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牡丹娘子

我在天香楼挂牌那日。
裴清砚正在千里外的汴州。
陪小表妹夜游灯会。
直到两月后,他才得知昔日未婚妻。
已成花魁「牡丹娘子」。
长安最风光霁月的裴家世子。
第一次在青楼一掷千金。
厢房里,裴清砚红着眼说要带我回家。
当初我爹蒙冤下狱,我求到他跟前。
他却屡屡拿乔,只为给小表妹出气。
如今却端着一副深情模样。
我轻拨茶盖,笑得千娇百媚:
「裴世子,你付的银两,只够买我半个时辰。
「你裴家,有千金几许?」
1
「你去了何处?」
从天香楼谈判回来,天色已渐晚。
推开院门,裴清砚竟意外站在院中。
我身心俱疲,没理会他。
略过他准备回屋。
谁知裴清砚一把拉住我。
动作并不轻柔,手腕传来一丝痛楚。
「现下除了我,没人愿帮你敢帮你。
「只要你给梨儿道歉,我就把赎金给你。」
我甩开裴清砚,心中发冷,「就不劳裴世子费心了。」
两个月前,我爹因帮人进言。
得罪了圣人,被捕下狱。
家产被抄,奴仆尽散,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女。
但我名义上还是裴清砚未过门的妻子,裴家碍于名声收留了我。
前些日子,会审下来。
爹爹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
判秋后问斩。
好在我朝效仿晋律,可纳赎征缴。
赎死金二斤,赎囚金四两,诸侯不敬皆赎论,八议得减,皆收赎。
只要我在一个月内凑够赎金,爹爹便可改判流放。
这个时候,人人都怕和宋家沾上关系,我只得求到裴清砚跟前。
裴清砚却以此拿乔,逼着我给他那装病的小表妹道歉。
院中,裴清砚还在喋喋不休。
我一言不发关了房门,阻断了裴清砚的指摘。
他不知道,我已经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天香楼给了我十天时间。
退婚,纳赎,打点解差,十天足够了。
2
我和裴清砚定亲两年,便下江南养了两年病。
待再回到长安时。
满城都是他和另一位女子的风流韵事。
流言蜚语传到我耳中,我陡然想起裴清砚接我入城那日。
他腰间难得挂了一个香囊。
行走间有清清淡淡的梨花香萦绕。
往日都是缀块冷玉。
我当时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开始佩戴香囊了?」。
裴清砚回是当下时兴。
久别重逢的喜悦,让我忽视了他的神色不自然。
回过神来,处处都是破绽。
娘亲早逝,我打小被爹爹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当即找裴清砚对峙。
「姜梨只是我的表妹,她一介孤女来投奔裴家,我自然要多加照拂。」
裴清砚苍白的辩解并没让我信服,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以往我们也吵闹过,每次吵完的当天夜里,他都会揣着小零嘴翻墙来哄我。
他说知道我是个娇气的,要是生着气,夜里定是睡不好觉。
可那回,我等了三天才等到裴清砚登门。
裴清砚方入府,便被爹爹截了去。
爹爹不知跟裴清砚谈了些什么,当即便安排人送我去裴府小住。
我还在闹别扭,自然不愿前往。
向来疼爱我的爹爹第一次发了好大的脾气。
草蛇灰线,如今回想起来,爹爹早早便为我谋划了后路。
3
住进裴府后,裴清砚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便是:「姜梨是个孤女,你要对她大度些。」
他和姜梨隔三岔五出去游玩,我要大度些。
「梨儿不似你,生在长安。我带她多见见世面。」
姜梨给他送贴身手帕,我要大度些。
我说有违礼节,他说表妹一番心意,不好辜负。
他把诗会头彩送给姜梨,我要大度些。
「梨儿第一次参加诗会,你让让她,给她留个纪念。」
