可憐的孩子。」
我沒耐心跟她解釋,陸鶴鳴隨時有可能回來,現在一刻都不能耽擱。
柳溪看著我的眼神,大抵是信了,隨即匆匆與我換了衣服。
我讓她先回北苑,以免打草驚蛇。
她連連點頭答應,穿好衣服就悶頭走了。
我在心裡默數幾個數,估摸著柳溪應該快回到北苑了,隨即張嘴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來人,犯人逃跑了!」
守在門外的護衛聽見動靜,立馬持刀沖進來。
我故作受傷般躺在地上,虛弱道:「犯人打傷了我,然後換上我的衣服跑了,你們快去追……」
護衛們不疑有他,當即敲響銅鑼全府搜查。
府裡的下人們聽見動靜,瞬間亂作一團。
而我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下人服,匆匆裹到身上後,趁亂從後門逃了出去。
這才是我真正的計畫,柳溪固然有她的可憐之處,但遠遠不至於讓我心軟幫她。
由始至終,真正要逃走的人只有我。
此時夜色已深,城門即將關閉,我不敢有片刻耽擱,一路直往城門口狂奔。
恰逢有一隊商客要出城,我與他們隨意交談一番,順其自然地混入其中。
本以為這樣就不會被人發現,不料即將出城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
「城中有盜賊作亂,立刻關門!」
是陸鶴鳴的聲音!
我心中一震,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追了上來,慌忙低下頭去,儘量將自己的身子掩在人群之中。
而守城的士兵認出他後,竟當真準備關門。
我心裡暗道不妙,若是此刻出不去,只怕就前功盡棄了!
正心慌意亂之時,一道高大的身影忽而從城樓上一躍而下,威風凜凜,正是蕭亭。
他攔住關門的士兵,扭頭直視疾馳而來的陸鶴鳴。
「陸侯爺,擅自關城門,可是犯了大忌,這個責任,末將只怕你擔不起。」
陸鶴鳴瞪著他咬牙切齒,「本侯府中失竊,全城搜查盜賊,我懷疑那賊人現在極有可能就混在出城的人群中,讓你關門搜查,有何不妥!」
蕭亭淡然一笑,「沒有不妥,只是需有皇上口諭,否則,恕難從命。」
「你!」
陸鶴鳴氣得臉色鐵青,卻是拿他毫無辦法。
蕭亭也不慣著他,讓排隊出城的百姓繼續往前走。
我心裡暗松一口氣,低著頭慢慢前行。
不想陸鶴鳴卻是翻身下馬,直接在人群中搜尋起來。
眼看他離我只差一步之遙,我的心幾乎是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兒。
好在下一瞬,他的手下突然找了過來。
「侯爺,蘇娘子在西郊民巷!」
陸鶴鳴身軀一震,立刻上馬走了。
可他不知道,在那裡等著他的人,是我精心給他送上門的柳溪。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他最後一眼,淡然笑了。
陸鶴鳴,再見了,從今以後,山高水長,再也不見。

26
出城後,我與商隊的人告別,一路準備北上。
爹爹說,母親的故鄉在北邊,那裡一到夏季,就會開滿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我從未見過那樣的景色,所以想去瞧瞧。
只是剛走沒多遠,卻被蕭亭追上了。
「昭昭……」
我驀然僵住身子,緩緩回頭看向蕭亭。
「你是來帶我回去的?」
我滿心防備,甚至做好了奮力一搏的準備。
哪怕是死,我也不可能再回到盛京城了。
蕭亭搖頭淡笑,「我是來為你送行的,城樓之上,我早就看到你了。」
他邊說邊遞給我一個包袱,行囊有點分量,聽起來叮叮噹當。
不用看,我已猜出裡面裝了些什麼。
蕭亭說:「蘇家家產盡數送進了陸遠侯府,你又是倉促逃出來的,沒有銀兩傍身怎麼行。」
我本不想收,可他執意相送,無奈只得接下。
不僅如此,他還把自己的座駕送給了我。
