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科状元郎柳闻钦被长公主出言羞辱。
我替他解了围。
而我与柳闻钦成婚后三年,十万定安军兵权被夺。
我作为主帅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死于大火之中。
弥留之际,柳闻钦揽着长公主翩然而至。
他看向她的眼里情深似海。
「阿穗,十万定安军为聘。江山归你,你归我。」
再睁眼,我回到了琼林宴这天。
长公主居高临下看着我。
「柳状元才貌俱佳,与谢将军正是郎才女貌。不若请皇上赐婚成全一段佳话。」
1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我的意识渐渐回笼。
上一瞬,浑身被烈火灼烧的感觉仍痛至骨髓。
而随着视线逐渐清明,重重垂柳之后露出鲜艳的状元红袍一角。
跪在地上的柳闻钦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登时红肿起来。
在他的面前站着的,正是明瑰长公主赵穗仪。
她一袭灿若烟霞的绯色宫装,额间一点花钿,更衬得妩媚绰约。
「柳状元文章华彩,点星楼的粉墙之上至今还留着柳状元的高作。」
赵穗仪的鞋狠狠碾上柳闻钦的手指。
她伸手掐住他的下巴。
「你让本宫很不高兴。」她睥睨着他,神色倨傲,「区区一个状元,本宫有的是法子搓磨你。」
跟在我身边的宫女如前世一般轻声道:「柳状元真可怜,就因为一首诗得罪了长公主,他这样清正的人以后仕途可难了。」
我瞥了眼宫女,她忙低下了头,不再作声。
赵穗仪放开柳闻钦,曼声道:「柳状元喝多了,言行无状冒犯了本宫,便在此处跪上半个时辰罢。」
转身离开前,她又吩咐小内监,「再给柳状元醒醒酒。」
一大桶水兜头兜脸将柳闻钦浇透。
我的手指在身侧握紧。
眼前形容狼狈的少年和三年后揽着赵穗仪春风得意的权臣渐渐重合。
我真的重生了。
前世,我与柳闻钦的初逢便是在今日。
琼林夜宴,这原本应该是柳闻钦最风光的一天。
然而,新科状元郎却被长公主当众惩戒。
而被宫女不小心泼了半盏酒水的我,出来更衣时便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柳闻钦在殿试前便已凭才学在京中名声大噪。
赴京赶考的学子最爱聚集在点星楼谈诗论道。
柳闻钦作为本届考生中最负盛名者,曾挥墨题诗一首——
【朱门金画檐,碧瓦高参天。长歌舞裾旋,佳人何处怜?】
坊间都道这诗通过描绘公主府的恢弘及酒宴的奢靡,嘲讽权贵的骄奢之风。
世人无不赞柳生不媚权贵,清正端方。
据说长公主因此被言官参了好几本。
谁又知道,早在我回京之前,柳闻钦便已是赵穗仪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
至于那首为他博得美名的诗,更不是什么值得称颂的高洁象征。
而是床笫之间,柳闻钦情难自抑,写给赵穗仪的艳诗。
2
赵穗仪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先帝驾崩后,赵穗仪作为摄政长公主曾牢牢把持朝政。
碍于群臣的非议,赵穗仪在皇上大婚后被迫交出摄政权。
狂妄如她,又如何甘心?
她要夺回江山最大的阻力,便是我谢氏。
我父乃定安侯谢怀ṱũ̂ₚ远,十万谢家军为赵家打下这江山。
先帝亲赐谢家军名定安。
六年前,北狄屡犯边境。
我父战死的消息在一个夜里传来。
那年冬天,我卸下红妆接过了定安军的帅印。
搞定我,便能搞定我身后的十万大军。
但定安军只效忠于君主,又如何能让我交出兵权?