就连我此前的闺中密友,也劝我想开点。
我养病两年,她们大多都已嫁作他人妇。
她们劝我:
「长安城里,再找不出比裴世子好的郎君了。」
「男人嘛,就是喜欢温柔小意的,你看那姜梨,弱柳扶风,讲话轻轻柔柔的。」
「你嘛样貌当然是一等一的好,就是性子太要强了。」
「左右不是个乡下来的孤女,还能翻了天去?依我看等裴世子新鲜劲过了就好。」
……
一开始,我也会同裴清砚吵。
吵得最凶的时候,我推搡着裴清砚叫他与我退了亲事。
他便抱着我低声轻哄。
追忆起两小无猜疑那几年,我终究是没推开他。
后来,就是爹爹出事下狱。
我日日焦虑,再没了心思耽于儿女情长。
谁知姜梨愈发嚣张,竟自己落水装病构陷我。
更没想到的是,裴清砚竟以赎金为挟要我向姜梨道歉。
决定阿爹生死的赎金,最终变成裴清砚讨好姜梨的筹码。
我的心一寸一寸冷下去。
那天,我枯坐了一夜。
万般思绪在脑海中翻涌。
想这些年的情谊,想我和爹爹今后的出路。
ţů⁵第二日,我便敲开了天香楼的大门。
谈判结果很好。
青楼一直矮教坊司一截。
许多身份显赫的贵人,都只愿去教坊司。
天香楼需要我去当那张入场券。
娘亲给的好皮囊,爹爹请人栽培的琴棋书画。
此刻都成了谈判的筹码。
天香楼许了我金三斤和十天时间处理相关事宜。
瞧,一个青楼而已,都比裴清砚有诚意。
4
裴清砚见我紧闭房门,蹙眉怔愣。
「世子,老太君招呼用晚膳了。」
下人打断了裴清砚的沉思。
「走吧。」
「宋小姐这边……」
「不用管她。」
裴清砚黑着脸,和下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不由有点恼怒。
从小到大,宋绾总是这样,傲着性子不肯低头。
就连宋家出了事,她都不愿改改性子。
以前只觉她娇憨率真。
遇见梨儿后,才觉女子还是不能太过骄纵。
梨儿说得对,就该晾一晾她,磨一磨,收敛些。
日后才好为人妇。
5
翌日,我早早出门,去了大理寺。
先去狱丞处交了赎金。
然后寻了大理寺丞。
家产尽数被抄,但有两样东西得取回。
一是同裴家的定亲聘书。
二是一支白玉素簪。
东西都不贵重。
大理寺丞同我爹是旧识,并未过多为难。
一番打点后,把东西交到了我手上。
等我回到裴府时,已近申时。
门人见我回府,毫不避讳窃窃私语。
「又去求人了吧?要我说,也就咱们世子有情有义,还ťű̂⁰愿帮她。」
「小声点,那位傲着呢。」
「怕什么,左右不过是罪臣之女。你没瞧见世子的态度吗?」
……
白玉簪子握在手里,寒意浸骨。
我只当没听见,脚步未停。
朝ṭűₑ裴清砚院中走去。
刚至院门,远远地便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我迈入院中,笑声戛然而止。
姜梨怯生生躲在裴清砚身后,一副怕极了我的模样。
裴清砚也是一脸戒备。
我无视姜梨,把簪子朝裴清砚递去。
裴清砚还未仔细瞧上一眼,姜梨便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裴清砚赶紧把姜梨护在怀中,帮他顺气。
语气中带着训斥与不耐。
「宋绾,时至今日,你都不愿给梨儿道歉吗?」
在此之前,我已经解释了无数次。
我没有推姜梨。
可裴清砚认定我是飞扬跋扈的大小姐。
姜梨是纯善无辜的小白花。
听不进一句。
我把手中的簪子往前送了送。
「没做过的事,道什么歉?我今日寻你……」
「算了表哥,宋小姐说没推,就当没推吧。」
刚开口又被姜梨打断。
裴清砚见姜梨如此委曲求全,更加恼怒,一把拂开我的手。
玉簪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碎成两截。
姜梨不动声色挪了挪身子。
素净的白玉簪子,半截沾了泥,半截被姜梨踩在脚下。
裴清砚还在数落我。
从始至终未曾分过半分视线给那支簪子。
「宋绾,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长史千金吗?
