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言情

明月何曾照我鄉

我是人盡皆知的醜女,因幫助妹妹和心上人私奔。
被父親趕出家門。
幸得村裡唯一的舉人收留,為了我的名聲。
他娶我為妻,相敬如賓。
我沒日沒夜地刺繡,湊足了他上京趕考的盤纏。
一等就是半年,村裡人都說我被始亂終棄。
可我偏不信,決定進京尋他。
我端方正直的夫君,怎會是薄情寡義之人?
1
我來到京城時,我夫君已經死了。
原本我是打算去京城香火最旺的寶華寺許願,早日找到他。
剛走到門口一股惡臭,祭拜的老人說,前幾天便開始發臭了,今天從佛像的蓮座下面更是滲出了血水。
幾位衙差兩三下鑿開一個大洞,有人彎腰一探,嚇得面色慘白。
「是,是屍體。」
人群紛紛跪了下來,我也跟著跪下來。和尚們念起了經文,像是在超度,又像是在祈求佛祖寬宥。
一具男屍被抬了出來,他渾身佈滿血跡。我探起腦袋,看見一張血肉模糊的臉Ṭṻ⁵。
他身上的衣服,像極了夫君臨走時我為他趕制的那身。
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仵作來了,他扒開了屍體的手心,一枚玉佩。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劈進腦袋,我渾身泛起冷汗。
那枚玉佩,是夫君上京前,我存了好久的銀子送給他保平安的。
我不顧衙差的阻攔,沖了過去,淚水決堤:「夫君,夫君。」
「這位夫人,你確認死者是你的夫君?」
我啜泣道:「這枚玉佩是我送給他的,我銀子不夠,珠寶鋪的老闆說這玉佩不小心磕到了,上面有一道裂痕,便宜賣給了我。天下找不到第二枚。」
五臟六腑像被利器不停地翻攪,我連說話都覺得ŧū₎費勁。
陸晨楓是何其善良溫厚的人啊,究竟是誰,要這般殘忍殺害他。
2
記得那年,我被父親趕出家門。
素來軟弱的母親一言不發。
父親將我拖拽了好幾裡路,嘴上罵罵咧咧:「你自己醜,嫁不出去就算了。我已經跟陳員外說好了,十兩銀子,娶你妹妹做妾。你偏倒好,趁我不在,偷偷放走了她。我宋家不養你這種白眼狼,給我滾。」
我掙開他的手:「陳員外的年紀比你都大,再說二妹妹已經和木匠互生情愫,爹你這麼做分明就是棒打鴛鴦。」
「啪」一耳光落到我臉上,火辣辣地疼。
「滾,我沒生你這種女兒。」
「夫君,阿容是我們的親女兒啊。」母親拉著他的手,苦苦哀求。
父親更氣了,用手戳母親的腦袋:「都是你肚子不爭氣,生三個都是女兒,賠錢貨。要麼你跟著她滾,要麼從此別再認這個女兒。」
母親含著淚看了看我,歎了口氣,扭頭追著父親走遠。
轉瞬,烏雲壓頂,豆大的雨滴落在我臉上,冰冰涼涼,連同我的心跟著寒冷透徹。
驀然,頭頂多了一把傘,陸晨楓看著我:「你衣服都濕透了,可有親友,我送你。」
我搖搖頭,父親濫賭,早已把親友都得罪光了。連帶著我,他們也避之不及。
我倆在雨中站了一會兒。
他緩緩開口:「若真沒去處,去我家吧。」
我的心驟然一緊,點點頭跟他回了家。
那時,我並未想過要嫁給他。
3
我是盡人皆知的醜女,左臉天生有一大塊紅斑。他是端方自持的翩翩君子,村裡唯一的舉人。
任誰都不曾想到,我們會走到一起。
陸晨楓是此生對我最好的人。
我誓要為他找出兇手,繩之以法。
仵作說他是被人打死的,身上有多處傷痕,最致命的是頭上的傷。
我去過衙門許多次,衙門的人一見我上門便面露難色,含糊其詞。
我想去擊鼓鳴冤,我的房東陳婆婆,勸住了我。