倒没想到,柳闻钦对赵穗仪情深至此,不惜陪我演了三年的举案齐眉。
这一世,许是因为我久久没有站出去,一直跟着我的宫女突然出声。
「谁那么大胆子,敢挡了谢将军的路!」
浑身湿透的柳闻钦抬眼望来。
他长得好,滴着水的红色状元袍又增添了几分破碎的美感。
这可是特地为我准备的美男计啊。
我在他的目光中,缓缓笑了。
3
内监见到我,互相使了个眼色,忙躬身小跑过来。
「谢将军,这柳状元不懂事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奴婢也只是按照殿下的吩咐给状元郎醒醒酒。」他赔笑道,「既然谢将军来了,奴婢等便先告退了。」
我似笑非笑地开口:「你们倒惯会办事的,我一个字都还没说,你们就要把人扔这了。」
打头的内监面色一变,忙道:「奴婢该死。」
我的目光扫过柳闻钦。
「我刚回京时便听街头巷尾都在赞颂柳状元不阿权贵。想来,今日若是我强行让柳状元起身,那便是辱了文人风骨。」
柳闻钦眉目低垂,整个人摇摇欲坠,看着很是惹人怜爱。
我笑意深深。
「在这宫里,长公主殿下的罚那也是赏。还是请状元郎好好跪着吧。」
柳闻钦面色发白,抬眼看向我。
「闻钦谢过将军。」
前世的我因柳闻钦的雅名,加之不喜赵穗仪的跋扈,便让人把柳闻钦带下去更衣。
赵穗仪借故发作,当场请皇上赐婚。
柳闻钦,这辈子且让我看看,除了入赘我谢家你还有什么本事夺下十万兵权。
4
更完衣,刚往回走没多远,我一摸腰间「哎呀」了一声停住脚步。
我转头对跟在身边的那个宫女道:「方才忘记把绫囊取下来了,劳烦你回去取一趟。」
那宫女有些迟疑。
我咬了咬唇,露出几分羞怯的神色。
「我到千秋亭那里等你。」
千秋亭便是方才柳闻钦罚跪之处。
那小宫女见我这番模样,以为我放不下柳闻钦还要回去找他,故意找的借口差走她,便高高兴兴地去取绫囊了。
我略站了站,拦住一个小内监。
「这位小公公,方才长公主殿下说有个惊喜要给驸马爷,劳你跑一趟请宁远侯世子到倾月台来。」
我塞了几颗金瓜子给他,笑道:「殿下只说是惊喜,怕也不想太多人知道,你且只说是殿下让你去请驸马爷过来的便是。」
那小公公立马笑道:「将军放心,奴婢省的。」
过金映池向西行是一片僻静的竹林,那竹林之后掩映着一座老旧ƭù₉宫殿。
此处极幽寂,平日里鲜有人来,只有寥寥几个守卫。
周围守卫已被支开,我轻盈跃上殿外横梁,低头便能看见赵穗仪正亲昵地靠在柳闻钦怀里。
赵穗仪的脸上因情动而染上绯红,更显得整个人艳色无边。
「柳郎,那谢微油盐不进,待会儿你我可要演得更真些。」
柳闻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鸷。
「不过一个毫无情趣的女人罢了,我有的是法子。」
赵穗仪便有些不高兴地推了他一下,故意道:「柳郎多情,搞定一个谢微自然不在话下。只怕日后柳状元娇妻在怀,哪里还记得旧人。」
柳闻钦一把抱住赵穗仪。
「阿穗,你知我心中只有你。我何德何能,能得世间最尊贵美丽的女人垂怜。」
他的声音低下去,「你方才掐着我下巴的时候,可真是渴死我了。若不是这里是皇宫,我可真想……」
驸马魏巡长相并不出众,整个人特别瘦削,看着有几分阴郁。
几年前,长公主为拉拢权贵选中了宁远侯府的世子做自己的驸马。
魏巡来的时候,柳闻钦与赵穗仪正吻得难舍难分。
甚至能听到唇齿交缠的水声。
柳状元那双被赞「提笔安天下」的手还伸在公主的肚兜里。
5
前世,柳闻钦带着羽林卫从书房搜出我通敌叛国的证据。
一夜之间,我从定安军主帅沦为卖国贼,被押入诏狱候审。
柳闻钦带着供状而来,意图让我签字认罪。
可笑我识人不清,临到头了却还是想问朝夕相对的玉面郎君一句。
「为什么?」
柳闻钦抬起衣袖替我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一如早上送我出门的良人一般体贴。
「微微,我一开始就没爱过你啊。」
前世的琼林宴上,长公主看到我与柳闻钦一道归席,轻笑一声。
「这么一看状元郎可真是风姿动人,本宫府里还缺位知冷知热的人,不若皇上把柳状元赐给本宫罢。」
