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皇帝死後,我把落馬的九千歲撿回了家。
旁人問起,我開玩笑道:
「殘缺也有殘缺的滋味,是不是?」
當天晚上,洗乾淨的九千歲就爬上了我的床。
他長睫輕微顫抖著,垂下的眼眸裡透著殺意,
「請……公子垂憐。」
1
我看上九千歲聞潛很久了。
但我這座小廟哪裡攀得上那權勢滔天的大佛。
一次酒後,我向朋友吐露心事,不知道被哪個不長眼的傢伙透露了出去。
聞潛的侍衛們生生把我從被褥裡拽了出去,壓在大街上抽了我三十鞭子。
這三十鞭子,把我的酒氣抽沒了,人也清醒了幾分。
堂堂相府公子,衣衫不整地被幾個太監按在大街上打。
不光打了我的臉,也沒給我爹留情面。
我爹氣急敗壞,回府又拿家法打了我一頓,連著上摺子參了九千歲一個月。
就算提起「聞潛」這個名字,我一向儒雅的爹都會吹鬍子瞪眼,朝地上呸一聲。
因此狗皇帝一死,九千歲落馬,被打得奄奄一息丟進亂葬崗。
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去落井下石的。
我找到聞潛時,他蜷縮在一張破草席上,披頭散髮,血跡斑斑,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
我想伸手去扶他,結果剛一碰到衣裳,聞潛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那雙瀕臨潰散的墨色眼瞳裡,閃過一絲殺意。
我沒辦法,只好就著草席,將聞潛整個人抱了起來。
輕飄飄的,沒什麼分量。
我忍不住低頭看他,心道:難道宮裡不給飯吃嗎?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被養成這樣了?
「走快些,先派人將柳大夫請到府裡。」
馬車太顛簸,聞潛在那張草席上一晃一晃,顯然是疼極了,無意識發出細微的嗚咽聲來。
我用帕子簡單給他擦了擦臉,露出底下白皙的膚色。
聞潛睡得很不安穩,眉心蹙著,眼尾那顆紅痣奪目。
還是那張能把我魂都勾走的臉。
我用指腹摩擦了下那顆痣。
兜兜轉轉的,你聞潛還不是落在了我手裡。
2
柳大夫早就等在了府裡,他先是掀開草席看了一眼,馬上囑咐人去熬止血的藥。
把脈完,他整張臉都皺了起來,忿忿不平地回頭瞪了我一眼,
「就會給我找事,這些天又不用睡了!」
聞潛連著昏了七日,第七日,柳大夫收了銀針,腳步虛浮。
「他如何了?」
柳大夫壓低聲音問我,
「這尊大佛你請回來做什麼?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多少人想要他死,要是被人知道你救下了他,恐怕沒多少安生日子過了。」
我沒理會柳大夫,反而一直看著床上的聞潛。
剛剛,他的睫毛似乎顫了一țű̂₈下。
「那他是不是快好了?」
柳大夫氣急敗壞地扯了下我的衣袖,
「我知道,你和九千歲也有仇。想要報復,大可不必費這功夫,直接在亂葬崗提劍殺了就是,把人帶回來做什麼?」
「這白眼狼賣狗皇帝的時候可連眼睛都沒眨,就你一個沒吃過苦的世家公子哥,心眼玩得過他?」
我張了張嘴,想說自己完全沒那意思。
但說實話沒人信,我自己又咽了回去。
我想說,我是真心喜歡聞潛的。
從七年前的私塾學堂開始,我就喜歡上他了。
3
如今被萬人唾駡的九千歲,當初也不過是個落魄侯府的公子哥。
乾淨又青澀,唯獨眼角那顆紅痣勾人。
王侯世家也拉幫結派,ṭū́¹聞潛就是學堂裡最不受待見的那個。