「陸鶴鳴在西郊民巷抓住了柳溪,已經將她帶回去,但並未查到你的蹤跡,很有可能會再次追上來,你騎馬會跑得更快些。」
我沒再推辭,縱身上馬後,向他鄭重道了聲謝。
蕭亭溫柔一笑,一掌拍在馬背上。
「蘇昭昭,走吧,願你餘生,長安喜樂!」
馬兒嘶吼一聲,疾馳而去。
我慌忙抓緊韁繩,回頭看他,在他熱切的目光注視下,與他揮手道別。
回首時,我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盒子,正是當初埋在枇杷樹下的。
陸鶴鳴以為這裡面裝了寶貝,其實並不是,而是我們兩人的斷發。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新婚之夜,我曾親手將我們的頭髮剪下一縷,用紅繩綁好,小心珍藏。
可是如今,這東西無足輕重了。
山河蒼茫,天地浩大,蘇昭昭,闊步往前走吧,別回頭,這壯麗人間,任你自在遨遊。
27
【陸鶴鳴番外】
我找到昭昭的時候,已經是十年後。
彼時的我不再是陸遠侯,而是家道中落、重病纏身的庶民。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陸家會那麼快就破敗了。
將柳溪手裡的東西交給太子後,他在朝堂上勢如破竹,很快將三皇子一派的勢力擊潰。
可是就在他離皇位僅剩一步之遙時,他卻毫無徵兆地拿我和陸家開了刀。
我終究是走上和昭武校尉一樣的結局,在背後做慣醃臢事的人,永遠都見不了光。
而太子身邊,也出現了另一個比我更有聲望的人——蕭亭。
這樣的結果,其實從我第一次在東宮見到蕭亭的時候,就該預料到的。
可我太自負,也太過遲鈍了。
而在此之前,我還滿心幻想著,等太子登基後,自己就可以憑著從龍之功,從而給陸家換來百年榮耀。
我總想著,等到了那時候,昭昭必然就能原諒我了。
儘管,她從來都不期望我一路高升。
她總說:「我們這樣平平淡淡地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為什麼一定要扯入那些波雲詭譎的是是非非之中呢?」
我不知該如何向她解釋,身在陸遠侯府,我生來就肩負著家族的期望。
這些,都是她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女子不懂的。
可直到昭昭離城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的妻子,她從來都不柔弱。
她一個人在吃人的莊子上艱難支撐了大半年,受盡苦頭。
可是在我面前,她從未訴過一聲委屈,她怎麼就柔弱了呢?
還有離城那天,為了永遠離開我,她不顧自己小產未愈的身子,策馬日行幾十裡。
這樣的她,哪裡談得上柔弱。
只是從前有我疼她護她,她才心甘情願將一切都交付於我。
可是那樣全心全意愛著我的蘇昭昭,卻被我親手弄丟了。
如同她當時隨手扔掉的結髮。
天知道我追出城的時候,在地上撿到那只錦盒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好像心裡有處地方,被人用刀生生剜掉了一塊,痛得我撕心裂肺,卻怎麼都叫不出聲。
當初她將那東西埋在枇杷樹下的時候,我其實一早就知道裡面裝了什麼。
新婚夜她親手剪下我們兩人的青絲,然後用紅綢綁在一起裝進盒子裡,我怎麼可能忘了。
儘管後來為了在柳溪面前演戲,不得不將那東西扔掉,可是在柳溪看不到的地方,我也曾瘋了似的試圖找回來。
只是沒想到最後兜兜轉轉,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到我手上。
茫茫天地間,我尋不到昭昭的身影,只是看著地上殘留的一串馬蹄印,陷入一股無盡的癲狂之中。
我要把昭昭找回來,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必須找到她,今生今世,她只能是我的妻子!
