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有婚约的霍远带回了一对母子。
说是他去世同窗的遗孀和血脉。
我笑着拿出婚书,当场撕碎。
上一世,我作为霍远的妻子,放任他照顾那对母子,换来的却是无尽冷落。
就连我难产去世那日,他也彻夜守在他们身边,对我不闻不问。
这一世,我只想独善其身,摆脱既定的宿命。
可当我离开时,霍远那位高权重的清冷兄长却将我逼到墙角,目光晦暗不明:
「菱娘是否忘了,当初与你有婚约的,是霍家。
「而我,也是霍家的儿郎。」
1
当离家三日的霍远正风尘仆仆地踏入了霍府大门时,我的心猛然揪紧。
探身望去,果不其然,他身后跟着面容憔悴的许霜霜母子。
我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抖,清茶漾出一圈圈涟漪。
霍远一手提着包袱,一手还贴心地护在许霜霜身后,越发衬得她弱不禁风。
霍夫人王氏一抬眼便看见了许霜霜,顿时「哎呦」一声,激动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霜霜?真的是霜霜?」
她声音哽咽着,快步迎上前,握住许霜霜的手,目光里尽是心疼。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没出阁呢!没想到……如今连儿子都有了。」
许霜霜红着眼,哽咽着唤了声「伯母」,泪水簌簌而下,滴在交握的手背上。
霍远站在一旁,将一个约摸三四岁的男孩轻轻往前一推。
「母亲,这是霜霜的儿子,茂哥儿。」
王氏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抚着茂哥儿的小脑袋,脸上满是慈爱怜惜。
「霜霜,真是苦了你了!这么年轻便守了寡,今后如何是好啊……」
话音未落,霍远立刻正色接过话头:
「母亲,你也知道,霜霜与自家嫂子不睦,若是住回去,必然受磋磨。」
「如今她与茂哥儿相依为命,我与她亡夫又是同窗,我们自然应当照顾他们母子。」
他的语气坦然,话语中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意味,仿佛收留许霜霜母子,天经地义。
王氏抹了把泪,略带迟疑地瞥了我一眼,有些踌躇不定。
直到这时,霍远的视线才终于落到我身上,仿佛是才发现我还在场。
他神色温和,语气中带着几分笃定:
「霜霜与茂哥儿要来家里暂住,菱娘,你不会不答应吧?」
自打他进门后,面对我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问候,而是理所当然地一句询问。
茶水微凉,我垂眸轻抿一口,掩住心底翻涌的情绪。
再抬眼时,我的眉目淡然如水,唇角微微一弯。
「我自然是没理由反对的。」
话音落下,屋内的众人都舒了一口气。
霍远眉头舒展,王氏的脸上更是笑意盈盈,握着许霜霜的手嘘寒问暖。
茂哥儿怯生生地唤了声「奶奶」,立刻被王氏一把揽入怀中。
几人笑着、哭着,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而我呢?
就像一件被遗忘的摆设,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上演着这一出久别重逢的好戏。
可明明,与霍远有婚约的人,是我。
2
我和霍远的婚约,自我们出生前便已定下。
我祖父曾是浔阳最大的秀坊掌事,多年前,他在江边捡到一个身患恶疾、正打算投江的穷秀才。
那穷秀才,便是霍远的祖父。
我祖父惜才如命,不忍见那人满腹经纶却无处施展,便出钱资助他进京赶考。
后来,那穷秀才果然取得功名,入朝为官,霍家也因此平步青云。
两家情谊深厚,有意结亲,但子女皆已婚配,婚约便延续到了孙辈身上。
也就是我和霍远。
本该是一段锦绣良缘,怎知命运翻云覆雨,世事无常。
祖父去世后,我父亲接替绣坊,却忽然被卷入贪腐漩涡,冤屈难辩,散尽家财也没能脱身。
亲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撒手人寰,偌大的宅院只剩下我一个孤女。
于是,我带着婚书,敲响了霍府的门。
霍家自然收留了我,并答应在三年孝期后,让我与霍远完婚。
可谁知,三年后,霍远带回了许霜霜母子。
还记得上一世当我提出质疑的时候,霍远曾目光坦然地看着我,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霜霜是我昔日同窗的遗孀,茂哥儿更是他留下的唯一血脉。
「如果你要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就必须善待他们母子。」
我沉默许久,终究点头应下。
于是,许霜霜母子堂而皇之地住进了霍府。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念在霍远的同窗之谊上,我也对许霜霜母子多有照拂。
可很快,我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霍远对许霜霜的在意,早已超出了旧友之情。
他为茂哥儿的启蒙之事亲自操心,为许霜霜的一声轻咳奔走求医。
他说是怜惜,却分明是情深至骨。
直到一次醉酒后,他才无意间透露,自己和许霜霜原就是青梅竹马。
年少时,他与同窗同时倾心于她,但许霜霜并没有选择霍远。
于是,他将那份情意深埋心底,甘愿退到她的身后,默默守护。
后来,霍远履行婚约迎我过门,与我夫妻恩爱,相敬如宾。
可他的心,从未完全属于我。
他会在茂哥儿病重时彻夜守护,会在许霜霜思念亡夫时,将她轻拥入怀。
却在我临盆生产那一天,被许霜霜以「头痛难忍」为由唤走。
最终,我难产而亡,母子皆殁。
弥留之际,我隐约听见许霜霜的啜泣声,声音中满是愧疚与不安:
「怎么办……都怪我生病,把府上的大夫叫走了,菱娘才……」
然而,她话未说完,便被霍远打断:
「霜霜,别这么说。这是菱娘命不好,与旁人无关。」
那一刻,我的心如坠冰窟。
我爱他至深,他却将我的死归为命数。
再一睁眼,我便回到了这一ẗù⁺日——
霍远带着许霜霜母子,迈进霍府大门的这一日。
3
当霍家众人还在抱头痛哭的时候,霍家三小姐霍锦儿提着裙子,急匆匆赶了过来。
「霜霜姐——」
这位向来对我冷眼竖眉的三小姐,在许霜霜面前却露出了小女儿家的欢喜神态。
「霜霜姐,你好几年没来府上小住了,我和哥哥都可想你了。」
许霜霜微笑着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眼里盈满宠溺。
「我这不是来了嘛,以后都和你在一块儿,好不好?」
霍锦儿挽着许霜霜的胳膊,笑靥如花,重重点头。
然而下一刻,她的目光转向我,脸上的柔情顿时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
「桑菱,你如今住的蓬莱居是霜霜姐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想必她还是习惯住在那里。」
「不如你搬去梨香院住吧,那边清净些,也好给霜霜姐姐一个方便。」
听到这话,我手中茶杯微顿,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
「既然梨香院清净,不如就让许小姐去住吧。」
霍锦儿不耐烦地扬了扬下巴,继续道:
「你算什么,也配在这里挑三拣四?我让你搬,你就得搬。」
此话一出,王氏立刻咳嗽了一声,象征性地说了句「胡闹」,却并未进一步阻止。
至于霍远,也只是皱了皱眉头,却还是一脸无奈地看着我。
「菱娘,锦儿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放在心上。」
「但霜霜母子如今孤苦无依,让他们住到熟悉的院子里也是理所应当。我会让人将梨香院好好打扫,好让你住进去。」
我尚未开口反驳,霍锦儿已急不可耐地再度插话:
「霜霜姐的外祖母是我祖母的手帕交,从小就常来府上住,这情分是你能比的吗?」
我笑着看着她,眼底没有半点波澜。
「若论情分,霍家欠我桑家的情分,难道已经还清了?」
我的话音未落,霍远眉头微皱,轻声劝道:
「菱娘,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何必再提?」
「锦儿不是有意冒犯,只是霜霜母子如今无处可去,你退一步又能如何?」
退一步又能如何?
