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王在找救命恩人。
城裡所有的女子都去湊熱鬧了。
我沒去。
上一世,我拿著信物相認,嫁給他為妻。
可他有個病弱白月光。
娶我是為了用我的心頭血當藥引子。
我被囚禁在府中,受取血之痛。
重來一世,我只想離他遠遠的。
可當晚,他卻找到了我。
燈火下,他的笑容陰鷙而興奮,微涼的指尖劃過我的側頸:
「皎皎,找到你了。」

01
我收拾好包裹,準備跑路時。
一群官兵圍住了我的茅草屋。
為首的是陸乘,他穿著黑色繡金長袍,端坐在太師椅上,神情淡漠。
我整個人被釘在原地,腦子瞬間空白。
這個時間點,他不是在城裡找救命恩人嗎?
村長站在他身後,點頭哈腰。
「貴人,這就是許皎月的家。
「草民這就去幫您叫她。」
他點了點頭。
村長得了令,笑著走到門口,敲響了房門。
「小月,是我。
「快開門,有貴人來了。」
我慌亂地將包裹塞進被子裡,在床上躺了下來,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常:
「村長,我睡下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
他語氣中帶著不悅:「這才什麼時辰?你就睡下了。」
我捂著狂跳的心臟,解釋道:「身子有些不適。」
屋外的聲音消失,可亮起的火把表明,陸乘沒離開。
果不其然,他的聲音隔著屋門傳了進來。
「既如此,那本王就在這兒等著許姑娘起床。」
我實在難以忍受這瘮人的氛圍:「哐當」一聲拉開門,卻恰好撞進他幽暗的眸子中。
瞬間頭皮發麻。
我下意識地躲開他的目光,看向村長,強裝鎮定。
「村長,有什麼事?」
陸乘不疾不徐地起身,在我面前站定。
他的身影將我整個人籠罩起來。
我往後退了退,整個人都貼在門板上,不寒而慄。
燈火下,他的笑容陰鷙而興奮,微涼的指尖劃過我的側頸:
「皎皎,找到你了。」
隨著他的動作,一股子濃郁的藥味也隨之鑽入鼻孔。
和柳嫣然身上的一模一樣。
我沒忍住:「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02
柳嫣然是陸乘的白月光。
Ŧũ⁵前世,陸乘在經過青州時遭到刺殺,身中劇毒。
我上山采藥,救下了他。
他周身氣度不凡,卻因為中了毒,耳不能聞,口不能言。
我為他請了大夫,小心照料他。
他本就是芝蘭玉樹的人,相處中,我對他動了心。
可後來我外出,再回來時他已經不在。
只有桌上放了枚玉佩,上面是一個「陸」字。
我心中雖有些遺憾,但知曉他大約是全好了,也放下了心。
直到三個月之後,攝政王陸乘一擲千金,尋找救命恩人。
我拿著玉佩去找了他。
之後就像所有話本子中那樣,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陸乘娶了我。
成婚後我才知道,他的府邸中,還養著另一個女人。
他們一起長大,感情深厚。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珍藏在府中,不允許任何人窺探。
我心中雖然有所芥蒂,可他對我很好。
事事以我為先,將我寵到了骨子裡。
我便將自己的一顆真心交付了他。
直到那日,他將我綁在床上,親手將一把匕首插在我的心口。
鮮血直流。
我疼得直掉眼淚。
他的手輕輕劃過我的發間,溫柔地吻去我的淚珠,可眼底卻是一片清明。
「皎皎乖,只是一點心頭血而已。」
他邊說,又將匕首往裡旋了幾分。
我尖叫著哭出聲。
他按著我的頭,不顧一切地吻下來。
唇齒糾纏,口腔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
我疼得暈了過去。
自那之後,我的噩夢便來臨了。
我被他囚禁在府中。
每月十五,他都會用那把匕首,一次又一次插進我的心口。
直到他外出辦事,柳嫣然找到我。
我才知道,他從始至終都是在對我逢場作戲。
娶我,只不過是為了取我的心頭血,給柳嫣然做藥引子。
柳嫣然走後,我趁著丫鬟沒留意,打翻了燭火。
在漫天大火中,結束了我短暫而悲哀的一生。

03
我吐了陸乘一身。
在場的所有人都臉色一白。
可他卻沒生氣。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外袍扔在一邊,絲毫不嫌棄地伸出手,替我擦乾淨嘴角的穢物。
「解氣了?」
我有些摸不准他的想法,低下頭不看他。
「民女愚笨,衝撞了Ṱŭₔ貴人。」
他輕聲笑了起來:「皎皎,你裝傻的水準,真差。」
我呼吸一滯,心裡憋著一口氣。
「貴人莫要戲弄民女。」
村長扯了扯我的衣袖,又急又氣。
「能救貴人是你的福分,你可不要脅恩圖報!」
我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原是如此。
「貴人想必是認錯了人,您的救命恩人並非民女。」
陸乘嗤笑了一聲,他鉗住我的下巴,強迫我與他四目相對。
「不是你,那是誰?」
強大的壓迫讓我整個人都快要呼吸不上來。
我正要回答時,耳邊突然傳來聲音。
「王爺,救您的人是民女!