在场的众人无不变色。
长公主的驸马是宁远侯世子。
宁远侯府身份贵重,长公主自然不可能休夫。
这话中的意思便是要柳闻钦当她的面首。
即便柳闻钦只是个寒门士子,这话说来也是把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握着酒盏笑了两声,「皇姐喝醉了,柳卿勿怪。」
柳闻钦面色苍白,只深深伏跪在地。
皇帝见此,只能把目光落在与他一起回来的我身上。
「谢卿消失了好一会儿,原来是跟柳卿在一起。」
我无意再提柳闻钦被罚跪一事,便只道:「柳状元文采斐然,博古通今,臣获益颇多。」
赵穗仪闻言似笑非笑,「既然谢将军对状元郎如此看好,那不如本宫割爱,请皇上赐婚你二人,如何?」
我在皇上开口前婉言回拒,却不想一个多月后收到了柳闻钦送至府上的半枚同心扣和一封信。
6
我爹曾在我幼时为我订下亲事,只是没多久逢变故对方全家落难。
这桩亲事便也不了了之。
这半枚同心扣与我妆奁中的半枚恰好合扣,正是我那一门亲事的信物。
柳闻钦的信上只道自己即将赴岭南为官,感念我曾出手相助,也愿我今后得遇良人。
送信的小厮多嘴道:「公子不知怎么得罪了长公主,这一个多月频频受挫。公子得知自己将被外派至岭南,怕耽误了将军,便让小的先把东西先送来。」他叹一声,「可惜公子一腔抱负无处施展,此生怕是无缘回京了。」
那日午后我去郊外军营,回来时下起雨。
我在城郊一处亭子暂歇,却恰好遇到了柳闻钦。
雨水沾湿了他洗得发白的袍子,他笑意清浅,说父母葬在城外寒山寺后,怕归来无期,今日得空先去扫下墓。
我看着檐下滴落的雨水,良久开口。
「你可愿娶我?」
前世种种,原来却都是精心设计。
「阿穗想要这江山,想要定安军。
「只要你们谢家还有人在,天下所有人都只记得定安军是谢家军。
「但如果你死了,那定安军就是赵氏江山最强的铁甲。」
他上前几步看着我,眼神悲悯。
「微微,我舍不得阿穗伤心。她想要的,我都要捧到她面前。」
我几乎不敢去想「阿穗」是谁。
直到明艳华贵的赵穗仪自暗处走出,款款行至柳闻钦的身边。
「柳郎,还不动手?」
我无法抑制地大笑起来。
我刚下狱就被严刑拷打,身上都是一道道渗血的鞭痕。
此时状若疯魔,更显得凄惨可怖。
柳闻钦让人摁住我的手画了押。
他心满意足地揽着赵穗仪ŧũ̂₂,赵穗仪轻轻抬手,将旁边一盏油灯推倒。
油灯落地,瞬间点燃了地上的稻草。
满目的火光中,赵穗仪「嘤咛」一声,被柳闻钦深深吻住。
7
赵穗仪回到宴席的时候,我正与旁边的礼部尚书闻之言聊暮城的风土人情。
赵穗仪与魏巡携手入席,丝毫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举杯掩去唇边的冷笑。
宁远侯府至这一辈已无往日煊赫,尚公主是魏巡作为侯府世子能有的最好选择,自然不会轻易与赵穗仪撕破脸。
但是——
我不动声色地看向稍稍落后的柳闻钦。
背地里给一个毫无根基的文弱书生使些绊子,魏家还是有这能耐的。
已经整理好妆容的赵穗仪侧身跟上首的皇帝说着什么,又抬眼向我看来,笑道:「说来,谢将军年纪轻轻执掌十万谢家军,虽巾帼不让须眉,到底还是个女儿家。」
她笑意盈盈,「皇上,当年定安侯膝下可只有谢将军这一个女儿。暮城苦寒,若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定安侯泉下有知也感念皇上圣恩。」
皇帝闻言点头,「ƭū́⁷还是皇姐想得周到。谢卿心中,可有心仪之人?放心,都城之中,只要你看中的儿郎,朕今日定会为你做主。」
我未及开口,赵穗仪便道:「皇上,今日琼林夜宴多少好儿郎,不若便在这其中挑一位。依本宫看,柳状元才貌俱佳,与谢将军正是郎才女貌。」她含笑看向柳闻钦。
「柳状元可有婚配?」
她的话音未落,我已起身跪拜在地。
「臣谢皇上、长公主挂心。只是家父在世时,早已为臣定下亲事。原先臣驻守边关倒忘了这事,只是今日既蒙长公主殿下发问,臣不好隐瞒,臣的未婚夫婿眼下亦在此处。」
我抬眼望向柳闻钦的方向。