上一世,我退了一步又一步,最终退到连命都赔了进去。
我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如锋:
「霍远,你怕是忘了,当年若不是我祖父,你家哪里来的今天?」
「你们霍家祖上落魄时,是我祖父为你家老爷子诊治顽疾,送他盘缠进京赶考。」
「如今,我桑家没落,你们霍家便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4
话音落地,屋里顿时静得可怕。
霍锦儿的脸色一下变了,厉声呵斥道:
「桑菱!你疯了?霍家不是给了你婚约吗?」
「你一个商户女能嫁入官宦人家,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居然还不知足?」
看着眼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众人,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知道,霍家人最忌讳的,便是当年他们的落魄之事。
毕竟,霍老太爷当年身染重疾后,是一路乞讨到的浔阳。
在这期间,他甚至还差点被人骗入南风馆做工。
对于一个读书世家来说,这简直就是耻辱。
上一世,我为了讨好他们,从不敢多言当年之事,生怕惹人厌烦。
可这一世,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就急得跳脚了?」
我重重把茶杯拍到桌上,直视霍锦儿的眼,一字一句道:
「既然如此,婚约作废,你们霍家当年欠我桑家的恩情,就用金钱来偿还吧。」
「就是不知道霍家老太爷的一条命值多少钱呢?一万两?五万两?」
此言一出,霍锦儿的脸彻底僵住。
王氏的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
霍远的脸色也骤然变了,难掩惊诧与不解。
「菱娘,你是最温柔和顺的,为何如今变得如此不讲理?」
我静静看着他,轻声反问:
「是啊,我以前是最温柔和顺的。」
所以我才在上一世,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都憋在心里,一点点蚕食自己的心神,直到郁郁而终。
我从袖中掏出婚书,三两下便撕碎了。
「我们的婚约,就此作罢。」
「我也会尽快搬出霍府的,只是在我走之前,别忘了准备好五万两银子。」
我目光一凛,扫过霍家众人一张张变了颜色的脸,唇角微勾,笑意却未达眼底。
「否则,我就让天下人知道你们霍家知恩不报的嘴脸。」
说罢,我打了个哈欠,转身走向蓬莱居。
5
傍晚的蓬莱居静谧而空旷,窗外的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坐在妆台前,目光落在铜镜中自己的脸上,还是如此年轻稚嫩的模样。
还记得三年前刚到霍府时,霍家人对我并不热情。
霍老爷和王氏虽表面上和气,但眼中总带着疏离与防备。
他们始终觉得,我不过是个商户之女,和他们这样的官宦世家差了不止一层门第。
至于霍锦儿,更是从不掩饰对我的敌意,甚至还联合其他官家小姐一起孤立我。
可偏偏,霍远与众不同。
还记得那是一个阴沉的午后,我在竹林中散步,不料天色骤变,细雨绵绵而下。
我来不及躲雨,便匆匆跑向不远处的水榭避雨。
谁知我一踏入水榭,就看到一个人影正站在廊下。
那便是霍远。
少年人一袭青衫,长身玉立,神采奕奕。
平日里他都在国子监读书,难得回家一趟。
注意到我后,他转过头粲然一笑,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鬓角上,内敛中带着一丝随意。
「这水榭是我大哥的书房,从小我就喜欢来这里偷偷看书。」
他一边解释,一边冲我招招手。
「只是今天运气不好,来的路上被雨淋了个透。」
彼时我刚到霍府不过三个月,对霍家所有人都有所防备,但霍远的笑容还是让我放松了警惕。
「你大哥?为何我入府后从未见过他?」
霍远无奈地耸耸肩,解释道:
「我大哥喜静,整日埋头处理公务,不爱与人打交道。」
顿了顿,他又压低声音道:
「而且……他为人古怪,又有些阴晴不定,虽然深受圣上赏识,但是和家里人处得都不好。」
我有些诧异霍远竟然将如此隐秘的家事告知于我。
但少年人明亮的眸子和毫不避讳的真诚,让我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那天,我们一起在水榭的檐廊下看雨。
雨水打在竹林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氤氲潮湿的环境下,少男少女之间暧昧滋生。
霍远偷偷溜进水榭内,从书架上取来一本《山海经》,与我聊起了书中的奇闻异事。
我听得入迷,没想到他竟然博闻强记,知道这么多典故和故事。
我们从《山海经》聊到诗词,从朝堂时事聊到民间趣事,发现彼此之间有许多共同话题。
不知不觉间,雨渐渐停了,天色也暗了下来。
霍远忽然靠近我,低声说道:
「菱娘,我知道你与霍家有婚约……你不要嫁给我大哥,嫁给我如何?」
我抬起头,看到他的眼神温柔得如同春日的湖水。
那一刻,我心神震颤,仿佛看到了一片明朗的未来。
6
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霍远娶我的原因,从来都不是因为我在他心中有多么特别。
而是在许霜霜嫁作他人妇后,他自觉地娶谁都无甚区别罢了。
于是,他选择了看起来最温顺无害、还能勉强与他聊得来的我。
仅此而已。
叹了口气,我卸下了头上的朱钗,发丝倾泻而下,可门外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菱娘。」
霍远低沉而温和的嗓音传来,犹如珠玉落盘。
我转过头,只见他立在门外,身形挺拔,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映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寂寥。
「我今日去接霜霜母子回来,路过玉翠斋,看到这一对耳坠,想着你戴着必定好看。」
我接过他递来的锦盒,随手放在桌上。
「有心了。」
霍远像是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冷意,反倒自顾自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静静看着我梳头。
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开口道:
「菱娘,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但霜霜母子可怜,我只是想帮他们一把,不会影响咱们的日子。」
我微微抬头,看见霍远目光沉静,眼中一片赤诚。
他从袖中掏出那张被我撕碎的婚书,那些纸片已经被他小心翼翼地粘在了一起。
「菱娘,在我心中,你会是我霍远唯一的妻,此事无人可以更改。」
他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发誓,又似在请求。
「晚上我会派人准备好酒好菜,你来给我接风洗尘,好不好?」
我盯着他看了片刻,许久后才淡淡应了一声:
「好啊。」
霍远似是松了口气,起身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关上门,目光落在桌上的锦盒上,唇角的笑意带着讥讽。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会被几句温言软语哄住的小姑娘了。
果然,直到月上中天,也不见霍远的人影。
我自然没有等他,只是自顾自地用了晚膳,没有失望,反而心中了然。
霍远不会来了。
上一世就是如此,他也曾低声下气地哄我,让我安了心,而后转身去了许霜霜母子的院落。
果然,不多时,丫鬟便匆匆来报:
「桑小姐,茂哥儿突发高热,二少爷这会儿走不开,让您先用膳。」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熄了灯,早早躺下休息。
上一世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我又怎么会意外呢?