老夫子拿著把戒尺,整日說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屁話。
我就托著腮幫子,悄悄看他。
整個學堂,只有聞潛沒挨過老夫子的戒尺。
然而沒過多久,聞潛就不來了。
聽說是落魄侯府連讀私塾的錢都出不起,聞潛當天就收拾東西回了家。
那時我還不知道心裡為何會莫名酸澀,策馬趕回家,掏空了爹爹的私房錢,趕著去那偏遠的侯府。
既然侯府供不起了,我來供聞潛啊。
我就是錢多得沒處花,心又軟,見不得別人受苦。
但我趕到時,只看見了一片火海。
侯府上下三十七人,均亡於這場大火。
那天回家,我是失魂落魄地走回去的。
怎麼都不相信,昨個兒還好好的人,轉眼被燒成了灰燼。
五年後,我又見到了聞潛。
這次,他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
彈劾他的奏摺能繞整個京城三圈。
茶館、小巷,人人提起他的名字都嗤之以鼻,大罵一聲「閹黨」。
我站在巷尾,看著東廠的轎子駛過。
簾子吹開,露出聞潛那張白皙精緻的臉來,眼尾那顆紅痣越發妖冶。
魂牽夢縈了多年,那一刻我才知道,當時那種酸澀是心動,是喜歡。
4
聞潛醒了。
但他在裝睡。
我給他掖了掖被角,他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睫毛顫得像展翅欲飛的蝴蝶。
多休息一會兒也是好的。
柳大夫瞧我這樣,一個莫名的念頭湧了上來,
「你該不會是對他有意思吧?」
「噓。」
我把人拉到了屋外,「別出聲。」
「瞧你這德行!見色忘義。」
他背著醫箱,朝我翻了個白眼。
好不容易送走柳大夫,我哥又來了。
他是我爹天生的接班人,正直古板,平日裡我都把他當我第二個爹伺候,生怕他沒事給我來頓家法。
「你把人帶回來了?」
我擋在門前,氣勢不足地喊了聲「哥」。
他定定地盯著我的眼睛,問,
「你已及冠兩年,這些年推掉了多少門親事,難道說外頭的傳言是真的?你好男風,看上了九千歲?」
自小我撒的謊,就沒一個能騙過我哥的。
我就怕他看出點什麼,發現我對聞潛不一般。
那聞潛恐怕活不過今日了。
我定了定神,
「圖個樂子罷了,新鮮勁過去了,我再把人扔回亂葬崗去。」
「可他是個太監。」
我開玩笑道:
「殘缺也有殘缺的滋味,是不是?」
我哥是生生被我氣走的。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角落,我松了一口氣。
推門進去時,床榻上卻沒了人影。
我瞳仁一縮,那麼大的人,能跑去哪裡?
甚至床榻上還沾著血呢!
就在我亂轉著找人時,一雙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環住了我的腰。
5
聞潛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纏在我腰上的手收緊。
有什麼堅硬的東西,抵在了我背後。
我知道那是什麼,那是一把匕首。
就算被丟在亂葬崗,聞潛懷中也緊緊抱著這把匕首。
我猜,也許這是某個對他而言分外重要的人送給他的,聞潛要是醒來沒看見匕首,說不定會著急,就幫他放在了枕邊。
現在,那把匕首出鞘,刀鋒貼近了我的後頸,留下一道血痕。
「等等!」
我反手抓住了聞潛的手腕,
「你知道我是誰,就不會在這裡動手,我們為什麼不能坐下好好談談?」
聞潛的手稍松,仍警惕地發問:
「你有什麼目的?」
目的?