「探花郎裴邻与臣自小便有婚约。」我言辞恳切,「裴探花风姿动人郎艳独绝,臣一眼便认出,他正是臣失散多年的未婚夫婿。」
8
我的车驾在宫门外被拦下。
宫墙之下,裴邻默然静立。
他的肩头落了几片飞花,眉目间风流蕴藉。
宛然画中仙。
裴邻的才学并不在柳闻钦之下,却因长相更盛,被御笔亲赐Ŧŭₒ探花。
上一世,就因为赵穗仪夸过一句裴郎貌甚美,柳闻钦便处处针对他。
与我成婚之后,明面上柳闻钦倚仗谢家,背地里还有长公主撑腰。
裴邻在官场之上,几乎被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但这样一个人,却在我入狱之后,一意为我陈情。
甚至在乾阳殿前跪了三个时辰,只为替我求一个三司会审。
重来一世。
我掀开车帘,微微倾身看着他。
「裴郎君,我谢家和十万定安军做你青云直上的登天梯如何?」
裴邻目光沉沉。
「将军为何选中我?」
我笑起来,放下车帘。
「裴郎君放心,你我各取所需,不会真让你娶我的。」
琼林宴后,柳闻钦被授翰林院修撰。
前世他与我定亲之后,皇上顾念我谢氏,特授柳闻钦知制诰一职,负责起草皇帝诏书。
及至与我成婚后三年,柳闻钦已经官至正二品内阁大学士。
而这一次,翰林院修撰虽为从五品官职,但远没有知制诰简在帝心。
翰林院又是天子近臣,多的是恃才傲物之辈。
柳闻钦这样的寒门出身,日子并不好过。
上任前一日,柳闻钦在公主府后门附近的小巷里,被路过的几个乞丐抢走钱袋并打倒在地。
那几个乞丐下手颇重,柳闻钦的一条腿被砸了好几下。
等有人听到动静跑来时,柳闻钦已经拖着血淋淋的一条腿昏死过去。
「长公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跑出来,抱着那柳大人哭得不成样,又一叠声让人直接把柳大人抬进了公主府。」
云屹年纪小,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说起这种事来也是绘声绘色的。
「属下按照小姐的吩咐,发现柳大人之后在原地喊了半天。是以长公主跑出来的时候,围观的很多百姓都看到长公主钗发散乱魂不守舍的样子。
「公主府的下人把人抬走后,不少人在那里议论说柳状元不是还写诗嘲讽长公主,怎么看着两人关系倒不一般。」
我捏着一把小剪子,手起刀落把花盆中斜叉出来的花枝剪掉。
前世直至我死前,柳闻钦的声名一直都非常好。
那首他写给赵穗仪的诗,更是为他在官场步步高升开了个好头。
这一世,我便要他身败名裂。
9
长公主府的人拿了赵穗仪的手令,去宫中请了半个太医院的人。
动静之大,连皇帝都过问了一句「可是皇姐凤体有恙?」
柳闻钦的左腿受伤颇重,他在公主府躺了半个多月,外面关于他和长公主的传言甚嚣尘上。
就在柳闻钦养伤期间,户部尚书卢舟之贪墨案被揭发。
户部掌管天下财政民生,卢舟之在朝中是赵穗仪一派的中坚力量。
而卢舟之贪墨案发,正是因为他夫人的兄弟钱大山在外强占民田,被一纸状书告到了兰台署。
刚上任的兰台令史裴邻顺藤摸瓜一查,发现钱大山不仅强抢他人田地充作自己的农田,又将自己的农田高价强行佃给农民耕种。
中间产生的田税差全进了钱大山的口袋。
只是要运作这么一条利益输送链,凭钱大山根本做不到。
裴邻向上一报,便报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卿与卢舟之素来不合,振作精神一鼓作气,很快就将事情查得一清二楚。
等到赵穗仪分出精力来,卢舟之已经被抄家入狱。
这些年,皇帝和长公主面上和睦,背地里早已嫌隙丛生。
户部一直被赵穗仪牢牢把持在手中,而卢舟之家中抄出的那些钱财之巨,更难想象流到赵穗仪手中的又有多少。
而这些,原本应该是充到国库的。
皇帝不能斥责赵穗仪,便把一腔怒火撒到正与赵穗仪不清不楚的柳闻钦身上。
柳闻钦甫一入朝就接连承受帝王之怒,连带着整个翰林院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柳闻钦在翰林院的日子更为艰难。