7
次日清晨,我带着丫鬟穿过院子,清晨的露气未散,耳边却已传来仆人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早上二少爷从那许小姐屋里出来,衣衫不整,头发也乱得很……」
「哎呀,别乱说!二少爷可是正经人,他是担心茂哥儿的病。」
「你真以为许小姐只是他同窗的妻子?府里的老人谁不知道,三年前,二少爷在许小姐成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
「嘘,小声点儿,被桑小姐听见就不好了。」
我神色淡然地迈步而过,仿佛没听见这些话。
见我走近,众人瞬间噤声,低头装模作样地扫地、浇花,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等我快要走到后门的时候,突然被人唤住:
「菱娘,昨晚茂哥儿病了,我……不是故意爽约的。」
回过头,我便看到了眼下泛着乌青的霍远。
我点点头,随口道:
「哦,那辛苦你了。」
霍远似是愣了一下,眉间拧起,仿佛不确定我的态度。
「菱娘,你……生气了?」
我抿了抿唇,笑意浅淡。
「我为何要生气?你守着茂哥儿,难道不是情理之中?毕竟,那是你同窗的唯一血脉。」
霍远闻言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不安,像是想再解释什么。
然而,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二少爷,不好了!许小姐照顾茂哥儿太累,突然晕厥了过去!」
那下人的话音还未落,霍远的脸色便骤然一变。
他来不及多说,急急忙忙转身奔去,脚步凌乱而急切。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毫无波澜。
许霜霜身体不适,他自然要第一时间去守着。
就如同我上一世难产时一样。
他丢下我,带着大夫奔去了许霜霜的院子。
还记得那时满屋子的血腥味,我一遍又一遍哭喊着霍远的名字,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可丫鬟们装聋作哑,仆妇们神情讪讪,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的命,在他眼中,也不过如此吧。
我扯了扯嘴角,转身推开后门离去。
8
我沿着街道慢慢往前走,最终停在一处雅致的铺子前。
根据记忆,这间铺子原本是一家颇有名气的制衣店,如今因东家手头紧,急于出售。
上一世,我将一身绝佳的绣技埋没在后院里,只为霍家人精心制衣。
还记得霍锦儿曾穿着我亲手绣的百蝶穿花裙,在王府的花宴上一舞惊艳四座。
那些名门闺秀惊叹不已,甚至有人特意登门讨要绣样。
但霍锦儿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家中绣娘所制,不足挂齿。」
如今想想,我真是愚蠢至极。
我深吸一口气,走入铺子内,冲着迎面而来的东家微微施礼。
不多时,铺子的事情就谈好了。
我签下契书,交付定金。
余下一切的交接,约在三日后进行。
我内心欣喜不已,攥紧了袖中的契书,走出铺子。
这将会是我脱离霍家的第一步。
然而,就在我转身走出铺子的一瞬间,便看见了人群之中的霍远。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肩上驮着茂哥儿,笑意温柔,手中举着一串糖葫芦逗孩子。
茂哥儿骑在他肩头,小手兴奋地拍打着他的发顶,两人如同父子般,笑得一派和乐。
而许霜霜则笑容和煦地跟在霍远身旁,正举着帕子轻轻替霍远擦去额头的汗水。
我脚步一顿,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里只觉得讽刺。
下一瞬,许霜霜突然侧头看来,与我目光相触。
那目光清澈明朗,没有挑衅,也没有炫耀。
她只是微微一笑ṱûₖ,朝我轻轻颔首。
仿佛他们三人在一起,是再也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差点忘了许霜霜是怎样一个人了。
她与我这样的商贾之女不同,从小接受的就是大家闺秀的教导。
许霜霜柳眉杏眼,说话时声音轻柔,带着细细的颤音,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怜惜。
她从不和人争抢,遇事只会柔柔一笑,垂眸叹一句「无妨」。
即使明知自己受了委屈,她也只会默默擦眼泪,从不当众声张。
这样的「隐忍」和「善解人意」,让她在霍家人心里,几乎成为了无可挑剔的存在。
她从不提要求,却让霍远愈发心疼她。
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她时常在我面前露出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仿佛时刻在提醒我,她从不需要明抢,因为她所得到的一切,皆是霍家人心甘情愿赠与的。
我收回思绪,别开目光,不再看那三人。
这一世,我不想再卷入这场荒唐的三角关系中。
忽然,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来,一队骑马的护卫急匆匆地从街口疾驰而来。
「让开!快让开!京兆尹查案——」
透过人群,我看到霍远立刻伸手,将许霜霜护在身后。
我刚想退到一旁,谁知那马儿突然受惊,嘶鸣一声,直直朝我这边狂冲而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冲向我,脚下不由一软,整个人就要瘫倒在地。
这时,霍远才注意到了我。
「菱娘——」
伴随着霍远惊惧的叫声,那马儿的蹄子似乎在下一瞬就要踩到我。
就在这时,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拉开。
9
马蹄在我鼻尖擦过后,稳稳落到了地上。
我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半晌后才注意到了紧紧拽着我胳膊的手。
回过头,一张清冷绝尘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在尘土飞扬中,面前的人仿佛是九天之上谪落的神祇,冷然俯瞰众生。
记忆中的那抹身影渐渐清晰,我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男子。
正是霍家的长子,霍檀。
他是霍家的天之骄子,也是整个京城最令人瞩目的青年才俊。
十八岁时便高中状元,殿试策论名满京城,圣上更是称他「有封狼居胥之才」。
入翰林院两年后,他被调到了京兆府,整整三年,杀伐果断,大力肃清京城的贪腐之风。
被他下狱的官员中,甚至不乏霍家的旁支。
如今他年纪轻轻,官职却已高过他父亲霍老爷,甚至隐隐有接替霍家家主之势。
可以说,霍檀便是霍家的未来。
但霍家的人,却都对他的存在有所避讳,仿佛处处防着他一般。
我在霍家待了三年,与霍檀的见面次数也不过寥寥。
也许,他这样的人,会令人心生敬畏,却也让人不敢亲近。
我记得第一次见霍檀,是在霍府的中秋家宴上。
原本和乐融融的团聚,在霍檀出现的一刹那,温馨氛围瞬间荡然无存。
他立在门口,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那双深邃的黑眸如深潭般让人捉摸不透。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一股莫名的惧意悄然升起。
还记得上一世,我与霍远的婚事已定,霍家上下张灯结彩。
可就在成婚前几日,霍檀忽然自请前往淮南,调查一起私盐大案。
于是,直到上一世我难产去世前,也再没有见过霍檀。
回过神来,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脑中一片空白。
霍远焦急地拨开人群跑了过来,完全失去了世家公子的仪态。
「菱娘!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到了吗?」
他伸手想扶我,我却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霍檀垂眸淡淡扫了我们一眼,似乎对我和霍远之间的微妙气氛毫不关心。
我忽视了霍远的担忧,转身朝霍檀微微施礼。
「多谢大公子相救。」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举手之劳。」
说完,他转身上马,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10
「菱娘!」
霍远伸出手按住我的肩膀,上下打量,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是否被马儿惊到了?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不必了,二少爷。」
我不耐烦地看着他,后退一步,撇开了他放在我肩上的手。
霍远微愣,正欲再开口,耳边却传来许霜霜的声音:
「霍远,茂哥儿他……」
我一转头,便看到许霜霜紧紧抱着大哭的茂哥儿,满脸焦急。
「茂哥儿……茂哥儿似是被吓着了。」
果不其然,霍远立刻撇下了我,急急走到许霜霜身边,查看茂哥儿的状况。
仔细一看,我立刻发现许霜霜此刻正佩戴着一副精致无比的头面。
玉石光泽温润,翡翠点缀其中,配上精巧的金丝线条,流光溢彩,顾盼生辉。
那是玉翠斋的镇店之宝,价值不菲。
我不由得想起霍远送给我的那对耳坠。
相比之下,它们显得朴素了许多,价值自然相差天壤之别。
或许,这也恰如我与许霜霜在霍远心中的地位之差吧。
想到这里,我看着哭泣的茂哥儿,冷嗤道:
「昨日不是高烧不退么,怎么今日还非要出门,简直是自找苦吃。」
我的话一出,眼前三人皆是一愣。
对他们而言,这样刻薄的话,恐怕只会在市井泼妇口中说出吧。
但我如今压根不想在霍远面前假装贤良淑德了。
毕竟来到霍家之前,我也曾随着父母一起经商,每日面对的都是三教九流之徒。
没等霍远反应过来,我就转身快步离去,根本不想与他多费口舌。
三日后,待东家将铺子空出来,就是我离开霍家的时候。
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只有等待。
于是,我来到京城上好的酒楼,点了满桌的菜,好好享用了一番。
上一世我整日被困在后宅,哪里来的机会好好享受京城的繁华?