可我沒想到,這一找,竟然是十年。
在一處江南水鄉,昭昭成了一家豆腐坊的老闆娘。
見到她的那天,晨光熹微,一縷朝霞穿過豆腐坊的門檻打在她臉上,瞧著好看極了。
她黑了,也瘦了,可是磨豆腐的時候,臉上不自覺洋溢出來的笑容,晃得我心神蕩漾。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的笑了,好似一瞬間又回到新婚夜,紅蓋頭掀起的那一刻,她彎著盈潤的眸子,輕輕柔柔地勾唇。
「夫君。」
這一聲,叫得溫柔婉轉,讓我此生難忘。
我多想再聽她叫一次,卻又怕會驚動她,怕她會因為不想見我而再次偷偷跑了。
不過我現在的模樣,想必她大概也認不出來了。
我垂眸看著身上破爛的衣裳,還有雜亂的頭髮,苦笑一聲,低下頭小心翼翼走進豆腐坊。
昭昭顧著磨豆子,頭都不抬地招呼我。
「客官請坐,可是要喝豆花?」
我嚅動喉結,極力壓抑著內心的激動,艱難嗯了一聲。
昭昭笑著擦了擦手,隨後走到一口熱鍋前,剛要舀豆花,一個身形高大,膚色黝黑的男人卻冷不丁從一扇木門後面走了出來。
「我來我來,這些活平日都是我幹的,你受什麼累,今早見我起晚,怎麼也沒有叫我?」
「你昨晚陪慕兒玩太累了,想著讓你多睡一會兒嘛。」
昭昭對那男人笑得極盡溫柔,一如從前對我那般,以致我一下子僵在原地,腦子霎時空白一片,什麼想法都沒了,只是呆愣愣地看著他們。
這時候,昭昭好似終於認出我來,盯著我看了一瞬,忽而又拍了下腦袋。
「瞧我,只顧著跟你說話,連客人的豆花都忘了!」
她邊說邊盛了一碗豆花,笑盈盈地端到我面前。
「您嘗嘗,要是好吃的話常來。」
那豆花冒著蒸蒸熱氣,不知是不是熏到了眼睛,淚水忽而就落了下來。
「昭昭……」
我握住她的手,終於忍不住叫出聲。
昭昭驀然顫了一下,可沒等我的第二句話出口,那男人便一個箭步沖上來,當場用蠻力將我按到桌子上。
「好你個臭乞丐,我娘子好心請你吃豆花,你居然敢非禮她,看我不打死你……」
「夫君!」
昭昭急聲攔住他,隨後扶起我,仔細打量著我,目光一片平靜。
沒有久別重逢的錯愕,也沒有生氣,什麼都沒有,仿佛只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般。
這樣的眼神,近乎讓我承受不住。
「昭昭,我、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啞著聲音開口,淚水流得越發洶湧。
昭昭卻沒有理會我,只是扭頭向那男人解釋,「這是我之前嫁的那位,跟你說過的。」
男人後知後覺地回過神,卻也沒有生氣,反而大大方方的同我握手。
「大哥,方才真是對不住,我還以為你是登徒子呢,你也知道我家娘子長得好看,不護著點不行啊!」
看得出來,他是一個極好的人。
純粹、疼惜昭昭,最重要的是,他給了昭昭極大的信任和安穩。
不然以昭昭的性子,絕不會毫無顧忌地對他全盤訴說自己的過往。
而這,恰恰是我曾經給不了她的。
在苦苦尋覓她的十年時間內,我反復回想自己的過錯,甚至已經想好了,找到昭昭之後,要如何跪下向她懺悔道歉。
可是真正見到了,我才發現, 我連親口道歉的機會都沒了。
她早已拋開一切過往,過上了自己一直想要的幸福日子。
她與那男人並肩站在一起的一幕, 深深刺痛我的眼睛, 以致我這一刻隻想落荒而逃。
於是我慌不擇路地從凳子上起身,跌跌撞撞就往外走。
身後傳來昭昭輕飄飄的聲音,「我去送送他, 慕兒應該快醒了, 你去給他穿衣服。」
「那你快點回來, 我們等你一起吃早膳。」
「嗯。」
這樣的話,讓我沒勇氣再聽下去, 卻又難以自拔地回頭看向昭昭,霎時間淚流滿面。
「你、你不會再原諒我了,是嗎?」
昭昭卻是面無表情地沖我搖頭。
「曾經我也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可是離開京城後, 我遊歷四方,看長江大河潮來潮去,也看日月更替,兒女情長在這人間的萬里河山中,不過爾爾。
「陸鶴鳴,我其實早就不恨你了,只是從今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她說得很淡然, 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的放下了。
可是我放不下,我將此生最重要的人丟了,往後的歲歲年年, 不復相見, 我真的做不到。
「昭昭,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啊, 我……」
我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豆腐坊的一個小娃娃打斷。
「娘親, 快回來陪慕兒吃飯!」
昭昭立馬笑了, 「就來了!」
可是回頭看向我時, 笑容卻盡數收斂。
「陸鶴鳴,若真覺得對不起我,就別再來了, 不打擾便是對我最好的彌補。」
說完, 她便轉身跑回去,抱起那虎頭虎腦的小娃娃親了又親。
這樣的畫面, 我曾在腦海中幻想過無數遍, 我和昭昭,曾經也有過一個孩子……
他們的身影在我眼前漸漸消失的一刹那, 喉中一口血突然猝不及防地噴了出來。
我緩緩伸出手, 想最後再叫一聲昭昭,然而聲音未出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頭頂的日光越來越盛,我的氣息卻越來越微弱。
可是這一刻,我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解脫。
昭昭, 真是對不起啊,若有來生,莫再遇上我這樣的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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