这日我自城外巡营归来,柳闻钦找到了我。
他的手里握着半枚同心扣。
10
「谢将军。」
他站在谢府门口,一身蓝色长衫衬得整个人面如冠玉。
他将同心扣递到我面前。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信物,说幼时曾给我订下亲事。只是我父母过世时我尚年幼,并不知对方是谁。」
「直至前些日子我找到了幼时家中的乳娘,方知与我定亲的竟是定安侯府的小姐。」
他一双眼睛生得极好,看着你时仿佛含着无限深情。
「谢将军,此前是我未搞清楚。信物在此,还请将军一观。」
我看着他。
前世的我看见这半枚同心扣,曾真的以为是缘份天定。
但其实,与我定亲的那户人家的确已落难。
赵穗仪的密探查到了此事,又买通我房中丫鬟仿造了那半枚同心扣。
我并未伸手去接,只露出极浅的一抹笑意。
「柳大人莫不是忘了,早前琼林宴上,当着皇上、长公主及众同僚的面,我可是说过裴邻裴大人才是我的未婚夫婿。」
柳闻钦上前几步。
他走得有些不稳,想来腿伤并未痊愈。
柳闻钦的语气有些急切。
「你仔细看看这同心扣,是不是与你妆奁中的那半枚正好拼成一块?」
我的脸色冷下去。
「柳大人说笑了,我虽是个领兵打仗的țū́ₙ,但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怎的我闺房妆奁中有什么首饰,柳大人都一清二楚?」
柳闻钦自知失言,怕引起我疑心,忙道:「抱歉谢将军,我有些急了。只是那裴邻定然不是你的未婚夫婿,我只是怕你被诓骗了……」
我打断他,「柳大人,我自己的未婚夫婿,不劳你费心了。今日有些乏了,便不请柳大人入府内坐坐了。」
说完,我转身就要进门。
柳闻钦急了,伸手就要来抓我的衣袖,「谢将军是不认信物,打算悔婚吗……」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反手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
柳闻钦一个文弱书生,几乎被我打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他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我。
跟在旁边的云屹云起二人,已经拔出剑对着他。
我面色如冰,语气冷肃。
「柳闻钦,本将军念在你我同朝为官给你一两分薄面,但你竟敢在我谢府门口胡言乱语妄图攀扯!」
我指着头顶的匾额。
「这定安侯府四字乃先帝念我谢氏精忠报国御笔亲赐,我虽未承爵,但皇上特开圣恩许我谢家留挂此匾。你有几条命,敢在此处污我清誉!」
此时谢府门口已经聚集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闻言都对着柳闻钦指指点点。
柳闻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人群之后却传来一道清风朗月般的声音。
「柳大人。」
人群散开,露出极秾艳的一张脸来。
裴邻袖手站在那里,姿态颇为闲适。
他眉眼微挑,笑意清浅,似春水映花。
「不知柳大人在此处纠缠我未婚妻子,是为何故?」
11
卢舟之的落马让赵穗仪有些急了。
柳闻钦贼心不死,竟还想与我谢家攀亲。
订下亲事的双方父母俱已身故,信物而已,我认它时它是天赐良缘,我不认它时,它便只不过是块玉。
皇帝有心打压长公主一派,又因卢舟之一案将裴邻破例擢升为从四品大理寺少卿。
裴邻与我同坐亭中,说起近日有人在宁远侯府附近见到此前打伤柳闻钦的那几个乞丐。
「长公主殿下担忧驸马安危,连夜派了好些府兵在定远侯府外蹲守,那几个乞丐一露面就被扣下,直接押回了公主府。」
我笑笑,问起上京城另一桩轶事。
「听闻魏世子近日爱去倚兰阁听曲儿?」
裴邻垂眸,「喜月姑娘的确一把好嗓子。」
他顿了顿,又隐有深意道:「长得也是雍容明艳。」
雍容明艳?