我這一下卡了殼。
我想說,沒有目的,也無關利益,我就是喜歡聞潛,心甘情願救下了他而已。
可是聞潛不會相信。
七年過去,聞潛已經是從地府爬回來的鬼了。
官海沉浮,他最不相信的,就是真心。
思索片刻,我腦海中閃過一張人臉。
「宇文林,你知道吧?」
「那老頭總愛和我爹唱反調,聽說你在宮中和他走得近,能不能給我出個主意,讓他別做攔路虎,滾回家養老去?」
我冒了一身冷汗,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在想這個藉口能不能讓聞潛信服。
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公子哥,可是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這個名字。
聞潛收了匕首。
他推了一把我的背,「你想對付他?」
剛說完,他就偏過頭,低低咳嗽了幾聲。
整個人薄得像一張紙片,幾聲咳嗽就能要了他的命似的。
「對。」
我敲了敲桌面,上面放著一碗溫度正好的湯藥,
「要不要做個交易?」
聞潛目光晦暗不明。
我繼續說,「我保你平安,而你,來做我的刀。」
察覺到自己手指開始輕微發顫,我默不作聲地將手收起。
聞潛沒有出聲,他端起那碗藥,一飲而盡。
我知道,他這是答應了。
於是我掌心向上,遞給了他一塊飴糖。
6
這一波危機算是順利度過。
可聞潛那麼聰明,不出幾日便會知道我這個草包是虛張聲勢。
我苦惱地詢問幾位朋友該如何向聞潛表明心意,他才能知道我是認真的。
結果我被這群狐朋狗友帶去了青樓。
「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宣二公子,老想著那個閹黨做什麼,我看你就是沒見過世面。」
「今天兄弟幾個帶你來看看,什麼叫溫香軟玉,什麼叫春宵一刻!」
聞著樓裡濃郁的熏香,我整個人都煩躁了起來,起身要走卻被拉住。
「你平日不是最愛聽說書?美人瞧不上ṭũ₊,聽會兒說書再走唄。」
我剛要說自己沒興趣,轉而卻在說書人口中聽見了個熟悉的名字。
朋友一拉我的胳膊,我順著力道坐下了。
說書人講的正是聞潛。
台下人人懷中都攬著個美人,津津有味地聽著。
「說起那九千歲……」
說書人低頭,發出一聲竊笑,
「雖是個閹人,但瞧那模樣,倒是比花魁還豔上幾分。」
「聽聞先帝在宮中,夜夜邀他留宿,一晚上叫了好幾次水呢……」
他故意拖長了尾音,笑得曖昧,仿佛確有其事一般。
砰!
怒不可遏的我當場掀了桌,幾步沖到說書人面前,
「你在說什麼?」
他們怎麼敢在外面這樣詆毀聞潛?
「宣二公子,這九千歲以色侍人在場各位也許不知,你還不知道嗎?」
「當日,我可親眼瞧見了,九千歲被丟進亂葬崗,是你的馬車將他帶回來的,你敢說,你不是為了他那張臉?」
我將整個青樓鬧得天翻地覆。
最後幾位朋友齊力才將我按住。
一時間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宣二公子衝冠一怒為紅顏,丟盡了相府的臉。
爹不在,大哥逼我跪在祠堂,抽了我足足三十鞭。
宣翊丟了鞭子,問我知錯沒。
我滿身血痕,仍挺直了腰板,
「我沒錯。」
聞潛不是那樣的人,聞潛不可能以色侍君,可是沒人相信他,也沒人相信我。
風波過去的第二日,我被放出了祠堂。
幾日沒看見天光了,抬頭時有幾分晃神。
我下意識抬腳朝著聞潛那屋子走去。
剛在門前站定,就聞到了自己身上尚未消散的血腥氣。
他本就大病初愈,還是別進去嚇他了。
我在門前站了許久,最後乾澀地問了一句,
「聞潛,你還好嗎?」
病好了嗎?有沒有按時吃藥?我不在這幾天,喝完藥有人給你送飴糖嗎?