她說:「這裡是京城,隨便掉下來一個花盆都能砸到皇孫貴胄,你不能硬來。寶華寺是皇室祭拜的寺廟,能將你夫君的屍體藏在佛像蓮座下面的人,可能大有來頭。小心你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我扭頭看向窗外,雨滴砸在窗櫺,劈裡啪啦地響,心中一團亂麻。
這個雨夜,像極了陸晨楓領我去他家那晚。
他給我找了一身乾淨的衣裳,獨自在堂屋坐了一夜,把臥房讓給我睡。
天一亮,我在陸家過夜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村。
娘抱著不到一歲的三妹妹,哭哭啼啼地來到陸家門口:「你雖模樣不端,也不能自輕自賤,怎麼能和男人無媒苟合呢?」
我氣笑了:「你昨晚剛與我斷絕關係,今天拿什麼身份來斥責我?」
娘臉色一尬,撲通一聲,坐在陸家門前大哭不止。
「命苦哦,生了你這種女兒。」
「是你先不要我的。」
「爹娘的氣話怎麼能作數?」父親走了過來,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叫姓陸那小子出來。」
我懶得理他,欲關上門。陸晨楓剛好提著菜回來。
父親一上去就拎著他的衣領:「你毀了我女兒的清譽,枉你還是個讀書人。你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不會走。」
「伯父,你的意思是?」
「你要娶宋容,三書六禮,最重要的是聘禮,一樣都不能少。」
「你太過分了,忘記你昨天對我說的話了嗎?」我扒掉父親纏在陸晨楓身上的手,氣得直跺腳。
「我那是被你氣昏了頭。」
一氣之下,父親捏住我的手,又用了下力,我痛得皺起眉。
「好,我娶。」陸晨楓掰開他的手,溫柔地揉捏我的手腕。
我仰頭,瞪大眼睛看著他。父親在身後咯咯地笑了兩聲說:「行,聘金是十兩銀子。」
「好,明天給您送去。」
我愣在原地,眼看著父母樂呵呵地走回家。
「陸晨楓,你瘋了,給他那麼多銀子。」
陸晨楓進到房間裡,在木櫃裡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有一些金飾:「這是我母親的遺物,原本想賣了做我上京趕考的盤纏,如今賣了娶你,正好。」
我的心驀地一顫:「那你趕考怎麼辦?」
我從未見過陸晨楓的父親,幾年前他母親離世,他的日子並不寬裕。
「再想辦法。阿容,我永遠記得我們母子剛到宋家村時,你送我的那些饃饃。」
「你要報恩?」
他的雙眸漆黑如墨:「嗯,我報恩。」
4
我其實並沒將那幾個饃饃記在心上。
三年前,陸家母子逃難來到宋家村。村民素來排外,他們還沒找到可以落腳的地方,在我家牛棚將就一晚。
陸母給了父親幾文錢,父親惡狠狠道:「只能歇息一晚,不管飯。」
我見他們母子蜷縮在角落有些可憐,趁爹不注意,偷偷塞給他們幾塊饃饃。
沒想到被陸晨楓當作恩情記了這麼多年。
心底湧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陸晨楓,那幾個饃饃不值這麼多錢。」
「不,在我心裡是無價的。」
第二日,陸晨楓給我爹送去十兩銀子,我跟在他身後,斬釘截鐵道:「先說好,收下這錢,以後我不再是你宋家女,生死各不相干。」
爹一股腦地說好好好,實則根本沒聽清楚我說什麼。
我猜他是去賭坊了。
新婚夜,陸晨楓點了兩根紅蠟燭,穿上他最體面的長袍,上面的幾個補丁還是我昨夜替他縫上去的。