全天下担得起这四个字的也就一个赵穗仪。
我扬手,将手中鱼食尽数投入池中。
满池锦鲤争先恐后地围过来。
鱼饵已下,何愁鱼儿不上钩?
倚兰阁的喜月姑娘深得明瑰长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宁远侯世子魏巡的喜爱。
坊间传闻自驸马与长公主成婚后,碍于长公主的强势,驸马爷身边贴身伺候的都是小厮。
曾有人于私下的酒局上调侃,说驸马爷「院子里飞进只鸟儿都是公的。」
但几个月前开Ṫũ³始,驸马爷开始频频流连倚兰阁,甚至时常留宿。
有知情人说那喜月姑娘长得与长公主殿下有几分相似,才得驸马爷另眼相待。
福贵楼的雅室内,窗边的女子妆发严整。
听到动静微微侧过身来,那侧脸像极了赵穗仪。
「谢小姐。」
喜月开口,声音清泠泠的,似山间黄鹂。
我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打量着她。
「你这样装扮,很像赵穗仪。」
喜月便笑,抬手摸了摸鬓边的发簪。
「衣服首饰都是魏巡送来的,都是比着赵穗仪的原物仿的次等品,形似罢了。」
她行动间袖子滑落下去,胳膊上露出青紫交加的伤痕。
喜月注意到我的眼神,不甚在意地拉了拉袖子。
「听说打伤柳闻钦那几个乞丐被公主府的人严刑拷打,已经招了是魏巡叫人动的手。柳闻钦深觉受辱,近日更是频繁出入公主闺房,碰到魏巡这位正头驸马爷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魏巡不敢与赵穗仪撕破脸,到我那里就让我打扮成赵穗仪的样子加倍搓磨我。」
我有些不忍,「如果你不想继续了,随时叫人去谢府找我,我已为你安排好后路。」
喜月摇头,咬牙道:「开弓焉有回头箭。长公主唆使纵容卢舟之强抢民田,害我爹被钱大山手下的悍奴活活打死。」
她的声音哽咽,「我妹妹才十二岁啊,我在田头发现她的时候,她的下身……」她颤抖起来,捂脸低泣,「那帮畜生,我要他们一个个都付出代价!」
我抬眼望向窗外。
乌云压天,风雨欲来。
「放心,很快了。」
12
倚兰阁的喜月姑娘死了。
在一个夜里被凌辱至死。
她的脸被划得血肉模糊,嘴巴里塞满了烧红的炭。
全身的衣衫破烂不堪,被扔在街上。
有人说喜月姑娘自攀上魏世子之后,便骄纵狂傲,得罪了不少人。
又有人说平日里千金难求喜月姑娘一曲,怕是有人爱而不得。
更多的是猜测长公主殿下对驸马宠爱一个妓子不满。
一个妓子的死亡并不能在上京城掀起任何风波。
却足以在魏巡心里埋下扭曲的恨意。
喜月的死如此不体面,不过是赵穗仪在提点他。
他这辈子都被赵穗仪捏在手里。
十月,皇帝率众臣前往秋场围猎。
我骑马跟在皇帝銮驾后,后头紧跟着的是赵穗仪的车。
到达围场,没想到从赵穗仪车上先下来的是柳闻钦。
他似有所察,抬头直直看向我。
我微微蹙眉。
云屹在旁边轻声道:「这柳大人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行事狂妄自大。就算长公主待他与旁人不一般,哪有为人臣子青天白日的跟公主同一车驾的?