「你这骄纵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
三年前,裴清砚奔赴千里,去于阗淘了块玉。
又花了月余,亲手雕了这支素簪。
下聘前,他捧着这只簪子,如献珍宝。
我还记得那时他眼中似有星光。
他说,何以致契阔,结发簪白首。
这支簪子便是他的心意。
我本想把簪子还给他,好好做个了解。
如今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我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二人的对话。
「表哥,你刚刚太凶了,把宋小姐都气走了。」
「别管她,她撑不了几日了。」
是呀,裴清砚知道纳赎期限将至。
以为捏着我的命门,好将我驯服。
可惜呀,不能叫他如意了。
6
定亲聘书被我收进了妆奁隔层里。
裴父陪着裴母,去华州省亲了。
要退亲,还得等他们归来。
其实说是省亲,就是避着我罢了。
那日我刚打听到爹爹的会审结果,想去找裴父裴母帮忙。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两家是世交。
裴家既然愿意收留我,自然还留有几分情谊。
可行至正厅外,却听到了几人的争执。
裴父说,圣人虽未迁怒我,但我毕竟是罪臣之女。
收留我,只是因为裴家是世家清流,必须做做样子。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别真走太近,惹得圣人不快。
最好寻个理由把我打发走。
裴母说,我自幼没有母亲教养,少条失教,性格乖张。
以前念着我爹在官场上能给裴家助力,便勉强忍了下来。
如今可不愿接受我这新妇。
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满腔委屈。
裴清砚的态度倒是模棱两可。
即没应承悔了婚事,也没出言维护我。
只说他会看着办。
第二日,裴父就告了假,带裴母回了华州。
因着裴清砚那句「看着办」,我便心怀希冀。
求了他好久。
裴清砚没有给我赎金。
却不是担忧裴家和宋家扯上关系。
只是想以此要挟我为他的小表妹「出气」。
算算日子,裴父裴母应已踏上归程。
不出三四日,便能回到长安。
7
我忙着打点解差。
早出晚归。
接连两日没见到我,裴清砚有些慌了。
裴清砚知道,眼下我能依仗的,只有他了。
可正是因为这样,纳赎期限将至,我却一反常态不再找他。
才让他生出一丝不安来。
他叫住院中打洒的丫鬟。
「近日我不在的时候,宋小姐可上门寻过我?」
「回世子,未曾。」
「知道了,下去吧。」
「是。」
丫鬟低头告退,却露出了头上的簪子。
白白净净一支玉簪,斜斜插在发髻之中。
裴清砚瞥见这玉簪,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叫丫鬟取下发簪给他看看。
谁知那丫鬟竟「扑通」一声直接跪下。
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
「世子饶命!