「民女有信物!」

04
來人是村長的女兒小翠。
她手裡拿著的,正是三月前陸乘留給我的玉佩。
可是,那玉佩明明被我埋在了村口的大柳樹下。
怎麼會出現在小翠手裡?
還沒等我想明白,她就羞澀地跑了過來。
她精心打扮過,可因為皮膚黝黑,反倒有些不倫不類。
「民女小翠。
「王爺,救您的人是民女。」
村長嚇得面如白紙,急忙擋在她面前向陸乘解釋。
「貴人,我家小翠小時候燒壞了腦子,她是在胡說八道,您看在她一個小姑娘的份上,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陸乘鬆開我,興味盎然。
「可這玉佩,的確是本王的。」
小翠從他爹背後探出腦袋,如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面上一片紅暈。
豆大的汗珠從村長的額頭滑落。
我剛想出聲提醒她,卻見她飛快地瞪了我一眼。
「王爺,您不要被這狐媚子給騙了!」
我咽下了想說的話。

05
陸乘帶著村長和小翠離開了。
他們前腳走,我後腳就從被子裡摸出了包裹。
我自小在村子長大,附近的十裡大山早已被我走遍。
只要我小心些,陸乘的人就找不到我。
柳嫣然的病拖不了太久。
陸乘找不到我,一定會重新尋找新的目標。
這樣一來,我就安全了。
等柳嫣然死了,我就更沒有後顧之憂了。
我打定主意。
趁著天黑往山裡走。
小翠和村長的臉,總是在我眼前反復出現。
我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
陸乘只想找藥引子,應當不會傷害村長和小翠。
可越走,心裡越沒底。
我努力回想著被村長嘲笑,被小翠欺負的日子。
他們這樣的人,死了……
其實罪不至死。
我咬了咬牙,抓緊包裹轉身跑了回去。
平心而論,這些年我在村子中的境遇並不算好,可多少也受過村長照拂,光是如此,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赴死。
我一個勁兒地告訴自己,陸乘沒什麼可怕的。
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身子還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他和他的人,早早地等著我自投羅網。
小翠和村長被綁在村口的大柳樹上。
她一見到我,就嗚嗚地哭。
「小月!救救我,我知錯了!
「我不該冒領你的功勞,更不該罵你狐媚子。
「我真的知錯了,你救救我!」
村長也一個勁兒地朝我使眼色。
陸乘仍舊坐在那把太師椅上,把玩著手中的匕首,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我邁著千斤重的步子,挪到他的身邊。
「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此事與村長、小翠無關。」
冰冷的刀劍抵在我的下巴上。
我被迫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他湊近我,呼吸間熱氣交纏。
「皎皎,我送你的東西,你怎麼能隨意丟掉?」
我不動聲色地仰了仰臉,將眼底上湧的熱意倒逼回去。
「民女。
「只想救人,不求回報。」
他眸中一抹黑色暗湧,詭秘地望了我許久,低低一笑。
「如果我偏要報呢?」
「那就請您放了村長和小翠。」
他收回匕首,慵懶地靠在椅子上。
「好啊。」
我聽到他的回答,驀地松了一口氣。
少頃之後,他的另一句話讓我如墜冰窟。
「代價是,你跟我走。」
我第一次,意識到權勢的力量。
陸乘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只要他想,碾死我就像一隻螞蟻那樣簡單。
他站起來,像逗貓那樣撫了撫我的發頂。
「皎皎,聽話,哪兒別去,就陪在我身邊。」
他不給我反抗的機會,將我攔腰抱起。
「這次,我不會讓你逃了。」
我渾身僵硬,大氣也不敢出。
他炙熱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耳後:「放鬆點。」
我身子一軟,臉上迅速發燙。
輕笑聲從頭頂傳來。
「皎皎,你的身體可比你誠實得多。」
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他在床笫之間的特殊癖好。
一時間又惱又氣。
一股子抑制不住的噁心從喉間湧出,我又吐了他一身。
他只是微微皺了皺眉:「怎麼又吐了?」