沒有回應,也許是不想回我,也許是睡下了。
「哎呦,我的祖宗!」
柳大夫端著藥碗,三兩步上前把我從聞潛門前扒了下來,
「你就老實點,聽你大哥的話,好好待在自己屋裡別動行嗎?」
他將我拉走,一ẗũ̂³路還在碎碎念著,
「我要是上輩子欠你了,下輩子再還行嗎?你不可憐可憐自己,能不能可憐可憐我,我剛過而立,頭髮都快掉光了!」
柳大夫把我按在椅子上,把藥朝我前面一遞,
「喝了。」
我默不作聲地喝完,朝他伸出手。
「做什麼?」
「糖呢?」
他朝我額頭敲了一下,
「都多大歲數了,喝藥還要吃糖?吃屁去吧你!」
門被匆匆關上,又被匆匆拉開。
我吃了晚飯,去院子裡溜達,還要被幾個小廝盯著。
回屋時,月亮已經高懸在空中。
燭火滅了,我老老實實地躺進了被窩。
手一抖,觸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
7
我動作一僵。
眼前一片漆黑,眼睛看不見,反而其它感官越發敏銳起來。
我能感覺到,有一隻冰冷的手順著我的衣裳慢慢往下。
那人將頭輕靠在我肩上,呼吸噴灑在我側臉。
他長睫微微顫抖著,看不清神色,
「請……公子垂憐。」
我呼吸急促,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聞潛?」
半晌,聞潛很輕地應了一聲。
我艱難地將他的手從被褥中抽出來,
「你不用這樣。」
發現他手冷得像冰,我又將他的手塞了回去,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聞潛似乎笑了一聲,
「宣二公子,前些日子還在青樓為我大打出手,如今是嫌惡我殘缺,後悔了嗎?」
我下床重新點了燈。
轉身時臉色很臭。
聞潛只穿了件很薄的衣衫,墨色的長髮披落在肩上,那張雌雄莫辨的臉上,一顆紅痣攝魂奪魄。
我將他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
「聞潛,不要委屈自己做不願意的事。」
說完,我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生怕再多看一眼,就會像破戒的和尚一般犯了大忌。
這晚,我是在書房度過的。
回去時,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床榻上早已沒了溫度。
聞潛離開了。
我知道,他上次裝睡,聽見了我和大哥的țűₔ話,恐怕是誤會了什麼。
更何況,我在外頭的名聲一向難聽。
人家都說相府雙子,一個是人中龍鳳,一個是歪瓜裂棗。
我這個歪瓜裂棗頑劣不堪,不成大器。
想要扭轉在聞潛眼中的形象,恐怕很難。
8
我乾脆破罐子破摔,主動去找他,問他有什麼喜歡的。
彼時,聞潛正在看書。
他翻閱的是我啟蒙時讀的那幾本。
爹看自己的大兒子如此有出息,於是我一出生就對我寄予厚望。
滿屋子都是他搜羅來的書籍。
聽見我的問題,聞潛放下書,一本正經,
「我啊,以前喜歡殺人。」
……這事我卻有耳聞。
據說九千歲在東廠有個刑室,裡面是千奇百怪的刑具。
人一旦踏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東廠每日都要往亂葬崗丟幾具屍體。
我很難想像,聞潛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握緊刑具的模樣。
「還有其它的嗎?」
我又問,聞潛卻不作聲了。
看他這樣喜歡看書,我就投其所好,搜羅些有趣的回來唄。
正好有個朋友是開書局的,我出錢讓他挑些時興的過來。
書到了,我趕著邀功,也沒看,一股腦塞進了書房。
聞潛看著小廝們搬了一次又一次,他掀起眼皮,掃了我一眼。
「就給你解解悶。」我睜著眼睛說瞎話,「你不看的話,平日我自己也會看。」
「哦?」
聞潛隨手拿起一本,看樣子是本遊記。
他翻閱了幾頁,抬眸看了我一眼,
「是讓我學嗎,宣二公子?」
聞潛將書往桌上一放,上頭全是些畫,寥寥幾筆,倒是生動形象。
「讓我學……怎麼伺候你?」
9
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該死的,說好的含蓄呢,京城裡最時興的竟是這種豔書!
我翻一本丟一本,最後使喚小廝,
「統統給我拿去燒了!」
再度看向聞潛時,他臉上的揶揄笑容收斂了,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怕他誤會我羞辱他,連忙解釋,
「這些書都是讓朋友挑的,我以為是遊記,一本都沒翻開過,不知道裡面竟然是這樣的。」
「早知道……早知道我都不會讓它們進門!」
「宣二公子。」
聞潛起身。
換下了九千歲那身血色的官服,聞潛只著一件簡單的青衫,依舊奪目。
「當初你說,讓我做你的刀,你要對付宇文林,我應了,就會做到。」
「你若是覺得這買賣太虧,想讓我加碼可以直言不諱,無需欲擒故縱,玩這種試探的把戲。」
聞潛朝前一步,我就退後一步,直至撞在書架上,傳來一陣悶響。
話還沒說出口,那股子委屈勁兒先湧了上來。
我想,怎麼會這樣?