他站在我面前,手足無措道:「阿容,若是你以後遇到心儀的人,儘管開口,我會成全。」
燭火搖曳,在他直白的注視下,我的心怦然亂動。
我背過身,很小聲地說:「這話,應該我同你說。」
他激動地坐到我身邊:「阿容,娶你我是真心的。」
我轉身直視他的眼睛,一隻手撫摸著臉上的紅斑:「可是我的臉……」
「夫子教過,不能以貌取人。」他咽了咽喉,很是認真地說,「況且,這片晚霞染在你臉上,剛好。這世上只有我知道,阿容有一顆玲瓏心,甚好。」
他溫柔地捧起我的臉,我的心,黏糊著,炙熱著,狂亂著,嘴上卻不服軟道:「讀書人是不是都如你這般,油嘴滑舌。」
「不不不,我是真心的,夫子教過,做人不能說謊。」
心跳得更厲害了,我的鼻尖觸到他的,柔聲問:「夫君,夫子有沒有教過,洞房應該做些什麼?」
探出手去解他的衣扣,他溫柔地席捲了我。
5
任誰也沒有想到,我們會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我靠著刺繡的本領,接一些散活回來賺銀子。在我的一再說服下,陸晨楓決定不去鎮上擺攤替人寫信了。
快要上京了,我想讓他專心讀書。
在河邊浣衣的時候,村裡的村婦總會笑話我。
「阿容,我看你夫君不是真的愛你,等他考取功名一定會拋棄你。」
我笑道:「這世上,哪兒有那麼多一定的事,我也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會拋棄我。」
村婦聞言,尷尬地扯出一個笑臉。
我說的不是氣話。
我是真心希望陸晨楓好,若是我耽誤他的前程,只要他同我說清楚,我會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絕不搖尾乞憐。
只是,ťū́₊我沒想到,他會平白無故地慘死。
今日,衙門的人通知我去領陸晨楓的屍體,他們分析我夫君是路遇搶劫,死活不交出手裡的玉佩,才被殺害的。
可我不信,他為什麼沒去貢院參加考試,為什麼會死在寺廟,被人藏屍在佛像下麵?
一個個疑團,我堅信必有內情,他們避重就輕,但我會為夫君查個分明。
我一邊偷偷抹淚,一邊為陸晨楓收屍。他走的時候,光風霽月,再見面卻陰陽兩隔。
殮屍的小哥見我可憐,他偷偷在我耳邊說:「聽說,你夫君最後出現的地方,是怡香樓。」
我心咯噔一跳,來京城有一段日子。我聽說過怡香樓,那是京城風流公子們,尋花問柳的地方。
陸晨楓怎麼會去哪兒?
6
我在京城認識的人不多,房東陳婆婆在集市賣了二十年豆腐,我求她幫幫我,我要去怡香樓。
她歎了口氣:「阿容,你要知道,怡香樓看上去紙醉金迷,實則是個吃人的魔窟。」
「為了夫君,就算是下地獄,我也要去。」
她看了眼我桌上繡到一半的繡帕,「怡香樓的姑娘,喜歡找繡娘繡一些款式獨特的肚兜,去討好恩客。正經繡娘都不願意接這種活兒。若是你肯,我可以幫你牽線,只是……」
陳婆婆欲言又止,沉默了會兒,又道,「無論如何,你千萬要保重自身。」
我點了點頭,握緊她的手。
在陳婆婆的引薦下,我接了幾筆怡香樓娼女的刺繡生意,三天不休不眠,繡好了肚兜,親自送去。
青天白日,怡香樓像一座沉睡的巨大墳墓。
我從後門入,怡香樓的頭牌姑娘海棠的婢女為我帶路,穿過一道連廊,我來到海棠的房間。
她剛起床,背對著我梳妝。銅鏡中,映出她美豔的臉,我難以置信地叫出她的名字:「宋芝。」
宋芝轉過臉來看著我,眼睛瞪得如銅鈴般大,轉瞬垂下眼皮,露出羞愧之色,低低地喚我一聲:「姐姐。」