一個荒唐的想法出現在我腦海中。
「民女有孕在身。」
陸乘的身體頓了頓,他低下頭看向我,陰鷙的目光泛著寒意。
他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06
我到底是沒敢再說。
可半路上,仍舊不死心道:「王爺,您能放我離開嗎?」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
「想都別想。」
「如果我真的有孕了呢?」
他陰森地笑了笑:「我不會讓你懷上其他男人的孩子。」
我自討沒趣,也就不再說話。
我並不驚訝于陸乘的反常,早在逃跑時我便已想清楚,他大約是和我一樣,有了重生的機遇。
這樣想著,其實也就不怕了。
他不重生,我就鬥不過他。
他重生了,我更加沒了勝算。
倒是頗有點破罐子破摔了。
陸乘帶我回了他在青州的府邸。
但他似乎很忙,我好幾天都未曾見過他。
侍奉的丫鬟都不喜歡我,經常在背後說我壞話。
無非就是些「挾恩圖報」「麻雀飛上枝頭」等無關緊要的話。
我不與她們一般見識。
直到她們說柳嫣然要來ťù²了。
我還記得說這話的那個丫鬟叫秋月,是陸乘從京城帶過來的。
其他的丫鬟都是他來了後才買回來的。
因此,她總是自詡高人一等。
她得意洋洋道:「柳姑娘可是王爺的心頭肉。」
我的心一沉,情緒也低落起來。
等待的日子屬實不好過,頭上懸著的那把大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
我想去找陸乘。
要殺要剮,總要給個准話。
可我連他的面都見不到。
直到柳嫣然來的那天。
我閑得無聊,跑Ṭṻₔ到大門口湊熱鬧,就看到了許久未見的陸乘。
柳嫣然站在他旁邊,一臉嬌羞地看著他。
那雙總是翻滾著黑雲的眸子,罕見地泄出幾分溫柔。
我突然沒出息地想哭。
不知道是誰推了我一把,我沒站穩,眼看著就要摔在地上。
他接住了我。
我抬起頭看向他,他的眼睛中翻滾著怒氣。
「誰讓你來的?」
瞧瞧,多明顯的對比。
我推開他:「我想來就來。」
他的臉色更難看了。
柳嫣然上前打圓場,她親切地抓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
「許久未見,皎皎姑娘依舊光彩照人。」她笑著道。
到底是京城中的貴女,一言一行皆合乎禮度,就連說謊也心不跳臉不紅。
我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可陸乘卻讓我別動。
我不想見柳嫣然,可她總在我面前晃。
丫鬟們都是牆頭草,一個個上趕著巴結她。
明明是我想吃的、想喝的,最後卻都端到了她房裡。
我受了委屈,找陸乘告狀。
可他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柳姑娘喜歡,便給她好了。」
只要她喜歡,我什麼都要讓。
這比前世還不如,至少前世我是和陸乘成親後,享受了一段快活日子,才見到她。
這樣看來,重生也沒什麼好的。
我依舊無法掌控我的命運。
還不如不重生呢,死就死了,重新投胎多好啊。
她在我面前晃的次數多了,我便總是想起上輩子的事兒。
晚上睡不好,經常做噩夢。
夢到被火舌舔舐皮膚時的痛感,濃煙進入肺裡的窒息感。
夢到我倒在火海裡,又燙又難受。
有人沖了進來,抱起我,一聲又一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橫樑被大火燒斷,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我哭著醒來,不知道怎ṱù₁麼會做這樣的夢。
大概是我太想活下去了,就連做夢都渴望有人來救我。
陸乘坐在我的床邊。
他心疼地撫過我的眉眼:「皎皎,是不是很疼?」
我點了點頭,哭著喊疼。
他俯下身來親我,我用力地推開他:「陸乘,我恨你!」
他眼睛紅了,更加發了狠地來親我。
我用力地掙扎。
許久之後,他把頭埋在我的頸間。
一股溫熱的液體從皮膚上滑過。
「皎皎,我愛你。」

07
陸乘根本不懂愛。
他的愛是佔有,是強迫。
就像現在,他根本不問我的意願,就將我帶到一家客棧。
他小心地拿起碟子中的糕點喂到我嘴邊。
而我卻偏過頭,厭惡地將他的手打開。
他也不惱。
我問他:「你究竟要幹嗎?」
「我想讓你開心。」
「那就放我離開。」
他搖了搖頭:「皎皎,我不會讓你走的。」
「你這輩子,只能待在我身邊。」
我蹲在地上哭,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陸乘,你究竟要幹嗎?