如今放开手脚了,我只觉得畅快。
玩乐了一整天后,我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了霍府。
推开蓬莱居的院门,一阵晚风卷过耳畔,令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正要抬步进门,忽然听到「砰」一声脆响从厅内传来,像是什么东西被摔碎了。
我心头一跳,加快脚步走进去,入目的便是一地的碎玉。
不用细看我都能认得,这是我母亲留下的玉佩,也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而此刻,它被摔得四分五裂,每一片都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扎得我眼睛发疼。
茂哥儿站在碎片中间,惶恐地看着我,手里还拿着玉佩的断绳。
11
「谁让你碰的?」
我的声音冷冽,压抑着胸口翻腾的怒火。
茂哥儿被我吓得一哆嗦,眼泪瞬间滚了下来,哭着跑向闻声赶来的许霜霜。
「娘!她吼我,好凶,我怕——」
许霜霜连忙抱住茂哥儿,一边轻拍他的背哄他,一边眼圈泛红地看向我。
「桑小姐,茂哥儿还是个孩子,他不是故意的……」
我冷笑一声,语气越发冰冷:
「不是故意的,就能毁了我母亲留下的东西?」
许霜霜顿时语塞,只能低头不停抹眼泪,显得可怜无助。
这时,被丫鬟通知的霍远急匆匆赶了进来,连忙询问道:
「怎么回事?」
我看也没看他,只是定定盯着地上的碎玉,声音冷得几乎没有温度:
「他弄坏了我母亲的遗物。」
霍远转头看着茂哥儿,皱眉道:
「茂哥儿,道歉。」
茂哥儿哭着打嗝,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对、对不起……」
听到他道歉,霍远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温声劝道:
「菱娘,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大人,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一会儿我叫人开了库房,无论是首饰还是物件,你随意挑选即可。」
「好啊。」
我平静得出奇,但笑容却带着刺骨的凉意。
「那就把你们霍家库房内所有的东西,都拿来赔我。」
听到我的话,许霜霜立刻哽咽出声,默默把哭泣的茂哥儿搂在怀里。
两个人可怜巴巴地蹲在屋内,任由我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
霍远心中不忍,不满地看向我道:
「菱娘,别无理取闹。」
我笑着看向霍远,故作失望地摇了摇头。
「原来二少爷只是随便说说啊,我还以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呢。是我高看二少爷了。」
霍远叹了口气,小声哄着我:
「好了,乖一点。我会找人帮你修复玉佩。如果你还有怨气,也可以提出金钱赔偿。」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许霜霜面前晃了晃。
「既然如此,就让许小姐赔我一万两吧。」
话音落下,屋里顿时陷入死寂。
许霜霜慌张地抬起头,一脸惊恐无法掩饰。
「一万两……我们哪拿得出这么多银子?」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解决办法,我说了你们又做不到。」
「既然拿不出银子,那就让茂哥儿在我母亲的牌位前跪上三个时辰赔罪吧。」
许霜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这怎么能行?茂哥儿年纪小,身体弱,怎么经得起这么长时间的跪?」
霍远脸色一沉,终于按捺不住,怒声呵斥道:
「菱娘,你这是故意刁难!」
茂哥儿见霍远生气,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随即红着眼朝我冲过来,用力一推。
「坏女人!去死!我要让霍爹爹赶你走——」
我被他推得后退一步,后背撞到桌角,一阵刺痛袭来。
好一个坏女人,好一个霍爹爹。
霍远立刻慌张地上前来拉我,却被我狠狠甩开。
「霍远,你看清了吗?」
「你说我故意刁难,可你看看,这就是你一再维护的孩子!」
霍远看着我因为疼痛而变形的脸,一时语塞。
12
最终,霍远作为保人,替许霜霜母子Ťü²写下了一万两的欠条。
接下去几日,因为这张欠条,霍锦儿来蓬莱居大闹了一通,王氏也差人来找我过去说话。
但我都置之不理。
直到铺子交易的那一日,我才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踏出了院门。
府上的下人们如今看到我,就如同看到了瘟神一般,纷纷退避三舍。
也不知道许霜霜和霍锦儿是如何在众人面前编排我的。
但我压根就不在乎。
半个时辰后,我来到了铺子里,东家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满脸堆笑地走进来,神色中却带着一丝迟疑。
我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果不其然,东家搓了搓手,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这个……姑娘,实在抱歉,这铺子……我们不能卖给你了。」
我眉头一沉,立刻正色道:
「东家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叹了口气,有些讪讪地继续道:
「实在是有人出了高价……我同家里商量了许久,还是决定将铺子卖给另一位买主。」
我立刻从袖中掏出契书,扬了一扬。
「东家,我们已经签了契书,你身为一个商人,怎能言而无信?」
东家面露难色,拱手道:
「是是,契书是签了,可我们也没办法啊……我这边愿意双倍退回定金,作为赔偿。」
我胸口的怒火渐渐涌上来,冷声道:
「既然如此,咱们走衙门走一趟。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理!」
对方见我放下狠话,原本讨好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冷哼一声道:
「姑娘,我好言好语同你说,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有本事就去告,别以为我廖老三在衙门没人!」
说罢,东家一甩袖,转身进入了内室。
怒火难平,我也快步走出了铺子,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13
回霍府的路上,我的内心翻江倒海,难以平静。
如果我不能买下这间铺子,我必然还需要继续待在霍府,直到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店面。
这几日,我已经同霍府上下都撕破了脸,尽管他们不会对我如何,我也不想再继续寄人篱下了。
霍远向来喜欢以大局为重,如果我去找他帮忙,只怕也是白费口舌。
他不会站在我这边,只会劝我忍耐,劝我大度。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阵厌烦。
恐怕我真的要去报官了。
可那东家也说了,他在府衙有人认识。
官官相护,我如何能保证自己能得到公正的对待?
如果能遇到一个铁面无私的官就好了。
等等……铁面无私的官?
霍檀那冷峻且高高在上的面容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对,霍檀!我还可以去找霍檀。
犹豫片刻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去找霍檀商量。
依稀记得今日是沐休,他此刻应当如往常一样,在水榭处理公务。
霍檀既然能够将霍Ťū́⁸家贪腐的旁支一网打尽,那对我的不公遭遇,他应当也会伸出援手吧。
刚一回到霍府,我正准备朝水榭的方向走去,却突然听到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霍远,这次多谢你了,这铺子若不是你帮忙,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桑小姐那边……」
那温婉如黄莺啼一般的声音,不是许霜霜又是谁?
我猛然顿住脚步,透过灌木丛看去,果然见霍远和许霜霜正站在园子内谈话。
霍远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疼惜。
「无妨,她既然敢让你签下那一万两的欠条,那如今受点教训也是应该。」
听到这话,许霜霜立刻拉着霍远的袖子,笑容满面,眼中尽是感激。
「有了这铺子,我和茂哥儿日后也算有了依靠……接下去铺子的开张,还望你多多帮忙。」
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出了高价买下铺子的人,竟然是她。
而霍远……竟然帮着她截胡了我!
我心中怒意翻涌,却忍着没有走出去和他们当面对质。
如今我手上有契书,我才是那个有理的人。
深吸一口气后,我转身走向庭院深处。
14
我抬头看了一眼水榭,心中有些忐忑,却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门口的小厮看到是我,不知为何并没有拦住我,而是微笑着示意我入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只见霍檀埋头在一堆文书之中。
日光透过窗棂,洒落在他如画的侧脸上,显得格外矜贵自持,冷漠寡言。
我有些不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走上前去,轻声道:
「大少爷。」
霍檀停下笔,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竟没有丝毫意外。
「何事?」
他的声音冷静而淡漠,不带一丝情绪波动。
我压下心中的惧怕,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从那铺子的契书签订,到东家反悔,再到霍远帮许霜霜拿下了我本应得到的铺子。
「我只想讨个公道。」
我直视着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自若:
「东家违约在先,既然已经签了契书,就不该轻易毁约。」