「是奴才动了贪念,捡了主子的东西。
「那日我打扫院子,见这玉簪在地上碎成两截,滚了好几圈泥。
「想着是主子不要了,又见其成色实在好,便寻了锔匠修补。」
……
那丫鬟还止不住磕头请饶。
裴清砚快步上前扯下玉簪,细细打量。
簪子通体雪白,没有繁复的样式。
簪杆甚至有些歪曲,手艺拙劣。
除了多镶了一圈铜丝,怎么看都是自己当年送给宋绾的那支。
寒玉凝脂,触手生凉。
本应清凉的玉簪,此刻握在手中却有些灼人。
裴清砚拿着簪子,来我院中寻我。
却发现院中空无一人。
他想唤个丫鬟问一问。
却迟迟无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名家丁路过。
「宋小姐去哪了?院中的下人呢,怎么都不见踪影。」
那家丁迟疑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回答。
「世子,据奴才所知,宋小姐院中,并未配下人。」
裴清砚怔愣在原地。
怎么可能,就连姜梨院中,都配了两个粗使丫头和一个贴身丫鬟。
打发走家丁,裴清砚没由来地开始烦躁起来。
自从宋绾住进裴家以来,二人就没少因为梨儿争吵。
吵得多了,自己就不大愿来宋绾院中了。
特别是宋长史入狱后,自己更是鲜少涉足此地。
没想到,宋绾院子竟不知何时起。
连下人都停了。
裴清砚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愧疚。
可想着想着,他又觉着自己没错。
宋绾总是这般倔强,不肯低头。
即便到了如此境地,也未曾向他吐露半句怨言。
她总是高昂着头颅,不肯说一句软话。
明明只要她稍稍放低姿态,或者卖个软。
可她就是学不会。
8
等我回到院中时。
见到的便是满脸愠色的裴清砚。
见我回来,裴清砚正想开口质问。
手中的簪子提醒了他。
他压抑住心中的怒火,问我去了哪里。
我未答,只是反问他又有何事。
裴清砚把手中的簪子递给我看。
断成两截的簪子被重新箍了起来。
只是不知是锔匠手艺不佳,还是用料不好。
链接处十分突兀,没有美感。
簪子静静躺在裴清砚手中。
他盯着我,眼里要喷出火来。
「我送你的定亲信物,怎会弄成这样?」
我看着裴清砚,觉得有些好笑。
我家当初被抄了个干净。
就算这支簪子幸免,那必然是我极其珍重。
贴身携带才未被收走。
可即珍重之物,又怎会掉在他院中而不自知?
他心中有我时,事事都愿花心思。
小事小节都哄着我,生怕我受一点委屈。
他心中没我时,如此浅显的道理都想不通。
第一件要做的事,竟是指责我把簪子弄成这样。
我轻声开口,语气平淡。
「左右不过是一支簪子,一件死物。
「丢了便丢了,碎了便碎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的反应,让裴清砚有些意外。
他以为,我会同他解释,抑或是同他争吵。
是不小心丢失也罢,是故意为之也罢。
总之不该是这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好像什么都无所谓。
裴清砚有些生气,又有些不安。
「宋绾,我同你的定情信物,在你眼中就只是普通簪子吗?
「还是说你在同我置气,故意摔了簪子等我上门?
「这般手段未免太过拙劣了。」
我扯了扯嘴角,心中满是苦涩。
嗓子眼里像堵了团棉花,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是我的样子太过可怜,裴清砚竟久违得先低了头。
「罢了,簪子我重新找人修缮了再拿给你。」
我不置可否,低头不语表示送客。
裴清砚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揣着那根簪子离开了。
9
爹爹流放的事,已经打点妥当。
我得了闲,索性在院子里安心等裴父裴母回府。
许是我近日太过淡漠与疏离,裴清砚的态度竟有了微妙的变化。
他不再像往常那般冷漠。
反而时不时踱步至我院中,寻个由头坐下。
似乎想与我缓和关系。
红妈妈说得对。
男人啊,就是贱。
你对他掏心掏肺时,他便将态度高高拿起。
觉得可以拿捏你。
你对他给点脸色,他偏觉得怕失了掌控,开始慌张起来。
我不想和裴清砚上演追忆往事的戏码。
每每裴清砚开口,我要么沉默不言,要么针锋相对。
总归是闹得不欢而散就对了。
可姜梨不知道。
她以为裴清砚对我是旧情复燃。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一开始是派丫鬟过来叫人。
后来直接自己来我院中堵人。
我看着二人烦得紧,给院子落了锁。
裴清砚吃了闭门羹,隔着厚重的木门。
又开始了他那陈词滥调的责备。
数落我脾气太过骄纵,让我改一改。
10