「你愛柳嫣然,那就坦坦蕩蕩去愛她,為什麼要這麼折磨我呢?
「我又做錯了什麼?」
他將我抱在懷裡,一下又一下地拍著我的背。
「皎皎,我不愛她,我只愛你。」
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在說謊。
「你真讓我噁心。」我學會了用最傷人的話來攻擊他。
他果然露出受傷的表情,可很快,他就笑了笑,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安慰自己。
「無礙。」
他的聲音發顫,手也冰得像寒冬裡的石頭。
「皎皎,我要怎麼辦才好?」
我惡毒地笑了笑:「那你去死啊。」
他當然不會死。
因為他還要救柳嫣然。
我們又成了親,跟上輩子一樣。
我聽到他對柳嫣然說:「再等等。」
等什麼,自然是等他名正言順地娶了我,再用匕首紮進我的心口,做她的藥引子。
她就那樣看著他,美目含淚,活生生一對苦命鴛鴦。
可真正的苦命人只有我。
重來一世,我也無法擺脫既定的命運。
我還是要當柳嫣然的藥引子。
最後還是要孤零零地死在大火裡。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被逼瘋了,腦子總是昏昏沉沉,時不時就掉眼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08
陸乘不是個情緒外放的人,可新婚夜,他多喝了幾杯。
任何人看見,都不會懷疑他此刻的喜悅。
他抱著我,絮絮叨叨,說著些我聽不懂的話。
直到上了床,他剝開我身上的嫁衣。
我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覺,酸酸澀澀的,又高興,又生氣。
我氣自己沒出息,卻又無法控制地為他心動。
難怪書上說,情字最難解。
他低下頭親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溫柔。
我被親得喘不過氣來,驀地摸到他背上的一大片凸起。
腦海刹那間就變得清明。
他的背上,為何會有燒傷?
那日的夢境在腦海中浮現,可等我想要回憶更多時,腦袋就像是被針紮了一樣,密密麻麻地疼。
他覺察我的異樣,停了下來,焦急地呼喚著我的名字。
緩了好一會兒,那疼痛才消失。
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嬌氣道:「陸乘,我好疼。
「你別走,陪著我行嗎?」
他說好。
可很快,柳嫣然的丫鬟來了。
她說她家小姐半夜發了病,讓陸乘快去瞧瞧。
他就要走,我抱著他的腰:「你說好要陪我的。
「她生了病,不去請郎中,請你作甚?」
他掰開我的手:「我去看看,等會兒就回來。」
他又騙了我。
他去了就沒有回來。
我們的新婚夜,他把我一個人留在房中。
等到了天亮,他也沒回來。
桌上的喜燭早已燃盡,流下一地紅淚。

09
我在惶恐中度過了一日又一日。
吃不下也睡不好。
陸乘換著法子地照顧我。
他每日都貼在我的耳邊喚我的名字。
閒暇時分,他就把我抱到腿上,親親我的額頭,眼睛,手指,說他愛我。
時間久了,我竟有些無法分辨眼前的他和上一世的他,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
我時刻提醒自己,不能淪陷,想一想上一世的下場。
有時半夜醒來,背上都會驚起一層薄汗。
我焦急地等待著上一世的事情重演。
沒想到,我懷孕了。
這次是真的。
我在心底慶倖,也許有了孩子,他就會放過我。
畢竟這也是他的骨肉。
那天我起了大早,對著鏡子梳妝打扮。
他一下朝,就回了府中。
我在門口等他,他看見我,立刻快步走上前。
聲音裡是掩飾不住的欣喜:「皎皎,你怎麼來了?」
我低下頭,臉上一熱:「我來接你。」
我做了綠豆糕,煮了甜粥。
然後狀若無意地問他:「陸乘,你喜歡孩子嗎?」
他的手一頓,臉色也沉了下來。
「不喜歡。」