「哪里还有半点文臣清流的样子,活脱脱的面首作风。」
柳闻钦的腿依然有些跛。
在他身后不远处,魏巡死死地盯着他搀扶赵穗仪下车。
我收回视线。
「围场野兽凶猛,来的都是重臣,让这里的人都警醒点。」
13
密林之中,一只小鹿飞快地消失在树影之后。
我策马跟上,有破空声自身后传来。
我侧身让过,一支羽箭擦着耳边钉入前方的树干上。
「微微,好久不见。」
旁边的树后走出一个人,正是柳闻钦。
他唇边含着一缕笑意,整个人的气质仿佛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仅一眼我就知道,他也重生了。
「没想到啊,竟还有如此际遇。」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看着我的眼神似盯着猎物,「微微,你我成婚时不是说好了,白首不离,生生世世吗?怎么重来一世却不愿意嫁给我了?」
那玉佩是一块罕见的紫玉,上面绣着祥云图腾,是宁远侯魏家的家族纹样。
「你杀了魏巡?」
「这废物居然敢找人打断我的腿,还想让猎犬追逐撕咬我。」柳闻钦唇边一抹嗜血的笑意,「阿穗早对他生厌,一个废物而已,凭他也想做阿穗的驸马。」
他抬眼看向我,「微微,你不一样。我还是顾念我们前世的夫妻缘份的。
「上一世你死之后,这赵氏江山也不过是我的囊中之物。这一次只要你乖乖把定安军的兵权交出来,你我之间也不是一定要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的话音未落,我飞身跃下马背,将他踢翻在地。
柳闻钦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柳闻钦,你都敢在这里杀了魏巡,你说我敢不敢现在杀了你?」
我蹲下身,一字一顿。
「放心,我要你亲眼看着这一世的你,是如何一败涂地。」
柳闻钦舔了舔嘴角,轻笑起来。
「微微,这一世的你,可比前世有趣多了。」
14
明瑰长公主的驸马魏巡死在了秋猎中。
据现场的护卫说,驸马爷不顾跟随的护卫阻拦,一意要追逐一只野兔,不小心坠崖了。
搜寻的人在山下找了三天,都没找到人。
头发花白的宁远侯亲自去围场又找了两日,终于在山脚下下游的溪河草丛里找到了已经泡成浮尸的魏巡。
云屹半夜归来复命。
「小姐,宁远侯说大恩不言谢。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把那魏巡的尸首送到了魏家的别院里,仵作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那日柳闻钦的衣角有喷溅的几滴血痕。
依他睚眦必报的性格,魏巡伤了他一条腿,他必然不可能让魏巡轻易死掉。
魏巡死之前,肯定受过一番折磨。
上一世,我死的时候,柳闻钦已经大权在握。
区区一个魏巡和他身后的宁远侯府自然不成威胁。
但这一次,柳闻钦,你还能全身而退吗?
冬至后,北狄屡犯我边境。
战报传来,皇帝命我即日率兵回暮城。
北狄以赤狄为首,共十三个部族。
半个月前,赤狄首领克其里被他的兄弟和王后联手毒杀。
白狄趁乱夺得政权。
白狄首领乌黎乖戾狠辣,用兵诡谲。
谢家军与他数次交手,打得都甚是艰辛。
暮城苦寒,朝廷供给物资迟迟没跟上。
裴邻的来信中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说因战况胶着,朝中已渐渐有我与北狄私通的传言。
最后一封信上,他写:【恐圣上有舍暮城之意,将军万自珍重。】
我刚把信放到烛火上点燃,营帐的帘子一掀,喜月端着一碗面进来。
「小姐,您饿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Ŧũ̂ₗ」
喜月穿着军中的破军装,头发高高挽起,哪还有半点上京城中风情万种的歌女模样。
昔日我用一个病死的孤女毁了脸换掉了喜月,她一路来到暮城,在谢家军营里煮饭疗伤,啥事都干。
那面条颜色发黄,想是面粉不足掺了其他东西。
我拨出半碗给喜月,又问:「营中粮草还能支撑多久?」
喜月垂眼,「最多不超过五日。」
帐外,弦月如钩。
第三日,京中来旨。
主和派占据上风,皇帝遣了议和使与北狄谈判。
15
裴邻在北狄呆了三天三夜。
北狄同意停战,条件是我朝派出和亲公主嫁给乌黎。
裴邻回京那天我在营帐中擦拭佩剑。
裴邻欲言又止,最终说了句「青山犹在,留待来日。」
来日?