第九日时,裴父裴母终于回府。
我揣着定亲聘书和一沓银票。
心中五味杂陈,踏上了前往正厅的路。
正厅之内,裴父裴母端坐于高堂之上。
满脸戒备。
显然以为我是来为爹Ṫúₒ爹之事求情。
仿佛已准备好应对可能的哀求与纠缠。
待我说明来意,二人又换上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这世间之人,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所驱。
裴父裴母趋利避害,虽显凉薄,却也合乎情理。
当初纳征的礼品,我按照市价折成了银票。
同定亲聘书一起呈给了裴母。
裴母捏着那张薄薄的红纸,有些激动。
「宋丫头,你当真愿意退亲?」
声音中都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我如今就像那溺水之人,裴家是唯一的浮木。
他们不敢置信,我就这么撇开了。
裴父轻咳一声,提醒裴母不要失态。
我微微颔首,语气平静而坚定:
「这些时日,多谢伯父伯母照拂。
「绾绾自愿退亲,愿两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你这孩子,说话怎的这么生分?」
裴父裴母闻言,一边与我客套寒暄。
一边急不可耐地吩咐管事嬷嬷去取我家的定亲信物。
生怕我反悔。
不出半个时辰,我便解了和裴家的亲事。
裴父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探究:
「宋丫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听懂了裴父的试探,给他们吃了颗定心丸。
「既然裴宋两家已经退了亲。晚辈自没有再住在裴府的道理。
「绾绾已经寻了好去处,这两日便会辞行。」
裴母握着我的手,满是欣慰。
「宋丫头,我就知道你是个识大体、懂进退的好孩子。」
她低声嘱咐,「在外头,有些话,宋丫头你当知道如何说,切莫让人误会了我们裴家。」
我抽回手,轻声道:「绾绾明白。」
11
回去的路上。
我细细盘算着剩下两日要做的事。
行至我院外,一阵嘈杂。
我抬眼望去,只见裴清砚拥着姜梨立于院门外。
周围还簇拥着几个丫鬟与家丁。
姜梨手持帕子,泪盈于睫,正低声啜泣。
我好整以暇看着二人。
甚至有点期待姜梨又要玩什么把戏。
见我归来,姜梨先声夺人。
「宋姑娘,我知道你因令尊的事,急着用钱。
「可你也不能偷我的金钗啊!
「那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
我这才注意到,姜梨的帕子下。
还掩着一支金簪。
黄灿灿的,雕琢精细。
簪首一朵海棠跃然其上。
我没理会姜梨,只直直看着裴清砚。
「所以,她说我偷了她的簪子,你就带人搜了我的院子?」
语气又冷又硬。
裴清砚被我问得有些不自在Ţū₈。
正欲解释,他怀中的姜梨又嘤嘤哭了起来。
裴清砚心头烦躁,语气也重了几分。
「若非你做下这等事,我又怎会搜你的院子?」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简直要被气笑了。
反正诸事都已尘埃落定,索性也不再忍了。
我快步上前,一把将姜梨从裴清砚怀中拽出。
顺势夺过了她手中的金簪。
姜梨一声惊呼。
缘是我力道大了些,将她的手被划了道口子。
渗出几缕鲜血。
裴清砚见姜梨受了伤,哭得梨花带雨。
心疼极了。
反手推了我一把。
我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有碎石子嵌进了手心。
膝盖也蹭破了皮。
裴清砚居高临下看着我,眼神又恢复了不耐。
全然不见这几日的缓和。
「宋绾,你先偷盗后伤人,简直跋扈至极!」
姜梨在一旁假意劝解,实则火上浇油。
「表哥,你别这么说宋姑娘,只要她给我道个歉就行。」
接着,她又转向我。
「宋姑娘,你娘亲去世得早,或许不懂母女之间的深情。
「你要旁的东西都可以,但实在不该拿我娘留给我的簪子。」
我再也忍不住,挣扎起身。
缓缓走到二人跟前。
姜梨看着我,眼里满是挑衅和得意。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跋扈吗?」
话音未落,我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姜梨的脸上。
裴清砚怒不可遏,又想推我。
我早有防备,往后退了两步,没再给他机会。
我将金簪丢在裴清砚的脚下,冷笑道:
「裴清砚,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了!