霍檀听完,微微蹙眉,沉默片刻后道: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查。」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中顿时松了口气,正准备告辞,却没想到霍檀突然叫住了我:
「等一下。」
我回头看他,只见霍檀从书桌底下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我。
「不是要开秀坊吗,想必菱娘针线活不凡,能否帮我修补一下此物。」
我愣了一下,接过荷包,仔细端详起来。
这是一个有些褪色的荷包,绣工粗糙,针脚也有些松散。
但能看出来,被珍藏已久了。
没想到霍檀这样冷硬的人,竟然会有珍惜的东西。
我没再多问,找来针线,小心翼翼地开始修补。
霍檀静静坐在一旁,并未出声,只是默默看着我一针一线地将荷包恢复如初。
一盏茶的功夫后,修补完毕,我将荷包递给他。
霍檀接过后,轻轻摩挲着,目光竟然意外地有些柔和。
「多谢。」
随后,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盒精致的糕点,往我的方向一推。
「这个给你,作为谢礼。」
我一眼便认出了这盒桂花糖糕出自京中最有名的糕点铺,每天都要排长队才能买到。
还记得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常常托府中的丫鬟去买。
但后来我无意间听到丫鬟在背后抱怨,我怕给霍家添麻烦,就再也没有托人去买过了。
「大少爷也喜欢吃桂花糖糕?」
我接过盒子,惊讶地问道。
霍檀嘴角微微扬起,语气淡然:
「是下人随意买的。吃吧,我不喜甜。」
我抿唇笑了笑,打开盒子,将其中一块放进嘴里。
桂花糖糕入口即化,甜意在舌尖蔓延。
「……你和霍远,怎么了?」
霍檀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微微一愣,沉默须臾后,我撇了撇嘴道:
「就是不想嫁给他了,没别的。」
空气瞬间静默下来,只有窗外的鸟啼依旧。
霍檀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思索我话中的真假。
「我知道了。如果他纠缠你,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抬起头猛然望向他,却看到了他眼中的认真。
也是,向来刚正不阿的霍大人,自然不会偏袒任何一方。
我起身施礼,向他道谢后,才缓步离开。
我没有看到的是,在我转身的瞬间,身后男人握住的拳头微微放松,长长舒了一口气。
15
几日后,霍檀派小厮来告诉我,铺子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随之送来的是铺子的地契。
我没想到霍檀竟然直接帮我付清了银子,还要来了地契。
我正打算去水榭找他,好好道谢,顺便把银子还给他的时候,霍远却突然闯进了蓬莱居。
「西街的那家铺子,还是被你买下来了?」
我脚步一顿,点了点头。
「是。」
霍远深吸一口气,声音立刻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些无奈:
「菱娘,你很快就会是我的妻子,实在没必要累着自己去做生意。」
「你想要的,霍家都能给你。到时候你在家相夫教子,自在生活便是。」
我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反驳:「
「我祖祖辈辈都是生意人,我为何要被困在内宅之中?」
「更何况,我早已说过,你我的婚约已经解除,我不会也不愿嫁给你。」
霍远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你不愿嫁给我?菱娘,别说傻话。
「你以为做生意是纸上谈兵吗?没有霍家的庇护,你一介孤女如何在京城立足?」
他的手伸向我,却被我狠狠拍开。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强硬地反抗他。
霍远呆呆站在原地,看着与他朝夕相处三年的未婚妻,用如此戒备的眼神盯着他。
她……一定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些气话。
不嫁给他,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霍远稍稍松了口气,心里觉得自己得放下身段,去哄她才行。
「……菱娘,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委屈了,我保证,以后我定会对你好的。」
「别和我闹了,好不好?你说,要我如何做你才能解气?」
我扯了扯嘴角,淡淡道:
「我记得许霜霜父母健在,许家更是官宦人家,不愁吃穿,为何你不把他们母子送回许府?」
果然,一涉及到许霜霜,霍远原本柔和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
我知道,我的话踩到了他的痛点。
「我早已说过,霜霜当初因为婚事和家里人闹翻了,她嫂嫂更是不喜她,你为何如此不讲理?」
霍远眼中的温和荡然无存,声音也冰冷得有些不近人情:
「你三番五次耍脾气,我都一一纵容。没想到你还是如此不知深浅,非要和霜霜置气!」
听到他的话,我差点气笑,毫不退让地反驳道:
「一来就要和我抢院子,又打碎我母亲的玉佩,如今还抢夺我看上的铺子,这是我在无理取闹吗?」
Ţũ̂₋「她欠我的一万两银子,还没赔给我呢!敢问你这位保人打算怎么做啊?」
霍远像是被我的话逼急了,额头上瞬间青筋暴起。
他伸出手指对着我点了两下,口中喃喃念出三个「好」字。
「……桑菱,既然你不知悔改,我只能把你关在蓬莱居,好好反省了!来人——」
话音落下,眼见几个小厮冲进屋内,我慌忙退后几步。
我万万没想到,霍远居然敢如此对我。
那个曾经承诺要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少年人,如今眼中闪着让人恐惧的戾气。
就在我几乎绝望之际,一个漠然的声音倏然从门外传来:
「我竟不知,如今霍家已是你霍远当家做主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瞬间停住了手中的动作。
我抬头透过眼中氤氲的泪光,看到霍檀出现在门口,冷冷扫视着霍远。
16
在霍檀的帮助下,我终于搬出了霍家。
尽管最后还是惊动了霍家的众人,大家纷纷劝说让我留下,言语中还带着埋怨。
无非就是觉得我不知足,不懂事。
但霍檀还是站出来,冷冷地反驳了所有人。
当一切收拾妥当,我坐上马车,随着霍檀一起来到一座幽静的宅院。
「这座宅子是我自己置办的,你且安心住着。」
霍檀低声说道,但我依然觉ẗü³得心中惶恐。
「等我找到合适的住处,会立刻搬出去的。」
「无妨。」
霍檀淡淡应了一声,语气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从容:
「你不必担心,这是霍家应该做的。」
「毕竟,当年你祖父对霍家的恩情,可远远不止于此。」
我诧异地回头看他,没想到他会如此自然地提及当年的事情。
这与霍家其他的人避之不及的态度截然不同。
霍檀避开了我的注视,指挥小厮把我的东西都搬进屋内。
他又叫来了宅院内的丫鬟仆妇,同我一一介绍。
在我们说话间,院落内忽然传来雨水拍打青石板的声音。
天色霎时变得阴沉,整座宅子都被笼罩在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中。
霍檀站在檐廊下,瞥到身旁的女子轻轻侧身,往廊柱处靠了靠,避开溅起的水花。
那一瞬,檐下的光影仿佛柔和了一些,落在她鬓边,像薄薄的烟霞。
霍檀长袖微垂,指尖微微用力,摩挲着袖中的荷包。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让心头的杂念稍微平复。
可在这样静谧的时刻里,心中那份隐秘的情感却像雨水般渗透开来,让他无处可藏。
这时,她突然转头看向他,悄然开口:
「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女人的声音轻轻传来,带着一点好奇与探寻。
霍檀一顿,迅速掩去眼底的波动,淡淡道:
「不过是雨景。」
17
其实霍檀很多年前便见过桑菱。
那时他还小,随祖父一同前往浔阳拜访桑家。
原本这个机会是轮不到他的,但霍家人担心路途遥远,会累着霍远,才让他前往。
那时的桑菱不过是个年纪尚小的女童,眉眼灵动,穿着一袭绯色罗裙。
袖口处绣着不太规整的花纹,看得出是她自己动手绣的。
他记得她坐在庭院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方荷包,细心地缝制着。
那双稚嫩的手指在针线间穿梭,偶尔被针尖刺到,她会「嘶」一声,轻轻将手指送到嘴边吹气。
随后又继续埋头做下去。
临别时,桑菱将那个荷包递给他,用软软糯糯的声音说:
「大哥哥,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你。」
那荷包线脚歪歪斜斜,却透着一股难得的用心与认真。
霍檀没有拒绝,将荷包揣进了怀里。
岁月流转,祖父去世后,霍家与桑家渐渐断了联系。
再后来,桑家遭遇变故,等他得知时,已是太晚。
而那个曾经年幼的女童,彼时已经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携带着婚书找到霍家,眼中却没有绝望,反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坚韧与从容。
桑菱住进霍府后,霍檀时常透过水榭的窗棂,看到她独自一人走在竹林小道上。
有时候她弯腰在晨雾中接取露珠,有时候她取下竹叶轻轻吹奏。
不知不觉间,霍檀习惯了远远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那已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直到有一天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看见了她和自家二弟坐在水榭的檐廊下,言笑晏晏,谈论着天南地北的趣事。
两人之间的交流显得如此自然,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打破这份和谐。
霍檀隐匿在暗处,看着她眼中的星光。
突然间,他的心中升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他知道,那叫嫉妒。
他一生秉持着克己复礼的家规,经历了无数考验,却从未体会过嫉妒。
哪怕小时候备受冷落,哪怕霍远享受着霍家上下所有的目光。