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許久之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好巧,我也不喜歡。」
我的幻想破滅了。
我勉強地笑著,一時不慎,打翻了茶盞。
滾燙的茶水順著桌面流下。
氤氳霧氣中,陸乘一直盯著我。
似乎想從我臉上看出些什麼。
我有些絕望,他一定是看出來了。
他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會看不出來。
我摸著肚子,下意識地往後退了退。
好在,他收回了目光。
可第二日,我就在花園中聽到了他和柳嫣然的對話。
他說:「我不會讓她生下孩子的。」
我死命地捂著嘴,蜷縮在花叢中,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
眼淚順著臉頰一個勁兒地往下流。
「趁著月份還小,打掉吧。」
他說得那樣輕鬆,甚至連一絲表情都沒有。
好似那並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一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捂著肚子,下定了決心。
無論如何,我都要逃出去。
這個孩子,是兩世唯一的變數。
我必須留下他。
我做好了逃跑的打算,越快越好。
可他卻一反常態,始終守在我身邊。
我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一連拖了好幾天,都沒有找到機會。
我咬了咬牙,心裡有了大膽的想法。
陸乘從不拘著我,我在府中,想țṻ³去哪兒就去哪兒,除了柳嫣然的院子。
因此,我趁著丫鬟不注意,偷偷溜了過去,點了一把火。
火苗燃起的瞬間,臨死前的痛苦在腦海中再次浮現。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整個人也要站不穩。
這把火不會引起傷亡,但會製造混亂。
我躲在暗處,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陸乘來得很快,他連想都沒想,就沖了進去。
我就知道,他最在乎的就是柳嫣然。
我擦乾眼淚,趁著混亂到了後門。
可還沒踏出府門,陸乘就趕了過來。
他看上去很狼狽。
衣袖上沾滿了灰。
柳嫣然在他身後,她看到我,就沖了過來,死死地盯著我,眼神仿佛能吃人。
「許皎月,你太過分了!」
看看,她終於露出了真面目。
陸乘垂在身側的手捏緊,好看的側臉一半被火光映得猩紅,一半則被暗夜深埋著。
「過來。」
我沒動。
他生氣了。
灼熱的體溫眨眼間逼到了眼前,讓我的後背撞上了牆,毫無退路。
「就那麼恨我?」
我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
「是啊,恨不得你立刻去死。」
他苦笑了一聲:「好,但不是現在。」
他強硬地帶走了我。
從柳嫣然身邊經過時,他警告地看了她一眼。

10
我的懲罰很快就到了。
柳嫣然親自端著落胎藥,來到我的房中。
她逼著我喝下。
我不願意,她就讓丫鬟按著我。
我慌亂之中哭著喊陸乘的名字,求他救救我。
柳嫣然森森地笑了起來。
「救你?許皎月,你約莫是沒搞清楚狀況,這落胎藥,便是王爺讓我端來的。」
她掰開我的嘴,把藥灌了進去。
那是我這一生,喝過的最苦的東西。
五臟六腑都像是泡在了苦水裡。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似乎在離我而去。
那個還未成形的孩子。
他仿佛就站在我的身邊,叫我娘親。
「娘親不要我了!」
他邊哭邊往外跑,我不顧身體的疼痛,站起來去追他。
那樣小的房間,我卻依舊追不上他。
不知道撞到了哪裡,眼前出現一道暗門。
我幾乎是沒有思考,就跌跌撞撞地跑了進去。
那裡沒有我的孩子。
只有我。
滿牆的畫像,都是我。
從小到大,足足上千幅。