我想把這一顆真心剖開奉上,告訴聞潛,不是他想的那樣。
世界上真的有人能撇開那勞什子的利益,不管那所謂的得失,只是想讓他好好的,看著他好好的。
哪怕他不喜歡我,也行。
喉嚨乾澀,我幾次張了張嘴,都沒能說出話來。
眼看聞潛小幅度地退了一步,像是要重新縮回自己的殼中,我伸手,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啪嗒。
一本書終於支撐不住,從歪斜的架子上掉了下來。
裡面夾著的紙張落了一地。
有些已經泛黃,有些字跡都褪了色。
那是七年前在私塾時,聞潛寫的策論。
每一張都被我好好收起,夾在了書中。
就像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樣,徹底封存了起來。
我說:「聞潛,你不記得我了,七年前我們見過的。」
我說:「侯府火災那天,我去找你了,但我來晚了,沒能救下你。」
我說:「我是真的很喜歡、很賞識你,從七年前我就喜歡上你了。」
聞潛看著滿地的策論,上頭的字行雲流水、入木三分,可能是落魄侯府的聞潛寫出來的,但不可能是人人唾駡、聲名狼藉的九千歲寫的。
他冷漠地抽回了手,定定地看著我的眼睛,
「宣昭,你認錯人了。」
可我分明看見,他的眼尾泛起了一層血色。
10
聞潛否認了。
我理應是感到失望的。
失望他就這樣輕易地否認了從前的自己。
他將自己塞進了那具早已腐爛的軀殼裡,然後事不關己地看著從前那位白衣出塵的侯府公子,說:
「你認錯人了。」
但那一刻湧上心頭的,卻是心疼。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上前一步,足尖幾乎抵上他的足尖,然後將他整個人緊緊抱住。
聞潛像一朵雲,一不留神沒抓緊,就會散開了似的。
他小幅度掙扎了一下,沒掙開。
我將臉埋進他的肩膀,側臉被硌得發疼。
我悶聲說:
「多吃點,聞潛。」
這天后,我發覺自己和聞潛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衡中。
兩人誰也不提及那日發生的事。
他安安靜靜待在屋內,或者是我的書房。
我則老實地待在自己院子裡,和小廝們鬥蛐蛐。
半個月後,陪新帝出巡的爹終於回來了。
他雖然出門在外,但相府到處都是他的眼睛。
於是回來第一件事,爹就提著柴刀,一腳踢開了我的院門。
「那閹賊呢!」
爹怒髮衝冠,「宣昭啊宣昭,你出息了啊!你平日裡怎麼糊塗我不說,現在膽子是越發大了。」
我攔在爹身前,看著暗下來的天色。
這個時辰,聞潛應該剛歇下。
看著我爹那不砍死宣昭不鬆手的模樣,我腦子一轉,把對付宇文林的事說了出來。
「爹,我這不是為我們家好嗎?宇文林那老賊平日做事滴水不漏,新帝也十分愛重。」
「這聞潛之前和宇文林交過手,恐怕知道些內幕。」
爹冷哼一聲,
「你是我兒子,你什麼想法我還不知道?要是你真是為了宇文林,祖墳都冒煙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爹爹握著柴刀的手松了松。
他神色晦暗不明,
「宣昭,聞潛不是一條護主的狗,是一匹見誰都要咬一口的狼,不到血肉模糊絕不鬆口。」
爹用刀背敲了敲我胸口,眼底閃過一道厲色,
「要用他,你這顆心得狠下來。」
離開前,爹丟下了一本摺子,
「你要是真有心,就出個主意給我看看。」
11
官場上那些人我都未必分得清。
更何況新帝登基後,各部輪番洗牌了一遍,其中的恩怨糾纏我更是一竅不通。
連著聽聞潛講了三日,才稍稍有了些頭緒。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從這個人下手?」
我圈了一個名字。
聞潛深深看了我一眼,