他当时只是坦然地接受了一切。
直到这一刻。
眼前的少男少女并排坐在廊下,含情脉脉地对视着。
雨水敲打檐瓦,密密麻麻的声音如针般刺在霍檀心里,疼得无声无息,却连一丝血迹都不见。
于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情感,霍檀渐渐开始疏远她。
这三年来,他时常在府衙留宿,尽力远离一切能引发自己情感波动的事物。
直到有一天,他在街头遇见了桑菱,把她从失控的马蹄下救出。
而他也突然注意到了霍远身边的许霜霜。
霍檀自然记得当初霍远情窦初开时,是如何为许霜霜着迷的。
看着桑菱面对霍远时流露出的失望神情,霍檀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躁动。
他意识到,或许,这正是属于他的机会。
18
自从秀坊开张后,我的日子逐渐变得忙碌起来。
我原本打算等铺子运转稳定后,便搬到秀坊的后院居住。
但霍檀却有不同的看法。
「桑家对霍家有恩,你就安心住在这个地方。」
「更何况,如今正是最忙碌的时节,搬家费事,你何必浪费精力。」
他眼中透出一种笃定,似乎他已经为我安排好了一切,不容我拒绝。
我怔了怔,仔细思考了一下,确实有道理。
上一世,我总是过于瞻前顾后,思虑过多,最终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
而如今,我也不愿浪费时间在那些无谓的事情上。
于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我提议道:
「不如我从你手里租下这个宅子?」
「只是,如今生意刚刚起步,不知道租金是多少银子……」
霍檀听后,哑然失笑。
「如果非要付租金你才能安心,那我便收一些。」
接着,他报出了一个低得惊人的价格。
见我犹豫,他再度开口道:
「若你想感谢我,不如……替我做一件秋衫吧。」
霍檀的声音不疾不徐,让我心里一动。
我抬眸望向他时,只见他的眸色深沉,似乎流露出些许微妙的波动。
「这个我最为拿手。」
我轻声笑了,随手拿过软尺。
「过来,我亲自替你量尺寸。」
话音刚落,霍檀的眉微不可察地一挑,微微转身。
软尺刚刚贴上他的肩膀,我便感觉到他身子一僵。
「霍大人莫要紧张。」
我半开玩笑地调侃了一句,抬头看他。
霍檀立刻避开我的目光,哑声道:
「劳烦菱娘费心了。」
我心下一紧,手中的软尺缓缓展开,绕过他的肩头,动作不自觉地轻了几分。
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脖颈的边缘,触感冰凉而柔软。
忽然,我发觉霍檀的呼吸不似平常那般稳重,似有些凌乱。
我抬眸对上他的眼神,却发现他也正垂眸看我,耳根泛起了一抹薄红。
男人喉结轻轻滚动,低声唤道:
「菱娘。」
他眼底的情绪似是浓得化不开,让我微不可察地怔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我立刻转身打开窗,任由微风吹散屋内的旖旎。
冷静过后,我找来一个年纪稍长的绣娘,再度替霍檀量身。
他垂下头,神态自若,不似刚才的紧张。
想必是因为霍檀至今未娶,所以不习惯同年轻小娘子贴得过近吧。
我微微舒了一口气,任由窗外的风吹去脸颊的燥热。
19
自从桑菱搬出了霍家之后,霍远的心情变得异常烦躁。
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他却不愿承认那份空缺究竟是什么。
他只能逼迫自己不停地看书,写策论,准备即将到来的秋闱。
兄长在这个年纪,早已荣登状元,而自己却才刚刚获得举人功名。
如若这次考得名次不佳,母亲必然又要在耳边喋喋不休地念叨了。
想到这里,霍远只觉得更加郁闷了。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能静下心来读四书五经的人。
他更喜欢了解闲闻趣事,翻看乡野杂记,他总觉得那些传奇故事远比正经学问更有意思。
霍远不由得想起了和桑菱在水榭避雨的那个午后。
那时,雨声淅沥,荷花初绽,水汽氤氲。
他坐在廊下,听桑菱娓娓道来她走南闯北时听过的奇闻趣事。
桑菱从小跟随家人经商,见多识广,知道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徽州的鱼灯节,西域的珍奇香料,还有一个神秘的苗疆部落,有人能在干旱时节跳出唤雨的舞步,令人惊叹不已。
还记得当时霍远听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本以为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商贾之女,可她的见识却远超他的想象。
桑菱谈起那些故事时,眉眼生动,话语间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世情的洒脱。
与他周围那些闺阁小姐截然不同。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而是自由生长在山野间的蒲草,明媚而鲜活。
想到这里,霍远忽然觉得胸口微微发闷,似有什么情绪堵在那里翻涌。
她现在过得好吗?
她大概……不愿再见自己了吧。
想到这里,霍远不由得苦笑了一声。
「霍远……霍远!」
耳边的呼唤声越来越响,终于让霍远从回忆中抽离。
许霜霜眉头紧皱,有些不安地拉扯着霍远的衣袖。
「霍远,最近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我看你每日都闷闷不乐的……」
霍远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许疲惫与茫然。
「没事,只是秋闱在即,有些心烦意乱。」
许霜霜心中的担忧逐渐涌上心头,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最近你也没来看茂哥儿,你是不是……是不是烦我们了?」
说着说着,她低头拭泪,声音越来越哽咽:
「我们可以搬出去,真的可以……如果你嫌弃我们了,我立刻带着茂哥儿走。」
霍远听到这话,心中一阵无奈,甚至有些烦躁。
「若你觉得不习惯,我可以帮你和茂哥儿找个宅子住。」
此话一出,许霜霜的脸色骤然变了,眼中浮现出一丝慌乱。
「霍远,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不想我们待在这里吗?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霍远没有回答,眼神复杂而沉默。
他虽然不愿看到许霜霜伤心,但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烦闷。
片刻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拍了拍许霜霜的手。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和茂哥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没有人会赶你们走的。」
听到霍远语气中的敷衍,许霜霜的心彻底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抹不甘。
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必须推霍远一把。
20
收到霍府寄来的帖子时,我不免感到一丝讶异。
本以为我与霍家已经撕破了脸,再无往来,没想到王氏竟然还会派人来请我参加她的寿宴。
细细一想,这样的场合必定少不了达官显贵家的太太小姐。
若能借此机会为绣坊打响名号,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正好霍檀的秋衫也做好了,我也可以顺便送去。
于是,我换上了绣工精巧的罗裙,再度踏入了霍府的大门。
王氏见我到来,笑意满面地拉住我的手,我浅笑着点头问候。
霍锦儿则是冲我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有多加刁难。
如我所预料一般,众人看到我身上的罗裙,纷纷询问出自何处,我顺势将绣坊的位置告知。
想必今日之后,绣坊的生意会蒸蒸日上吧。
寒暄过后,宾客们纷纷入座。
可环顾四周,我却发现霍远和许霜霜始终没有露面。
莫非是……不想见到我的缘故?
想到这里,我差点笑出声来。
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Ṱů₇如此躲避么?
正当我漫不经心地思索时,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太太,二少爷出事了!」
王氏脸色一变,猛地放下筷子,快步跟着丫鬟往厢房方向走去。
我心里一紧,也起身随众人一同前去。
厢房门口围了一圈人,个个神情慌张,眼神复杂。
两个丫鬟更是颤抖着指向房内,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探身一看,只见屋内有一男一女并肩躺在榻上,衣衫不整,姿态暧昧。
王氏一看清榻上的情景,瞳孔骤缩,惊呼一声:
「你们在做什么!」
随即,她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这时我才发觉,那躺在榻上的人,赫然便是霍远和许霜霜。
看到这一幕,我内心不禁冷笑,心里却涌上一股解脱感。
这一切看似预料中的闹剧,却又带着一种无言的讽刺。
这样一来,我总算是摆脱了上一世的厄运。
然而,就在众人七手八脚地扶起王氏时,榻上的霍远却突然动了。
他猛然睁开眼睛,额头满是冷汗,目光呆滞地扫过四周,像是刚从噩梦中惊醒一般。
霍远随即茫然地爬下床,脚步踉跄,一脸的惶惑不安。
直到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我——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古怪,挣扎着靠近我,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孩子呢?」
霍远的声音嘶哑而急切,透着不加掩饰的痛楚,像是从心底撕扯出来的低吼。
「菱娘……我们的孩子呢!」
21
我怔在原地,心头骤然一跳,血液几乎凝滞。
孩子?
他在说什么?
许久未曾触动的过往,忽然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是一场早该被掩埋的旧梦,可如今,梦魇再次苏醒,裹挟着难以言说的疼痛和讽刺。
难道……他记起了前世的一切?