腦子像是要炸掉了一般,劇烈地疼起來。
無數畫面塞進了大腦,我眼前一黑,徹底暈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那個人明明是我,可又不是我。
那些記憶對我來說,是那樣的陌生。
我夢到我和陸乘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他總是喜歡欺負我,每次把我惹哭後,又拿些小恩小惠哄我開心。
偏偏我最吃這一套。
他教我寫字,教我讀書,教我女子本強。
他帶我去看花,看星星,看月亮。
直到十五歲那年,他帶著我偷偷溜出府玩耍,回來的路上遇了刺客。
他那時淘氣,練功也不認真,打不過便只能逃。
我自幼身體不好,跑兩步就氣喘吁吁,嚴重拖慢了他的腳步。
即便如此,他也從不曾放開我的手。
實在是跑不動了,他就背著我。
我們跑了許久,刺客緊追不捨。
他咬了咬牙,將我放在一棵大樹下。
十五歲的少年,臉上還有著未曾褪去的稚氣,眼神卻異常堅定。
「皎皎,你躲好,我去引開刺客。」
可我只是一個孤女。
一個不足以讓他陷入危險的孤女。
生平第一次,我反抗了他。
我趁著他轉身背對著我,用石頭砸暈了他,把他藏在樹洞中,獨自去引開了那些刺客。
刺客下了狠手,一刀捅穿了我的心臟。
血流了一地,鑽心地疼。
等我被他找到時,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他抱著我哭得厲害,求我不要死。
我想告訴他,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太累了,一點兒力氣也使不出。
其實,我那時已經死了。
可陸乘不知道在哪裡聽說,苗疆巫醫,能活死人醫白骨。
我的屍體被放在一個大大的冰棺裡,像是睡著了一般。
他眷戀地摸摸我的臉:「皎皎,等我。」
向來嬌生慣養、養尊處優的少年,第一次吃盡了苦頭。
他足足花了三個月,才找到了傳說中的巫醫。
巫醫不肯救我,他就一直跪在他的門口。
後來,巫醫的孫女見他實在可憐,便向巫醫求了情。
巫醫給了他一顆黑色的藥丸,並讓他帶走了自己的孫女。
他們回到京城,巫醫的孫女也為自己取了一個漢人的名字,柳嫣然。
那藥丸,其實是蠱蟲。
蠱蟲入體,人死複生。
但蠱蟲是解藥,亦是毒藥。
我又活了過來,卻忘記了一切。
於是我給自己編織了一場夢。
夢裡,我是孤女許皎月,自小在村子裡長大。
直到我救了攝政王陸乘。
我們順理成章地成親,恩愛有加。
可他娶我,是為了用我的心頭血做藥引子。
我不堪受辱,一把火了卻此生。
那之後,我又重生了。
原來,都是夢啊。
沒有白月光,沒有心頭血。
只有那個小小的,卻操控了我精神的蠱蟲。
那些被搶走的吃食,只是因為我的身體不適合吃。
喝下的藥也只是為了醫治我的癔症。
他從不曾欺騙我,亦不曾傷害我。
可我,卻將他傷得遍體鱗傷。
我不記得自己昏迷了多久。
醒來時,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邊的陸乘。
他眼底一片烏黑,眼睛中也滿是紅血絲。
他見我醒來,眼眶濕潤。
「皎皎,你終於醒了。」
我舉起手,輕輕撫在他的背上。
「陸乘,很疼吧?」
那場火是真實的,那個夢中將我救出的人,也是他。
他的身子一僵,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鼻子酸酸的,心口也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
「都想起來了。」我說。
他一把將我抱在懷裡:「你終於想起來了。」

11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也許這就是強行從閻王手裡搶人的報應。
我想起了一切,卻依舊分不清哪些是假,哪些是真。
我去找了柳嫣然。
其實細細看來,能看出她臉上的異域風情。
我問她,有什麼什麼能讓人忘掉一切的蠱蟲?