我扔掉手裡的東西,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捏住她的胳膊,她吃痛一躲,手臂上全是青斑。
「你怎麼會在這裡,李耀呢?」
她的眸色暗了暗:「李耀,死了。」
我心像被人揪了一下,泛起層層酸意:「那你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會……」
「為了銀子。」她的目光篤定。
7
我心臟被重重一擊,難以把眼前一身輕紗,媚眼如絲的女人,和我天真淳樸的二妹妹聯想在一起。
我喉嚨哽了哽,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來,沉聲問她:「你可記得以前村裡的那位舉人,陸晨楓,他有沒有來過怡香樓?」
宋芝的臉唰一下白了,故作鎮靜地端起桌上的茶杯,一飲而盡,而後說:「不認識,沒來過。」
可瞧著她的神情,分明是在說謊。
「阿芝,我們姐妹十幾年,你真的覺得你說謊,姐姐看不出來嗎?」
她像被抽走了一縷魂魄,雙眼渙散地看向我,渾身都在發抖。
須臾,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抱住我的雙膝,淚瑩瑩地說:「姐姐,對不起。」
我怎麼也不會料到,自己夫君的死會和親妹妹有關。
宋芝說,她和李耀私奔後,便來到了京城。
京城能工巧匠太多了,李耀根本找不到活。京城不是別人所說遍地都是金子,但做什麼都要花錢。
為了生存他決定孤注一擲,帶著所剩不多的盤纏進了賭坊。
這一進,便再也沒出來。
宋芝蒼白的臉上,掛滿淚痕:「李耀是被人活活打死的,我想報官,可官衙根本不管。他們說那個賭坊的老闆是位高權重的人。
「他們不但殺了李耀,還逼我還錢。」
「所以你就賣身來到這裡?」我扶她起來,擁住她。
宋芝瘦削的肩膀,不停地抖動,哽咽道:「他們要賣我去窯子,那裡的男人污穢不堪。怡香樓的老鴇出手救了我,我心甘情願來了這裡。」
「那陸晨楓呢,你是什麼時候遇見他的?他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不去考試?」
宋芝抹了抹眼角的淚,拉著我坐下來。
她說,她是在出門採買的路上,撞見陸晨楓的,那時他已經有許多天沒吃飯了。
陸晨楓在上京的路上,遇見了劫匪,隨身的東西都被搶得一乾二淨,唯一值點錢的玉佩,被他藏在懷兜裡。
宋芝笑他:「一枚破玉佩,你還當個寶。回頭餓死了,可怎麼辦。」
陸晨楓笑而不語,宋芝帶他去茶樓,給他點了滿滿一桌菜。
他已經錯過了考試。宋芝問他有何打算,他說打算在京城裡找份工,攢夠了盤纏便回鄉。
「你把他引薦到了怡香樓?」
「沒有。」宋芝激動地站起來。
8
「一開始,我打算給他盤纏。可他不要,他說不想讓家裡的妻子失望,更不想妻子被村裡人笑話。既然來了京城,便要衣錦還鄉。」宋芝頓了頓,紅紅的眼眶看著我,「我那時不知道他口中的妻子就是你。」
霎時,我覺得胸口被一塊巨石壓得喘不過氣,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陸晨楓總是這樣,做事會先想到我的感受,毫無保留地維護我。
記得有一日,我在井口排隊打水。前一天是我生辰,陸晨楓給鎮上財主的夫人畫像,賺了五兩銀子,他送了我一個銀鐲子。
寡婦林嫂看見了,酸裡酸氣道:「阿容,如今是越發富貴了,嫁了個好夫君,不僅模樣好,文采好,還如此疼你。」