霍远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让我生疼,整个人更像是陷入了无尽的癫狂之中。
「菱娘……我、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我们成婚了,你有了我的孩子……」
「但不知为何,后来,你和孩子都没了……都没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深深的自责与懊悔,字字句句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痛苦低语。
仿佛要将他过去的罪孽尽数倾诉出来。
我静静望着他,指尖微微颤抖,却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
他定是梦到了前世的事情。
就在此时,榻上的许霜霜悠悠转醒。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第一眼便看见霍远跪在她面前,神情癫狂。
许霜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颤抖着唤了一声:
「……霍远?」
然而,霍远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依旧口中念念有词,颠三倒四地询问着:
「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在哪里?」
他的声音凄厉,令在场的宾客皆是面露不安。
原本热闹的寿宴,瞬间变得诡异而尴尬。
众人面面相觑,不多时便找了个借口悄然告辞。
我垂眸,低头看了一眼他死死抓着我衣袖的手,目光平静而疏离。
曾经的霍远,是我倾尽所有去爱的人,是我愿意不顾一切托付一生的人。
可如今,他跪在地上,看上去像一个可怜又荒唐的笑话。
「霍远。」
我的语调不轻不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霍远心上。
「没有孩子了,再也没有了。」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他沙哑的哀求声,痛楚而绝望:
「别走……菱娘,求你别走……」
他的声音中透着无助与哀恸,可我只觉厌倦。
就在此时,霍老爷匆匆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脸色一沉,厉声喝道:
「来人,把二少爷送回他的院子去!快!」
几个小厮闻声上前,将挣扎着的霍远架起来抬走。
我垂眸,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抬步离开,再未回头看一眼。
曾经的情深似海,终究不过是南柯一梦。
走出霍府大门的瞬间,我心底有某种情绪悄然散去,仿佛这一刻才是真正的解脱。
22
没过多久,霍檀差人给我送来了一个匣子,里面是六万两的银票。
「一万两是赔偿玉佩的银子,还有五万两,是当初桑小姐提出的霍家欠桑家的银子。」
我听着小厮恭敬地复述霍檀的话,还是感到讶异。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也不知道霍檀是如何从霍府众人手里把银子抠出来的。
但意外归意外,我终究是笑吟吟地收下了。
正当我点着银票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突然出现在了我的秀坊门前。
霍锦儿神情疲惫,身上那件精致的嫩黄色罗裙也未能掩盖她眼中的倦意。
尽管她和我一向关系冷淡,甚至有些敌意,但来者是客,我还是邀她进了内室。
沉默了片刻,霍锦儿终于开了口:
「桑菱,二哥哥他……病得厉害,口中全是你的名字,你……能去看看他吗?」
我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只是安静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她叹了口气,继续描述起寿宴之后发生的一切。
那日之后,许霜霜闹得不可开交,非要霍远负责,可霍远却铁了心,坚决不肯同意。
最后许霜霜以死相逼,霍家人再三劝说,霍远才松了口。
他提出,如果许霜霜非要留下,就只能做个侍妾,而茂哥儿则必须送走。
许霜霜哪里肯依,吵着要去报官,结果事情闹得越来越大。
霍远一反常态地并没有纵容,反而直接去了京兆府投案。
最后,竟查出来是许霜霜给霍远下了药,才让他们睡到一起,两人之间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
霍锦儿神色忿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我还以为那许霜霜平日里多么温婉、与世无争,没想到竟是个黑心的!」
我低头轻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有这般想法,不也是霍远往日里纵容的么?」
听到我的话,霍锦儿微微一愣,似是被点醒了什么,神色中多了几分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才长叹一声,继续道:
「桑菱,我们家之前……对你不太好,抱歉啊。」
我没有回应她的歉意,只是淡淡一笑道:
「都过去了。」
我只能让这一切都过去,但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他们。
曾经的痛苦和侮辱都历历在目,我恐怕永远也无法同霍家和解。
突然,霍锦儿一拍手,像是想到了什么,笑着道:
「不如我今天多定做一些衣服吧!秋衫、冬衣,各给我来五套!」
说罢,她豪气地让丫鬟拿出钱袋子放在桌上,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补偿我的方式。
我抿了抿唇,露出一抹淡笑:
「既然如此,就多谢惠顾了。」
给霍锦儿量完尺寸,定下布料花色后,她才终于满意地离去。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如今看来,霍家恐怕不会轻易放过许霜霜。
而好人家的姑娘,想必也不会考虑嫁给霍远了。
但尽管如此,他们得到的教训也远远比不过我上一世受到的苦楚。
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并不打算再卷入这场漩涡中。
我只想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过好自己的生活,仅此而已。
23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霍远和许霜霜的事情闹得整个京城都沸沸扬扬。
我时常听到街坊邻居在谈论此事:
「听说那许氏女被送去了郊外的庵堂,那孩子也被送回了亡夫的家族,唉,真是造孽。」
「霍家本就不该留他们母子在府上住嘛,如今自食恶果了吧!」
「哎,等等,你看看那人是不是就是霍家那位二公子啊?」
我刚走出宅院大门,闻言转头,发现霍远果然站在不远处的巷子口。
他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脸上竟然一点血色也无,果然像是大病了一场。
看到我的瞬间,他空洞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亮光,踉踉跄跄向我走来。
我转身想回宅院,却终究慢了一步,被霍远一把拽住胳膊。
明明比以前虚弱很多,男人有力的手掌还是让我无法挣脱。
「菱娘,梦里的事情,都是真的,对不对?」
我回过头,看到霍远眼中满是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想了很久,那一定是真的……所以我才如此感同身受,所以你才突然不愿再理我……」
我试图挣脱他的禁锢,但他却还是紧紧攥着不放。
「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听到我的话,霍远的背更弯了,声音嘶哑地低声求道:
「我错了……菱娘,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给我个机会……我会改的,真的。」
眼见他一脸坚定的模样,我心中涌起一股厌恶之感。
「霍远,你能不能别再缠着我了!」
我冷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利刃般割裂着过去的情感:
「我不想和你重新来过,实话告诉你,看到你,我觉得无比恶心!」
霍远愣了一下,眼神微微闪动,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片刻的沉默后,他红着眼继续问道:
「……若我不肯放开你呢?」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从侧方响起,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对峙:
「那不如我送你去京兆府的牢房,和许霜霜团聚?」
我转头望去,看到霍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巷子口,正缓步朝我们走来。
霍远见霍檀出现,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疑惑:
「大哥,你……为什么在这里?」
霍檀站到我身侧,神情淡漠,语气里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冷意:
「你觉得呢?」
霍远看看霍檀,又看看我,眼神逐渐变得复杂。
霍檀下意识把我护在身后,居高临下地垂眼睨着霍远。
忽然,霍远像是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抹愤怒与不甘,不由得冷笑一声:
「好啊…Ṱúⁿ…霍檀,你这不知廉耻的登徒子,居然觊觎自己的弟媳——」
霍檀从容不迫地打断了他:
「你是否忘了,当初与菱娘有婚约的,是霍家。」
「而我,也是霍家的儿郎。」
这句话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空气中,掷地有声。
不光是霍远震惊,就连我也一脸无措地抬头看着霍檀。
原来,我们之间异样的气氛,不仅仅只是我的错觉。
「不……不可能……」
霍远喃喃道,随后猛地转向我,语气里带着最后的倔强与希冀:
「菱娘,我要你亲自告诉我,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回过神来,看着霍远眼中的渴求,只觉得一阵心累。
内心虽有一瞬的迟疑,但很快,我便平静地开了口:
「就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话音落下的瞬间,霍远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怅然若失地后退了几步,摇摇欲坠。
随行的小厮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道:
「哎哟,二少爷,您还是赶紧回去养病吧,夫人知道你出来了,必然会怪罪的……」
「把二少爷送回去。」
霍檀对着小厮们吩咐着,又侧头看向我,轻声道:
「菱娘,我们走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转身与霍檀一起走进了宅院。
随着身后大门的关上,霍远被隔绝在外,眼神渐渐失去了焦点。
24
我看着紧闭的大门,长叹一口气。
转过头,撞上了霍檀深邃的目光,我不由得耳根一热。
「刚才……刚才多谢霍大人解围,那些话都是权宜之计……」
然而,我话才说了一半,眼前高大的身影倏然俯下身,一个温热的触感落在我的唇上。
双唇相触,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霍檀他居然……吻我?