「昨日宣大公子已經派人去了。」
「你若是想贏,我們可以換個人……」
我和聞潛的筆同時落在了一個人名上,
「是他!」
當天,我就將自己的見解和想法送到了爹爹那裡。
爹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後掀起ƭũ̂⁸眼皮,狐疑地瞥了我一眼,
「你自己的主意?」
我實話實說:「有聞潛幫著參謀。」
「他也說了,從這個人入手,我們可能會費些功夫,但事成之後能一石二鳥,重創宇文林。」
爹冷笑,直接將紙揉成一團丟了出去,
「他說什麼就是什麼?兵行險著,我看他就是不懷好意!」
「爹!我也是這樣想的,我認為此計可……」
話還沒說完,我被幾個家丁請出了書房。
砰一聲,門被關緊。
我站在空蕩蕩的院子裡,沉默了片刻,最後俯身開始撿地上的紙。
將紙一一揉平,還心疼地吹了吹。
有人彎腰,將最後一個紙團撿了起來。
聞潛遞給我,「不要白費功夫。」
「可我相信你,我也相信我自己。」
「大哥的法子或許有用,但是太過淺顯,就算能扳倒宇文林,也會讓新帝對我們心生忌憚。」
「倘若,」聞潛頓了頓,神色複雜,「倘若你不在宣相那裡提我的名字,他會聽你的。」
我搖頭,
「我不要你隱姓埋名站在我身後。」
如聞潛所料,幾日後,那人突然反水,改投了宇文林。
宇文家來勢洶洶,甚至在朝堂上和我爹當眾爭執起來。
那幾天下朝,我爹都臉色鐵青,大哥也板著一張臉。
我都繞著他們走,生怕觸到黴頭。
靠近後門,馬夫偷偷給我捎來了一封信,
「二公子,事辦成了。」
我面色稍霽,將信紙燒了。
爹爹和大哥不信我,我也留了後手。
12
「有喜事?」
聞潛正在磨墨,見我笑著進來,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
「是有喜事。」我話鋒一轉,還是沒將這消息告訴他,「今日天氣不錯,帶你出門如何?」
自從三個月前聞潛被我從亂葬崗帶回,他就沒出過相府。
在這四方天地裡,安靜得像一隻早就知曉命運的籠中鳥。
「去哪?」
聞潛磨墨的手一停。
我故意賣個關子,不告訴他。
直到馬車停在私塾前,看著熟悉的白牆灰瓦,聞潛的臉色越發蒼白。
我拉著聞潛的手,將人拉下了馬車。
裡面傳來老先生熟悉的嘶啞聲音來。
從前我聽他念書就犯困,現在乍一聽見,還是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哈欠。
「進去看看。」
聞潛不動,他愣愣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服軟似地喊了我的名字,
「宣昭。」
「進去看看。」
我推開了那扇門。
熟悉的書桌,熟悉的戒尺,還有白髮蒼蒼的老先生。
只不過桌上落了灰,戒尺已經佈滿裂縫,學堂裡沒有學生,只有一位眼珠渾濁,已ƭüₜ經意識不清的先生。
聽見動靜,老先生回頭看見我。
他臉上和藹的笑意收斂了,戒尺猛地在桌面一敲,
「宣昭!你又來遲了!是不是又鬥蛐蛐去了?」
「我……」
話還沒說完,老先生的戒尺就打在了我腰上,
「滾過去坐好!」
我哀怨地回頭看了眼跟在身後的聞潛。
「看什麼看,後面藏著寶呢?」
老先生雖然神志不清,但力氣還是這樣大,他直接將我拽開,露出身後的聞潛來。
然後,我親眼看見了人是如何變臉的。
「聞潛?」
老先生眉心微蹙,
「是昨夜溫書遲了吧?讀書是個循序漸進的過程,身體要緊。」
聞潛很茫然地跟著老先生,直到老先生拍了拍一張書桌,
「坐吧。」
老先生抬頭看見我,「你給我站著!」
我沉默片刻,不情不願地站了起來。
學生都到齊了,他慢悠悠地翻開書卷,又開始念那些晦澀難懂的文章。
聞潛坐在最前排,這個位置當初誰都不願意,推搡來推搡去,最後推給了聞潛。
那些公子哥們狗眼看人低,看不清落魄侯府的聞潛。