我抿著嘴笑著沒說話,她繼續說,「聽說再過不久便要去考功名,若是他一舉高中,你可就配不上他了。」
我提著水桶,沒有答她的話,她追上來,欲繼續念叨。
驀然,一隻大手接過我的水桶,陸晨楓很溫柔地看著我:「是我高攀了娘子。她會種地,會做飯,繡工了得。而我除了會讀幾本書,識得幾個字,一無是處。」
林嫂撇了撇嘴,很不屑地「切」了一聲,轉身走了。
陸晨楓另一隻手牽起我,往家的方向走。他說:「以後旁人再這麼說你,你也像我這麼回答他們。」
現在看來,是我連累了他,若是沒有我,他孑然一身,哪兒會在乎旁人的看法。
心被擰成了一根麻繩,又緊又疼。
宋芝替我擦了擦眼淚,繼續說:「後來,我在怡香樓門口送客,遇見他。他得知我做了娼女,要拉我走。」
宋芝罵陸晨楓多管閒事,再糾纏便不顧同鄉情誼,要喊怡香樓的打手攆他。陸晨楓厲聲道:「我是你姐夫,怎麼算多管閒事?」
「後來姐夫得知要為我贖身,需要許多銀子,他便留在了怡香樓。幫姑娘們寫家書,幫老鴇為姑娘們畫像,供恩客挑選。他說,總有一天會存夠銀子,帶著我一起回去見你。」
我早已哭得喘不過來氣,拍著桌子,咬著牙罵道:「陸晨楓,你真是個傻子。」
沉重的憂傷緊緊纏繞在我心尖,幾乎將我壓垮。
我雙手撐在桌上,問宋芝:「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9
宋芝搖了搖頭,淚珠掛在她的睫毛上,將落未落。
許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脫去外袍,我呆若木雞。
她的肩上,背上,手臂上滿是傷痕,青的、紫的連成一片,找不出一塊好肉。
一層一層的酸意,在胸腔氾濫。我噙著淚水,將她摟進懷裡。
她的頭埋在我肩窩,甕聲甕氣地說:「我接了一位身份尊貴的恩客。他靠虐打女子為樂。姐夫聽到我的呼痛聲,沖進來護我,被那人的侍衛拖進後巷,狠狠毒打。」
宋芝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靠在我懷裡放聲大哭。
難怪陸晨楓渾身都是傷,我難以想像,溫順謙和的陸晨楓死前承受了怎樣的劇痛。
我不由得攥緊了手心,咬牙道:「宋芝,我們去報官。你說,指使侍衛打人的,究竟是何人?」
宋芝坐直了身體,搖搖頭:「姐夫走時,並沒有死。他將這些日子在怡香樓賺的銀子都給了我,讓我存夠錢儘快贖身。他說他會去看大夫,然後回去找你。」
「可他為什麼會被人砸破了腦袋,藏屍在佛像蓮座下面?」
「我不知道,我從後門送走他,我看著他走遠的。」
「那你說,那個打你的人,是誰?」
她沉默了瞬,哽咽道:「是甯安侯府的小侯爺,顧榮康。」
我站起身,拽著宋芝的手腕:「走,我們去報官。」
「姐姐,這裡是京城,官官相護,沒人會在意一個娼女的死活,沒有用的。」
「我不信,我不信天子腳下,沒有天理和王法。」
從怡香樓出來,我在心裡暗自下了一個決定。
10
我回到房中,咬破自己的手指,以血為墨,寫下夫君的冤屈。淚珠如斷線的珠子般滾落在紙上,酸澀填滿了胸腔。
陸晨楓的模樣,在我腦子不停地盤旋。我從未上過學堂,父親說女子讀書無用,浪費銀子。
讀書識字,還是嫁給了他,他一筆一畫教會我的。
燭火飛濺,他的手覆在我握筆的那只手上,教我寫自己的名字,我側目看著他的眼睛。
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道陰影。
陸晨楓察覺到我在看他時,也轉過臉來,笑盈盈地看著我。