我父定安侯谢怀远死于北狄之手。
谢家军苦守暮城这么多年,如今朝廷一意谈和,叫我如何甘心?
我却没想到,和亲公主竟然是赵穗仪。
赵穗仪的车驾抵达暮城那一日,暮城罕见地下了雨。
侍女为她撑起伞,一身红衣的赵穗仪站在伞下抬眼望向城墙之上的我。
云屹道:「皇上膝下只有一位年仅两岁的小公主,本来大臣们的意思是找个贵女封公主送去北狄。
「但不知宁远侯动了什么手段,竟逼得大半官员尽数跪在乾阳殿请明瑰长公主为国效力。」
我沉默片刻,问:「柳闻钦呢?」
依照柳闻钦对赵穗仪的感情,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云屹的声音在风雨声中轻轻响起。
「是长公主自请和亲北狄的。」
赵穗仪的凤驾在暮城停留休整了两日。
两日后,我率谢家军众人,于驿站出发送她出嫁北狄。
赵穗仪以红纱覆面,依旧高高抬着她美丽的头颅。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我面前。
「谢将军。」她开口,「你可知我父皇当初赐谢家军名定安,何意?」
我道:「定国,安邦,平天下。」
赵穗仪看着我,字字清晰,「我明明是最像父皇的那个,却因我是女儿身, 只能将我赵家的江山交到我那个懦弱无能的皇弟手上。」
「赵穗仪。」我平静开口,「谢家军效忠江山, 并不因君主是男是女有任何区别。可你刚愎自用, 任人唯亲, 贪权敛财, 桩桩件件,又何来明君之相?」
赵穗仪明艳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恼羞成怒。
良久,她轻嗤了一声,转身往车上走去。
「我真的很讨厌你, 谢微。」
「希望你记住定安军名字的由来,今日我以自身保河山,他日我要你们定安军的铁蹄踏平北狄!」
我伸手拦住赵穗仪。
「长公主殿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是个将士, 没有哪一个将士会将战争的胜利寄托在女人的裙带上。」
我翻身上马。
「众将士听令,随我,战到底!」
16
北狄连连败退, 终于在次年春末送来降书。
我回到京城那一日,正逢柳闻钦被斩首。
他通敌叛国, 给北狄送了很多机密文书。
按照他的计划,被送去北狄的应该是我。
只没想到横插出一个宁远侯, 更没想到赵穗仪会自请和亲。
赵穗仪前往暮城之后,柳闻钦从翰林院军机司中偷出暮城的布防图,想以此换回赵穗仪。
被翰林院的同僚抓了个正着。
铡刀落下的前一刻, 柳闻钦看到了人群中的我。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最终身首分离。
有人在旁边小声交谈着陈年秘闻。
「听说这犯人当初可是风光无限的状元郎呢, 不仅才学过人,长得也是一表人材。」
那人的声音轻下去, 「据说还跟明瑰长公主不清不楚的。可惜啊,长公主殿下薨了,这状元郎,居然还是个卖国贼。」
周围人感叹几声,渐渐散了。
几个月前,我在暮城抗旨出战,赵穗仪将带来的和亲礼尽数留下后离开了暮城。
车驾临到京郊, 却遇到一伙流寇。
长公主殿下的马受惊, 拉着车一路狂奔,最后坠崖了。
赵穗仪死了, 动手的是宁远侯。
他年岁一大把,膝下只有魏巡一个儿子。
魏巡之死, 无论是赵穗仪还是柳闻钦,宁远侯一个都不会放过。
17
我回暮城那日,裴邻前来相送。
长亭外,我与他同时开口。
「你……」
我忍不住笑了,「裴郎君一路欲言又止, 有话不妨直说。」
裴邻亦笑。
「我只不过想问一句, 你我婚约是否还作数?」
「那日宫门外我便与裴郎君说过,不会真让你娶我的,你且放心。」
裴邻打断我,「倘若我当真了呢?」
我翻身上马, 上京城昨日种种已如旧梦。
「为将者,只守江山,从不守一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