「这支金簪成色上乘,分量不轻。
「她娘两年前去世,不过是个乡野村妇,如何买得起如此珍贵的簪子?」
裴清砚却仿佛被姜梨下了蛊,被猪油蒙了心。
未看那簪子一眼,只是一味指责我。
「乡野村妇就不配拥有金簪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势利?」
我看着裴清砚,只觉他好生陌生。
是非不分,愚蠢无知。
我不由想起三年前,趴在墙头言笑晏晏的那个少年。
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再也无法重叠。
「裴清砚,我只当你眼瞎,没想到你还蠢。」
我讥讽道:
「她娘还真是好能耐,两年前就能买到宝珍阁当下时兴的款式。」
姜梨见我点出破绽,慌了神。
又开始故技重施,嘤嘤哭泣。
我懒得再理她二人,转身拿着金簪直奔正厅而去。
12
裴父裴母见我去而复返,面露不虞。
他们以为我改变了主意,反悔了。
我三言两语将刚才的事复述了一遍。
等我说完的时候,裴清砚和姜梨也到了。
裴母掌家多年,这般低端的构陷手段。
她一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当即便要活稀泥。
「我看就是误会一场……」
「伯母。」
我打断裴母,语气坚定,寸步不让。
「姜梨的簪子,何以会凭空出现在我院中?
「今日,若不给我一个交代,便只能报官了。」
在这个当头,裴母自然不想得罪我。
她将锐利的目光投向姜梨,要她招出实情。
当家主母的气势,瞬间显露无遗。
姜梨初时还想狡辩几句。
但裴母雷霆手段。
直接让管家把府中下人召集起来。
要挨个审问。
又让管事嬷嬷派人把金簪送到宝珍阁去。
我之前一直伏低做小,几多隐忍。
姜梨没想到今日我会如此决绝。
直接将事情捅到裴父裴母跟前。
更没料到裴母要动真格。
还未等嬷嬷走出大厅。
姜梨便已瘫软在地,支支吾吾地哭诉起来。
她声称是因为我前些日子将她推入水中。
心怀怨恨,才一时冲动构陷于我。
裴清砚望着地上的姜梨,眼中满是震惊。
他一直觉得,姜梨最是温柔纯善。
此刻却是看不清这个表妹了。
我沉默不语,只看着裴母。
态度很明了。
我要个交代。
裴母也是恼了裴清砚天天围着一个孤女转。
她冷声下令:「来人,帮表小姐收拾行李,送她回汴州。」
裴清砚还想帮姜梨求情。
一直没说话的裴父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仿佛一把利剑。
让裴清砚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13
这天,裴府格外热闹。
听说姜梨不愿回汴州,寻了条白绫要寻死。
最后当然是被裴清砚救了下来。
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
在裴母眼中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她早已在那些姨娘身上看够了。
更加坚决要打发走姜梨。
汴州路途遥远,裴清砚生怕姜梨途中再生轻生之念。
便央着要护送姜梨回汴州。
约莫怕我缠上裴清砚。
裴父裴母爽快答应了。
傍晚时分,裴清砚来到我院中。
手中还拎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栗子糕。
香甜的味道在空中氤氲开来。
很久以前,裴清砚惹了我生气。
便会带着这些各式各样的零嘴,哄我,逗我。
裴清砚把栗子糕递给我。
我没接。
他悻悻收回手,把糕点放到了石桌上。
「绾绾,今日之事是我误会你了。