我下意識地鬆手,擋住臉上的紅斑。他抬起手,將我的手拂開。
「別,難看。」
「阿容,這不是的傷疤,它是開在你臉上的一朵花。」他用水洗了洗筆,又去蘸旁邊的顏料。
捧起我的臉,聚精會神地作畫。
過了一會兒,陸晨楓拉著我站在銅鏡前,一朵牡丹,盛開在我臉上。
「阿容,它不是你的軟肋。若是以後,有人再拿你的臉說事,儘管大膽懟回去。為夫,會為你撐腰。」
我的心潮翻騰,宛如平靜的心湖中投入了一枚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
陸晨楓的話語,還迴旋在我耳邊,可人已經不在了。
寫完狀紙的那刻,我的血已經凝固了。
陳婆婆推門而入,她看見桌上的Ťüₘ狀紙,問我:「阿容,你這是要做什麼?」
「甯安侯的小侯爺,害了我的夫君。我要去官衙,擊鼓鳴冤。」
陳婆婆臉上一暗:「甯安侯位高權重,你覺得官衙會管這件事嗎?」
「那我便鬧得盡人皆知,讓他受天下人的譴責。實在不行,我便去告禦狀。」
陳嬤嬤嘴角一抽:「沒有良心的人,受到譴責又怎樣?皇上不是那麼好見的,但有一個人,你不妨一試。」
11
陳婆婆告訴我,這個月的十五,是秦王薛紹在寶華寺祭拜亡妻的日子。他是皇上一母同胞的親弟弟,掌管刑部和吏部,為人剛正不阿。
「到時,你找機會呈上狀紙,或許能為你夫君求個分明。只是……」
「只是什麼?」我急切地抓住她的胳膊。
「遞狀紙給秦王,有一個規矩,需先挨十下仗刑,以證狀告人的決心。」
我鎮定道:「我不怕。」
十五這天,我一身白衣,拉著宋芝,在天亮之前,趕到了寶華寺。
眼看著幾頂華貴無比的官轎落定,一群帶刀侍衛將百姓隔絕在週邊。秦王下轎的一瞬,我沖了出去,宋芝從草叢裡拿起銅鑼,一下一下,宛如雷鳴。
眾人紛紛側目,包括秦王。
「何人在此造次?」
我沖到秦王面前跪下,雙手奉上狀紙,擲地有聲道:「民婦宋容,要狀告甯安侯府小侯爺顧榮康,虐打我夫君陸晨楓。狀告官衙大人,罔顧法紀,草草結案,令我夫君陸晨楓死不瞑目,兇手逍遙法外。」
我一字一句,清晰有力,我要讓圍觀的所有人Ṱùₑ,都聽得清清楚楚。
秦王身旁的官員,嚇出一身冷汗,他抹了抹額頭:「荒唐,你是誰?敢狀告小侯爺!」
「我和我夫君,什麼也不是。大人們位高權重,高床軟枕,自然不懂我們平民的辛酸,今日我只想求個分明。」
官員臉色一沉:「你這是以下犯上,來人……」
「慢著。」秦王上前一步,攔住了他。
「這位夫人,你可知道,要我接你的狀紙,你需承受什麼?」
我仰頭,毫不畏懼地對上他的眼睛:「民婦知道。」
人群裡,雜聲紛亂,我知道,陽光直射在我臉上,那塊紅斑很是耀眼。
秦王眼神冷凝,淡淡一笑:「今日是我祭拜亡妻的日子,我不想在此見血,等……」
「王爺,民婦不想再等Ṱūₐ。民婦亡夫的屍體,曾被人藏在這寺廟裡的佛像之下,今日便在此處求個分明,也好告慰他的亡靈。」
官員走上來,揮起手:「你這賤婦不識好歹!」
還在半空,便被人攔下。
秦王大手一揮:「好,來人,行刑。」
12
我被按在長凳之上,侍衛的手中的棍杖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是一種幾乎要碾碎我皮肉筋骨的疼。
一下,兩下,我額頭泛起細細密密的冷汗,雙手指節緊繃,下嘴唇已被我咬出了血,終究還是沒忍住,發出慘叫。
極致的疼痛綿延我的五臟六腑,每吸一口氣,都是寒涼徹骨的痛。
我溢出熱淚,心裡默念,陸晨楓,你被人虐打那日,也是這般痛的嗎?