我定定站在原地,无法动弹,若不是唇上轻柔婉转的触感,我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一刻,两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放开我,眼神沉静而笃定。
「菱娘,你刚才已经承认了。」
我仓皇低头,只觉得一颗心被搅得七上八下,无措地喃喃道:
「霍大人,我刚才是为了……」
「菱娘,唤我的名字。」
霍檀双手还紧紧抓着我的胳膊,低哑的声音传入耳内。
我猛然抬头,看到他无比坦诚的眼神,一瞬间呆愣住了。
他是认真的?
「这、这怎么可以,我们明明不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
霍檀又靠近了几寸,轻柔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让我更加慌乱。
「为什么不可以?你与霍家有婚约,我亦是霍家儿郎,凭什么不可以?」
「我是霍家的长子,这婚约本就该是我的,哪有绕过兄长,先让弟弟成婚的道理?」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只能怯怯地躲避着他炽热的注视。
「如果你愿意,我明日便上门提亲。」
霍檀坦坦荡荡地哄劝着我,与以往冷淡疏离的样子全然不同。
「可是……我不想再与霍家有任何牵扯。」
我犹豫着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风: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成……亲了,我并不愿回到霍府……」
「那便不回霍府。」
霍檀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迟疑。
「我们分府别住即可。可以住在此处,或者你想去别的地方,我去置办宅院。」
「如若你担心霍家的人,你大可不必担心,全交给我去解决,他们不敢多说什么。」
「菱娘,我心悦于你,想娶你为妻,这一念,绝非一时兴起。」
霍檀的每个字仿佛都带着炽热的情感,烙进了我的心底。
我顿时脑子嗡嗡的,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头发麻。
他说他心悦于我。
他说他欲求娶我。
犹豫半晌后,我低声喃喃道:
「怎么会呢,我们从前明明并不熟悉……」
霍檀摇摇头,娓娓道来关于我们的一切。
从小时候送荷包开始,到水榭中的窥视与凝望,到亲眼看着我和霍远定下婚约……
我愣愣地听着他一字一句描述对我的思念与渴望,描述他是如何用尽全力隐藏自己的感情。
听到最后,我才终于了然,为什么上一世在我和霍远成婚前,他就离开了京城。
对于他来说,亲眼看着心爱之人与自己的弟弟朝夕相对,是一种残忍。
于是,他宁愿牺牲自己的仕途,也不愿面对这种残忍。
忽然,我的手被霍檀紧紧握住,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手心,带着一股酥麻的暖意。
「菱娘,亲都亲过了,你需对我负责。」
堂堂京兆府尹霍大人,圣上钦点的状元郎,如今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般无赖之言。
霍檀没有别的奢求,只想把眼前的女人留在身边。
哪怕需要自己伏低做小,甚至连哄带骗。
什么君子风度,什么儒家礼教,都无所谓。
他什么都可以不管。
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上辈子开始就在等待这个机会了,所以他不愿再错过。
「菱娘,别怕我,相信我,好不好?」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脸上,温柔的笑意像春日暖阳般和煦。
我看着他,唇瓣微张,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觉得心头的那一抹迟疑,仿佛在他缱绻的目光中,渐渐融化了……
25
再次听到霍远的消息,是他因病错过了秋闱。
据说,那个原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在一夜之间垮了下来,被霍家悄悄送到庄子上养病。
我静静听着霍檀将这些事缓缓道来,未置一词。
我想,或许这便是命数。
霍远的余生,恐怕都将浸泡在悔恨与苦痛之中。
可这些,早已与我无关。
后来,我才知道霍檀为何与霍家的人不亲近,甚至连最基本的礼数往来都少得可怜。
霍老爷和王氏成婚没多久,霍老爷便在一次酒醉后,强占了家中的一个烧火丫鬟。
丫鬟一朝怀孕,草草被抬为通房。
可孩子降生之时,丫鬟便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至于她是不是真的难产而亡,还是人为所致,外人不得而知。
那个孩子最终活了下来,正是霍檀。
然而,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却从未给霍家带来片刻的喜悦。
无论是霍老爷,还是王氏,都不喜他的存在。
霍檀被遗弃在别院,只有一个年迈的乳母照料他。
若不是王氏身子虚弱,不宜有孕,恐怕霍檀早就被悄无声息地除掉了。
然而,命运向来凉薄无情。
霍檀五岁那年,王氏终于诞下嫡子霍远。
从那一刻起,霍家的关注与宠爱,便如潮水一般涌向霍远。
而霍檀,这个被养在别院的弃儿,彻底成了霍家无人在意的影子。
霍檀的童年,亦是暗无天日的。
吃食用度的克扣,早已成了常态,可那些明里暗里的毒害,才是真正将他逼到绝境的元凶。
他曾喝下一碗下了毒的药粥,熬过了一夜的抽搐与发热。
他曾在寒冬腊月被丢入池塘里,险些失足溺亡。
甚至有人在他的书册里涂了毒粉,企图不动声色地要了他的命。
霍檀活得小心翼翼,每一日,都如履薄冰。
后来,是一直在郊外养病的祖父出面,才将霍檀接回了正院,让他入族学读书。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是被忽视的那个。
没有人愿意真正接纳他,没有人将他放在眼里。
「我早就明白,想要好好活下去,只有一个办法——变成一个有价值的人。」
霍檀垂眸,声音低沉,却透着坚韧的力量。
他从小便知道,若想摆脱霍家的冷漠和轻视,他只能变得更加强大。
于是,他日复一日地苦读,从不敢有片刻懈怠。
他知道,只要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便再也不会任人摆布、任人践踏。
霍檀第一次参加乡试,便拔得头筹,成了解元。
那一刻,家族中那些曾对他冷眼相待的人,不得不正视这个弃儿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每次参加科考时,总有人在暗中设下种种阻碍。
他的吃食里被下了药,他的赶考路途被设伏……
可每一次,他都凭借自己的机智和毅力,将难关一一化解。
直到那年殿试,他金榜题名,成了当朝状元郎。
有人来报喜的那日,整个霍家都为之震动。
这个被他们视作多余之人的弃儿,如今站在了他们遥不可及的高处, 俯视着他们。
26
一年后,浔阳。
春日的柳絮随风轻扬,河岸两旁的桃花开得正盛。
我和霍檀一同走在浔阳老街上,街边的小贩热情地吆喝着。
这是我们成亲后的第一个春天,也是我第一次亲自带霍檀回到浔阳,祭拜我的家人。
「这里的桂花糖糕很特别,和京城的很不一样。」
我指着街角一家小铺子, 笑着说道:
「小时候母亲总带我来买, 我总会赖着不走,非得多要一块才肯回家。」
霍檀微微一笑, 眼中带着柔和的光。
「那今日是不是也要多要一块?」
我佯装思索,笑得眉眼弯弯。
「多要几块吧,给你也尝尝。」
走近小摊,桂花糖糕刚出锅, 散发着金黄的光泽,桂花的香气令人食指大开。
我接过小贩递来的糖糕, 掰下一小块, 递到霍檀嘴边。
「来, 夫君, 尝尝。」
霍檀低头吃了一口, 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我, 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果然,甜。」
「你不嫌腻就好。」
我笑了笑,心中涌上一股暖意。
我们一边品尝着桂花糖糕, 一边沿着蜿蜒的山路缓缓往上。
山路上青草碧绿,野花点缀, 鸟雀不时从枝头飞起,叽叽喳喳地叫着。
终于来到了家人的墓前, 我点燃了一炷香, 将糖糕摆在墓碑旁。
我静静地坐在墓前, 开始对霍檀讲述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霍檀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偶尔会接上一句, 目光柔和,不时轻笑出声。
这段日子,他总是温和地守在我身旁, 不强求、不逼迫,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像一株坚韧的松树,哪怕风雪再大,也从未动摇。
我收回目光, 看向身旁的他, 忽然开口问道:
「你曾后悔自己是霍家人吗?」
他微微一怔, 旋即轻笑道:
「曾经也许,但现在不会了。」
「因为如果不是霍家,我或许永远也不会遇见你。」
我的心微微颤动, 像是被春风拂过的湖面, 漾起一圈圈涟漪。
「菱娘。」
「嗯?」
霍檀轻轻握住我的手,十指相扣,掌心传来的温度让我倍感安心。
「此生能与你相伴,足矣。」
他低声道, 语气温柔得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的春景。
我抬头看着他,眼角微微弯起,笑得温柔肆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