「梨儿她……情绪有些不稳定,我明日会护送她回汴州。
「等我回来,再好好向你赔罪。」
听裴清砚这么说,我便知道。
裴父裴母没将退亲的事告诉他。
我也未点破。
反正今后,再见便是路人了。
见我沉默不语,裴清砚继续道:
「宋伯父的事,我已经向我爹求了情,明日你去找他便是。」
我不置可否,起身送客。
踏出院门时,裴清砚心中再次涌起不安。
以前,我会恼会怒,会和他争执不休。
却鲜少这般,一副淡然模样。
裴清砚有些后悔了。
他只是想磨磨宋绾的性子。
事情却好像失控了。
罢了,待从汴州回来。
再好好哄哄宋绾。
裴清砚心中这般想着。
14
第九日。
裴清砚早早护送姜梨出了城。
一个时辰后,我也出了裴府。
今日,是爹爹启程岭南的日子。
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在城外的一处驿站等着。
晌午时分,我终于见到了身戴枷锁的爹爹。
往日里精神矍铄的小老头,此刻瘦削得不成样子。
解差早已被我打点妥当,让我二人单独说几句话。
我本想着,今日一定要好好的。
莫叫爹爹担心。
可临了,还是不争气掉下泪来。
爹爹颤颤巍巍伸出手,替我拭去眼泪。
「绾儿不哭,你受委屈了。」
我一个劲摇头,哽咽着回应:
「爹爹,岭南路途遥远、条件艰苦,您要照顾好自己。
「解差我已经打点好了。
「您等着,我一定会接您回长安的。」
爹爹也红了眼眶。
15
回城后,我径直去了天香楼。
红妈妈见到我,有些诧异。
「不是给了你十日吗?这才第九日呢。」
我未做过多解释。
红妈妈没有当即安排我挂牌。
八岁那年,我陪爹爹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歇凉。
爹爹忽有所悟,吟诵了两句诗。
当时我头都没抬,随口续上了爹爹的诗。
后来,爹爹给我请名师教导。
还未及笄,我便凭通音律、善辩慧、工诗赋。
和姣好的面容,在长安城里小有名气。
红妈妈给长安有头有脸的贵人,都送了簪花贴。
足足造了一个月的势,才让我登场。
托红妈妈的福,我初次登场便一炮而红。
我朝官员大多是科举出身,要让他们看得上眼。
不仅需要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
而这正是我的长项。
两个月后,裴清砚再次回到长安时。
我已经成了天香楼的花魁牡丹娘子。
16
裴清砚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我的事。
他先是满心震惊,难以置信。
紧接着,悔意与愧疚的洪流将他淹没。
待他真正踏入天香楼,亲眼见到我。
更是仿佛一盆刺骨冰水兜头浇下。
长安城里最风光霁月的裴世子。
第一次在青楼一掷千金。
红妈妈从不逼我接客。
不管是卖艺还是卖身。
抑或是接待那些客人。
从来都由着我选。
Ŧũₕ她知道我和裴清砚的往事。
拿着裴清砚给的银两来问我。
我沉默半晌,终究还是选择见见他。
厢房里,裴清砚红着眼说要带我回家。
他说,我不必因为和他赌气。
这么作践自己。
我轻启朱唇,漫不经心讥讽他。
「裴世子,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我入天香楼,只是因为我有所求。」
裴清砚有些激动。
「是为了赎金吗?你宁愿自堕青楼,也不肯要我的钱?
「明明我走前,已经跟我爹说好了。」
我轻拨茶盖,笑得千娇百媚。
「裴世子,那日就算你帮我给了赎金,那往后呢?
「难道我就该从此当菟丝花,攀附着你看你脸色过活
「我总要为自己和爹爹谋个出路。
「从前你不愿当救世主。如今,你更无法成为我的救赎。
「你怎知我在天香楼,过得不快活?