棍杖毫不留情地再度落下,將我拉回現實。
我看見,宋芝從人群裡沖了出來,她跪在我身旁,帶著哭腔:「王爺,五下對我姐姐來說已是極刑,求王爺饒命。」
「宋芝,走開。」來時我千叮嚀萬囑咐,她只需為我敲鑼,我怕她的身份披露,惹人非議。
可她終究沒沉住氣。又是一棍落下,我嘔出鮮血,宋芝磕了一個響頭,褪去身上的外袍,露出滿身的傷。
「王爺,民女是怡香樓的姑娘。我可以做證,我身上的傷都是證據。甯安侯府小侯爺顧榮康,生性暴戾,草菅人命。在他手下死掉的姑娘,不計其數。我姐夫,也是因為他,才被人殘忍殺害。」
人群中傳來驚歎聲,議論聲。
有人不忿:「這位姑娘是來申冤的,她有沒有犯過法,難道王爺想打死人嗎?」
官員怒道:「一個娼女的話怎麼能作數?」
又有人說:「娼女就不是人了嗎?」
人群裡不平之聲漸起,有人沖了出來:「若是還要挨打,打我,我是男人,不怕。」
「打我,打我。」
我痛得神思恍惚,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夫君,你看,這世上還是有好人的,他們都在為我鳴冤。
秦王命人停下了手:「規矩不能破,若有人有非議,一同受刑。」
人群噤了聲。
十下,整整十下過後,宋芝扶起滿身是血的我。我每呼吸一下,傷口便牽扯得疼痛。
仍然咬著牙,遞上狀紙:「王爺,現在可以收我的狀紙了吧。」
他沖身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接過我的狀紙。秦王沉聲道:「三日之後,必有答覆。」
13
三日之後,官衙的徐捕快,在陳婆婆家裡找到我。
他告訴我,殺我夫君的兇手,抓到了。
「我們已將他押入天牢,判處死刑。」
「我能不能去見他?」
「等你傷好之後再說吧。」他遞給我一瓶金瘡藥。
我又問:「那小侯爺呢?」
徐捕快頓了一下,聲音低啞:「此事牽連甚廣,你放心,王爺會給你,給天下黎民一個說法。」
他一隻腳剛邁出門口,又扭過頭來對我說,「王爺已替你妹妹贖了身,相信等一會兒,她便會來找你。」
「多謝。」
「你應該感謝你自己。」他揮了揮手,關上了門。
ẗúₒ在宋芝和陳嬤嬤的照顧下,一個月後,我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
明日,便是殺人兇手斬首示眾的日子。
徐捕快帶我來到天牢,一個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他叫張武,是修葺佛像的工匠。
聽見開鎖的聲音,他對上我的視線:「你是?」
「你殺的人,是我的夫君。」
他咧著嘴,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原來是你,我還以為是什麼樣的美人兒。」
「他同你提過我?」
「那日黎明,他滿身是傷地來到寶華寺門口,我正在連夜趕工,修補佛像。他問我要口水喝。我給他遞水的時候,看見他手中的那枚玉佩。
「我想著前幾日債主上門催債,便問他討要玉佩。沒想到他死活不給,他說那是他妻子送他的。他雖然比我高,可是受了傷,哪裡是我的對手。我用磚頭砸死了他。
「一下,兩下,砸得他腦袋都開了花。」張武臉上露出猙獰的笑,「沒想到那個強種,到死都ťű̂ₗ沒放開手,我都取不出那枚玉佩。」
我的指甲陷入手心,拔出徐捕快的佩刀,欲沖過去,狠狠地捅他幾刀,被徐捕快攔下:「明日,他便死。」
忍住胸中的怒火,我又問:「你為何要將他藏在佛像下麵?」
「天亮了,寺裡的和尚要來誦經,來不及了,便把他藏在蓮座裡。」
「渾蛋,無恥。」
「你怪我?要怪就怪這個世道,不給窮人翻身的機會。」他笑得齜牙裂目。
我被徐捕快拉出了天牢。
「真想將他千刀萬剮!」
「你放心,他沒有家人。王爺說了,明日斬首後,任你處置。」
14
我將張武的屍體一片片切下來,喂給了禿鷹,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又把他的頭顱掛在城牆之上,接受世人的唾駡。
一個月後,朝廷貼了皇榜,甯安侯,結黨營私,貪贓枉法,滿門抄斬。他們的黨羽,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坐牢。
官衙新上任的大人,手段雷霆,將甯安侯一家人的屍體掛在城牆上,以警示文武百官,切勿行差踏錯。