聞潛默不作聲地搬了東西,坐到了那個位置。
而我在最後排,從這個視角看去,能看見聞潛墨色的長髮挽起,乖巧得不像話。
七年前很多次,我都故意惹惱老先生,就是為了站著聽課時能看見聞潛。
那時我叛逆慣了,很難想像有一個人真愛聽什麼「往者不可諫」、什麼「來者猶可追」的。
看著看著,就又出了神。
老先生吹鬍子瞪眼,險些又將戒尺抽在我身上。
一篇文章講完,老先生開始收拾東西。
我走上前,站在聞潛身側。
聞潛怔怔開口,
「先生他……」
「五年前,先生就不好了。柳大夫來看過,說是治不好了。」
「本來他能在家安享晚年,但他自己閒不住,非要來私塾,台下有沒有人聽,他也不知道,只想著將自己的畢生所學傳授下去。」
收拾完東西的老先生在聞潛桌前站定。
他摸索了一下,從小布包裡掏出幾顆碎石子。
「這些錢你拿著。」
老先生將碎石子塞進了聞潛掌心,
「我知道,侯府如今的日子不好過,你一個孩子不容易。」
「不,我不……」
聞潛下意識推卻。
老先生繼續說:「讓你拿你就拿著。聞潛,你敏而好學,熬過這些年,來日春闈你必定能高中。」
他拍了拍聞潛的手,
「能為大夏培育此等人才,是我之幸。」
聞潛的手指收緊,碎石子幾乎要嵌進骨血。
老先生又慢慢悠悠地從舊布包中掏出書卷,開始為台下「學子」上新的一課了。
酷暑寒冬,周而復始。
聞潛神遊似的起身,朝門口走了出去。
天光刺眼,他身軀一顫,跪了下來。
鄭重地向老先生磕了三個頭。
起身時,我看見了他眼底盈盈的水色。
13
聞潛沉默地跟著我上了馬車。
兩人尚未坐穩,不知道哪裡竄出來一群官兵,將馬車團團圍住。
「這是?」
我掀開簾子,不明所以。
「宣二公子,跟我們走一趟吧。」
為首那人有幾分面熟,是宇文林的遠房侄子,在大理寺任職。
看來是收尾沒收乾淨,被宇文林那老狐狸知道了。
我定了定神色,囑咐車夫,
「你帶聞公子回去,讓院子裡的人都看著點,誰都不能闖進去,就算是我爹也不成。」
說完,我又看向聞潛,
「你先回去,別怕。那老狐狸要是想扣黑鍋在我頭上,我爹和大哥也不是吃素的,最多幾日,我便能出來了。」
被押走前,我掰開了聞潛血肉模糊的手指,往裡面放了一塊飴糖。
我在牢中等了足足七日,因著是相府二公子,沒受什麼皮肉之苦。
可七日後,我等來了秋後問斬的消息。
「怎麼會!」
我瞳仁一縮。
宣翊臉色難看,
「說書人死了。人證物證俱全,青樓的人都看見了,是你殺的。」
「那夥人如今被宇文家護著,我們連翻供的機會都沒有!」
他越說越氣,
「當初爹爹是怎麼教你的?他讓你別信聞潛那閹賊,你為何不聽!你一個人去對付宇文林,無疑是螳臂當車,他是想把你往火坑裡推!」
「爹爹和你……」
「我們沒事。」
「那就行。」
我轉身,躺回了那堆草垛上,擺擺手,
「你回去告訴爹,我來世再當他兒子。」
宣翊氣瘋了,他甩了臉色轉身離開。
牢門再次被落了鎖。
我躺在草垛上,思緒混亂。
想來這一生,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只是閉上眼睛時,隱隱有些不甘心,覺得結局不該是如此。
半夜,我被細碎的響聲驚醒,一抬頭,看見了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人。
那人上上下下遮得嚴嚴實實,恍惚中我還以為自己看見了索命的黑白無常。
沒看見白的那位,我如有所感,
「聞潛?」
聞潛摘了斗篷,露出一張冷白的臉來,眼尾那顆紅痣越發妖冶。
他說:「你後悔嗎?」
我很快明白了他的未盡之意,聞潛是想問,我後悔將他從亂葬崗救回來嗎?我後悔將一顆真心奉上,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緩慢地搖頭,
「不後悔。」