「你怎知我的入幕之宾,不是我想睡之人?」
连番质问下来,裴清砚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如纸。
他还欲纠缠,我提醒他。
「裴世子,你付的钱,只够买我半个时辰。」
17
那日后,裴Ŧṻ⁶清砚日日来天香楼。
我却再未接见过他一次。
他在天香楼一隅。
像个丢了魂儿似的,看着我和别人谈笑风生。
有人打趣我。
「瞧瞧牡丹姑娘多大的魅力,裴世子为了她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我翻了个白眼。
「我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
到底是真放不下我。
还是囿于悔恨的枷锁。
裴清砚自己最清楚。
18
入天香楼一年后,我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当朝中书令韦衿——
圣人身边的大红人。
韦衿让我即席赋诗,又让我席地抚琴。
事后,他拍手称叹:
「牡丹娘子果真名不虚传。」
我花了半年时间,成了韦衿身边的红人。
裴父不敢得罪韦衿,强行勒令裴清砚不准再踏进天香楼一步。
韦衿此人,行事颇为离经叛道。
除了风月之事,他也会让我参与一些案牍工作。
我谨慎细致,甚少出错。
韦衿对此很满意。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说要向朝廷打报告。
拟奏请圣人授我以「校书郎」。
校书郎一职,虽仅为从九品。
但还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
我见时机成熟, 当即下跪。
「牡丹感谢韦大人赏识。
「牡丹不敢奢求此等机遇, 只是有一事相求。
「两年前我爹得罪了圣人,流放岭南。
「岭南条件艰苦, 我爹已年迈, 还望韦大人可以在圣人跟前求求情。」
韦衿扶起了我。
「我还当多大点事。」
不出十日, 圣人便下了赦令。
我登门拜访韦衿, 再次表达谢意。
最重要的是,得告诉他。
我要离开天香楼。
当初入天香楼, 红妈妈给的条件很丰厚。
她甚至没要求我签卖身契。
一开始, 我天真地以为。
红妈妈当真是需要用我和教坊司打擂台。
后来我才知道。
红妈妈还是伶人时。
我爹曾帮她解围, 救过她一命。
此前我曾怪过爹爹。
若不是他多管闲事的性子。
又怎会开罪圣人。
可当红妈妈说起这段往事时。
我便释怀了。
爹爹的善意, 终究成了托举我们的助力。
韦衿听闻我要离开天香楼, 也没多意外。
早在我求他帮我爹说情时,他便猜到了。
宋老头回长安了, 我总不能还干这行吧。
他也没为难我。
只是打趣我, 要继续为他处理公文。
我爽快应下。
行了一个郑重的跪拜大礼。
19
爹爹回长安那日。
我得了信, 早早在城门等候。
远远地看到爹爹, 竟生出一丝怯意。
爹爹清流出身, 从小就教我读书、写诗。
他把我当明珠培养,我却沦落风尘。
我的事,爹爹肯定早就听说了。
我怕爹爹不认我, 怕他怪我, 骂我。
可我爹见到我, 比我还先红了眼眶。
他拉着我的手,语带哽咽。
几番努力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的绾儿, 受苦了。」
20
我在城里买了处宅子。
比之前的宋府小了很多, 但我父女二人都很满意。
父亲支了个笔墨摊子营生。
顺带帮左邻右舍代写书信。
韦衿还是没歇了让我当校书郎的心思。
他说得找点事拴着我,不然哪天我就带着我爹跑了。
他把我处理的公文和典校的藏书呈给圣人看。
于是, 我成了我朝第一位「女校书」。
21
年近岁末的时候。
许久未见的裴母找到了我。
此前, 姜梨回了长安。
只是裴清砚把我和他的事, 归咎于姜梨。
再不肯亲近她半分。
姜梨也是个狠人,爬不上裴清砚的床。
便爬上了裴父的床。
东窗事发,裴清砚怒火中烧,失手将裴父和姜梨推下了台阶。
姜梨当场毙命, 裴父重伤卧床。
这件事, 被裴父的对家捅Ṫũₑ到了圣人面前。
此刻,裴清砚正被收押在狱, 等待宣判。
裴母说, 我和韦衿说得上话。
求我帮忙走动走动。
裴母话音刚落下,便被我爹打了出去。
小老头关了大门, 气喘吁吁。
生怕我对裴清砚还有情, 苦口婆心劝我:
「闺女,你可别犯傻。
「为了裴清砚,不值当。」
我扶我爹坐下, 给他顺气。
「放心啦爹爹,我们和裴家,早已没了瓜葛。
「哪有替陌生人走动的道理。」
后来,裴清砚被削去世子位, 贬为平民。
再后来,我便未在长安城里见过裴清砚了。
听说,是四处游学去了。
22
我爹守着他的笔墨摊子。
我兢兢业业干好校书郎的差事。
一窗昏晓送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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