他一連查封了數十家賭坊和青樓,原來那背後的老闆,都是甯安侯及其黨羽。
我和宋芝站在怡香樓門口,看著它被大火吞噬,化為灰燼。
眾人拍手,連連叫好。
「姐姐,你有何打算?」
「回鄉。」我要帶陸晨楓回去。
三個月前,我親自燒了他的屍體,收殮了他的骨灰,放在陶瓷罐裡。我要將他帶回家鄉安葬。
那裡,有我們最美好的回憶。
「姐姐,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宋芝,那樣的窮鄉僻壤,你回去定會招人非議,去別的地方,別留在京城,學一門手藝,再也不要以色事人了,好嗎?」
我從懷裡掏出一袋銀子,是朝廷嘉獎我舉報有功,賞賜我的三十兩白銀。
宋芝推辭:「姐姐,你全給了我,你怎麼辦?」
「我能賺錢,若是讓爹娘知道我有錢,他們肯定會想方設法地來折騰我,不如給你傍身。你要一路小心啊。」
宋芝眼尾泛起微微的紅,低聲說:「謝謝。」
她撲進我懷裡,「姐姐,謝謝你,還有姐夫。」
我溫柔地拂去她眼角的淚:「宋芝,以後要好好地,找到地方落腳,記得給我寫信報平安。」
她連連點頭,我一路送她到城門口。
這一別,不知何時能見了。
15
我跟著南下的商隊回到村裡。
村民看見我一身素衣,抱著陸晨楓的骨灰,連連搖頭。
「阿容八成是克夫,可憐陸晨楓,死了連個全屍都沒有,只剩一捧白灰。」
「早說他們倆成不了,不承想還能鬧出人命。」
我全然不在意,清理好家裡的一切,安排好陸晨楓的靈位,我正在上香,母親便來敲門。
許久不見,三妹妹已經會走路了。
她紅著眼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阿容,不請我進去嗎?」
「宋夫人,家裡新喪,實在不便。」
她表情一滯,而後說:「阿容,當寡婦實在不易,你父親要我同你講,若是你願意, 便賣了這間房,搬回去同我們住。」
我冷嗤一笑:「他怕是打的我賣房的銀子的主意吧。我以為,過這麼久了,你會變一點,可你從始至終都不分是非。你的懦弱已經害了我和二妹妹,你還想害三妹妹嗎?」
她的臉頓時僵住,我繼續說,「若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寬容,他會濫賭成性嗎?走吧, 這裡不歡迎你們。」
沒等她開口, 我合上了門。
我用乾淨的抹布,擦拭陸晨楓的靈位:「夫君, 你看, 今晚的月色真好。」
我記得他上京的前一夜, 也是這樣的月亮。
我們並肩坐在窗前, 他把玩著我的手:「又粗了些,阿容這段日子辛苦你了。等我考取功名, 你便不用這麼辛苦替人刺繡了。」
「不辛苦。夫君若你考取了功名,是不是要留在京城。」
陸晨楓寵溺地刮了下我的鼻頭:「我會回來,做一個父母官,留在你身邊。」
「這裡不是你的家鄉,你何故……」
「有你的地方,便是我的家鄉。」
我心中萬分動容, 輕靠在他懷裡, 聆聽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如今,家鄉的月色未變, 可我永遠地失去了陸晨楓。
16
三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我娘哭唧唧地敲開我的門:「債主找上門, 要拉你父親去做苦力還債, 他十指不沾陽春水,一點苦也吃不得啊。你有沒有多餘的銀子, 幫幫他。」
「沒有。」
「他們要帶走你三妹妹。」
我還是狠心合上了門, 第二天一大早,去縣衙裡報了官。
朝廷肅清風氣, 現在已不是曾經了。新上任的知縣, 清廉正直,將賭場的人和我父親一同抓了起來。
娘哭哭啼啼地訴苦, 我裝作未聞,抱起三妹妹對她說:「以後三妹妹我來養, 你好自為之吧。」
後來, 不知道她跑哪裡去了,有人說她瘋了,又有人說她改嫁了。
我俯在案桌邊, 一筆一畫地教三妹妹寫她的名字, 宋晨。
願她的來路永遠光明。
夜裡, 我哄睡三妹妹後,天上掛著一輪皎月。
雲層裡現出夫君的臉。
我酸澀地問:「陸晨楓,你還好嗎?」
無人應答, 但我知道,只要月光照到的地方,便是他回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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