我只是有些遺憾罷了,遺憾為了荒廢學業,無法為爹爹和大哥分憂,遺憾自己如同七年前那樣,沒辦法護聞潛周全。
14
聞潛整個人都在發顫,他上前一步,拽住了我的衣領,將我往他身上一拉。
兩具身軀撞在一起,我悶哼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兩片唇瓣就貼在了我的唇上。
聞潛不得章法,只遵從本能,撕咬著,要血肉模糊,要分不清是誰的血才行。
我一手環住了他的腰,一手在他背上輕拍。
聞潛遲疑了,他舔了舔我的傷口,我借勢奪回了主動權。
分開時,聞潛臉上一片冰冷。
我用袖口,小心翼翼地給他擦了眼淚,
「回去吧,聞潛。」
「我走之後,會留下書信,爹爹和大哥不會為難你。去相府,去私塾,去哪裡都好,聞潛,去你想去的地方。」
聞潛什麼都沒說,他離開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
我仰頭看著外面淅淅瀝瀝的一片,想著雨絲掃過聞潛墨色長髮的模樣,很輕地笑了一聲。
秋後問斬的前一天,我寫了家書,吃了豐盛的斷頭飯,安靜地等死。
半夜吵吵嚷嚷,外頭突然湧進來一群人。
我睜開雙眼,有人解了我的腳銬手銬,小太監捧著聖旨,諂媚地上前一步,
「宣二公子受苦了,陛下明察秋毫,將誣陷你的宇文林、宇文林察等人下了獄。」
兵行險著,我贏了。
我拿著聖旨,大步朝外走去。
爹爹和宣翊正在外頭等我,看見我出來,爹爹板著張臉,
「這下好了, 苦頭也吃夠了,老實了吧?」
我攬住宣翊的肩膀,嬉皮笑臉地朝爹爹做了個鬼臉,
「我就知道, 我命大,死不了。」
雖然有一些小瑕疵,漏了馬腳被宇文林發覺了,吃了些小苦頭,但他已經無力回天。
「駕!」
我沒上馬車,搶了大哥的馬朝相府而去。
聞潛沒走,他在那個熟悉的小書房, 翻閱自己從前的策論。
我大步走了進來,將他整個人抱住了。
側頭在聞潛肩膀處蹭了蹭,
「聞潛,我好想你啊。」
不知過了多久,聞潛的手慢慢環了上來,
「嗯。」
15
這一局, 宇文家徹底落馬。
爹爹為了避風頭,裝病了半月。
柳大夫不得不留在我家。
他無聊到嗑瓜子, 看著我和聞潛兩人眼酸,
「青天白日的, 能不能別在我面前晃悠, 照顧一下我的感受啊!」
於是我關緊了書房門,讓他什麼都看不見。
聞潛正在批閱昨日給我出的試題。
我略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他旁邊。
「三日前剛講過, 又忘記了?」
我聞著他身上的清香,有些心猿意馬。
聞潛察覺到了什麼,向下瞥了一眼,
「滾到那邊去坐。」
宣翊就派人送來了水果點心。
他們如今默許了聞潛在我院中,前不久裁縫鋪來量衣裳,還將聞潛算了進去。
講完課,看聞潛心情還不錯。
我慢慢傾身,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聞潛沒拒絕,我就變本加厲,將他抱住了。
他的手臂上端, 一塊燒傷,是七年前侯府起火留下的印記。
老侯爺和先帝一起打拼天下, 就因為一個謠言, 他對侯府心生忌憚。
逼死了老侯爺還不夠, 要將整個侯府趕盡殺絕。
聞潛僥倖逃過一劫。
他是地獄裡爬回來的鬼, 等著給先帝致命一擊的機會。
先帝死後, 他這個「走狗」落馬, 聞潛抱進了老侯爺留給他的那把匕首, 以為自己會死在亂葬崗。
「但是那天,你出現了。」
聞潛靠在我肩上, 他閉著眼睛想,
「要是我早一些認識你就好了。」
我也在想,要是能早一點明白自己的心意,或者是那天的馬匹能快些,我就能見到聞潛了。
「不晚。」
我吻上了他的長髮,
「見到你,就不算晚。」
多年前驚鴻一瞥,一眼萬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