她倒了一杯茶水放到我的面前。
「有。」
她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的匣子,推到我面前。
「忘情蠱。」
我盯著這個匣子看了很久,始終沒有拿。
離開前,她告訴我:「你自幼體弱,後來又受了重傷,爺爺的蠱蟲救了你的命,可誰也不知道,你能活多久。」
我轉過頭看她,又看向那個匣子,快步上前將其攥到了手中。
「照顧好陸乘。」我向她說了最後一句話。
陸乘的一生,不該這樣耗在我身上。
我陪他過了最後一個生辰。
許久沒下廚,做出的飯菜有些難以下嚥。
可他卻吃得很開心。
吃完後,我們坐在院子裡的搖椅上。
院子中的月見花都開了,一片連成一片。
我窩在他的懷裡,絮絮叨叨。
「陸乘,以後我們養只藍眼睛的小貓吧,小小的,圓滾滾的。」
他說好。
我又說:「城裡的紫蝶軒又出了新的衣裳款式,我想去買。」
他也說好。
我還說,我想要一套珍珠頭面,京城中的貴女們都有,就我沒有。
他親了親我的額頭:「不要珍珠,要夜明珠,這樣就算在夜裡,我也能看清你。」
我笑了起來:「那樣多嚇人啊!」
這樣的時光太美好。
我們都不捨得結束。
直到深夜,他依舊睜著眼睛看著我。
我想他這麼聰明的人,一定是覺察到了。
他知道我要走了。
我捂住他的眼睛:「陸乘,我愛你。」
他伸出手想要來抓我,可我早在他的飯菜中下了藥。
我從袖中拿出那個匣子。
他驚恐地盯著我,拼命地搖著頭。
我蹲下身子,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眼。
「陸乘,我不值得。」
我把藥丸喂到了他的嘴裡,強迫他咽了下去。
我輕鬆地笑了笑,嗓子卻疼得說不出話來。
我貼著他的額頭,向他做了最後的道別。
「陸乘,我走了。」
陸乘不曾限制我的自由,所以當我牽著馬從府中離開時,下人並未多想。
他們以為我很快就會回來。
但我再也沒有回去。
深夜的街道,只有噠噠的馬蹄聲。
出了城,翻身ṭúₚ上馬,馬就跑了起來。
我想好了要去的地方,便不曾停留。
直到第二日的晚間,陸乘和柳嫣然追上了我。
他跑丟了一隻鞋,髮髻也散了,狼狽又慌亂。
他跌跌撞撞地朝我跑來,在我面前停下,眼底一片猩紅,神情破碎。
我看向柳嫣然。
「別這樣看我。
「我雖然愛慕王爺,卻不是趁火打劫之人。
「忘情蠱是真的,但若是服蠱之人不願忘,即便服下忘情蠱,也無濟於事。」
「皎皎,求你,別走。」他聲音哽咽。
他顫顫巍巍地朝我伸出手, 努力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你不是想養小貓了, 我已經差人去尋了藍眼睛的小貓, 紫蝶軒的新衣,我也都買了回來, 還有夜明珠的頭面……」
我歎了一口氣:「陸乘, 你攔不住我的。」
早在我想起所有的那一刻,我就打定了離開的主意。
不是不愛,而是因為太愛。
所以無法面對曾經發生過的一切。
于我而言,陸乘才是我的蠱,藥石無醫。
他的臉色瞬間慘白, 搖搖欲墜。
他像是一個無助的孩童,落下淚來。
「我到底要怎樣, 才能留下你?」
我替他擦乾眼淚:「陸乘,等我自己想好了一切, 我就回來找你。」
「真的嗎?」
我點了點頭。
我俐落地翻身上Ŧŭ̀₁馬,牽緊了韁繩。
夕陽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對不起啊陸乘,我又騙了你。

12
再見陸乘, 是兩年後, 恰逢端午來臨。
江南這邊的人家, 把端午看得很重。
早早就開始準備起來。
我往年總是受鄰居的照拂,今年便打算包些粽子送給他們。
要買的東西比想像中的要多。
陸乘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他順手接過我手裡的東西, 安靜地跟在我身後, 一言不發。
他比兩年前更瘦了, 精神倒是很好。
我只是愣了愣,便隨他去了。
那之後,他便日日來我的院子中幫我。
見底的水缸滿了, 矮矮的柴火堆又碼得高高的, 就連破了的屋頂也被補好了。
我包粽子時, 他就坐在一邊,認真地學著, 可他包出來的要麼不大好看,要麼漏了個大口子。
那時,他就會把這些粽子再拆開, 重新挑兩片又大又漂亮的粽葉。
慢慢地,包出來的粽子倒也有些像樣。
粽子煮好了, 好看的挑出來, 挨個給鄰居家送去。
等忙完了, 恰好是端午前一天。
他的情緒肉眼可見地低沉下來。
他沒有理由再來了。
門口掛著的艾草被他折騰了一遍又一遍, 掛上去再取下來,取下來又掛上去。
原本綠意盎然的艾草一下子就蔫兒了下來。
我實在不忍,便出聲道:「你別折騰它們了。」
他一愣,眼中的光也盡數消失。
他又在院子裡坐了很久,月光如華。
他不得不離開了。
他走到門口,又回過頭看了小院一眼, 然後低著頭去關門。
像極了被趕出家的小狗。
「明日來吃粽子吧。」我說。
小狗眼中的光又回來了。
「左右我也是一個人, 走的時候把門關好。」
他激動地點了點頭,整個人像是喝醉了酒,暈乎乎的。
同手又同腳。
我笑了笑, 轉身進了屋。
今年的端午,會比往年更好。
往後的端午,會比今年更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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