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景臣夫妻三載,別離四十載。
他在上京做權臣。
我在江南當富婆。
若不是有個兒子,我幾乎以為那三年夫妻是幻夢一場。
直到他差人給我送來了一封休書和一封遺書。
當晚,我在夢中溘然長逝。
再睜眼,我回到了三十年前,孟景臣剛入內閣那一年。
這次我收拾行囊,牽起一雙兒女。
「走,我們上京尋你爹去。」
1
今日是我生辰。
前院傳來消息說有京城貴人上門時。
跟了我幾十年的聽竹神色很是感慨。
「姑爺雖一心仕途,可這幾十年來,您的生辰他倒是年年不落。」
我不大愛聽她誇孟景臣那個死鬼。
只是熱鬧的日子,我也不會做出把人趕出去的事。
生意人,總講究個和氣生財。
孟景臣瞭解我的性子。
所以年年也只會在我生辰這日上門。
從前他還是個小官的時候,會告假自己來。
往往一個月的假,路上來回就要折騰二十八九天。
真正站在我府門前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
後來他官越做越大,成了御前紅人。
假便也越來越少了。
來的人變成了旁的人。
只有送來的賀禮年年不變。
總有一套珍寶首飾並一些房屋地契,這些東西折下來,約莫是他一年花剩下的俸祿。
再就是他自娛自樂雕的一些小玩意兒或是好些不值錢卻精巧少見的小玩意兒。
拿我當孩子哄呢。
我心裡琢磨著,估計我和孟景臣也沒幾年活頭了。
他比我年紀大,比我勞心勞力得多,說不定死得比我更早。
那些酸澀閨怨早變成了一攬變質的桂花糕,沒了嚼頭。
所以不如今歲把人請進來,上杯新茶ṭű₂。
再修書一封讓來人帶回去給孟景臣。
讓他老老實實把和離書簽了。
我字字句句在心頭琢磨得甚好。
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孟景臣這死鬼果然瞭解我至極。
他死在了我前面不說。
死前還給了我一封遺書,並一封和離書。
且大言不慚,說自己的罪過不禍及父母ţṻ¹親眷。
讓我安心,莫要上京幫他收屍。
我呸,誰會去幫他收屍!
又說他為官多年積累的些許田產薄銀,早早已經轉到了我的名下,讓我和孩子務必珍重。
我又呸,不及我資財萬分之一的東西,誰稀罕!
只是連著兩聲呸完,心頭吊著我多年的一口氣好像莫名消散了。
我捏著那封要了四十年的和離書。
只覺得渾身疲乏酸軟至極。
來不及上榻歇下,就閉上了眼。
2
再睜眼,我回到了三十年前。
我恍惚了三日,才確信這事是真的。
阿彌陀佛,看來往日給道門佛寺捐的銀子起了大作用。
只是這事我不敢聲張。
重活一世固然美妙。
可我從醒過來,就覺得胸口好似壓著一塊大石頭,害我坐臥難安。
那石頭上明明白白刻著三個大字——孟景臣!
這死鬼果然是來克我的。
我歎了口氣,把兒子女兒一併喊到面前,下定決心道:
「咱們上京,去找你們的爹爹吧。」
「娘,您說認真的?」
兒子照哥兒剛滿十一歲,年紀雖小,可已經懂得一些道理。
「可是家裡遇到什麼難處?娘您千萬要告訴我。」
七歲的芳姐兒寡言,可小小的身子卻貼緊了我。
「娘您別怕,有晴芳。」
我看著這兩個孩子。
上輩子我打從心底裡覺得孟景臣辜負了我們娘兒倆。
從未動過找孟景臣的念頭。
後來照哥兒年紀大了,倒是上京瞧過他爹幾回。
這輩子他長這麼大,還不知道自個兒爹長什麼樣呢。
想起上輩子孟景臣不得好死的下場,我心頭一顫。
眼前又浮現出當年他被我趕出門的場景。
3
那是我和孟景臣成婚的第三年。
他本是我家奴僕之子。
父母早亡後便在家裡做小廝。
是我爹看他樣貌出眾,又聰明早慧人品端方。
便做主給他消了奴籍,還供他讀書科舉。
孟景臣也當真沒辜負我爹的恩情。
未及弱冠便考了個解元,一時風頭無兩。
我那時剛及笄,正是說親的年紀,爹爹身子卻越發不好。
他找了孟景臣來,問他想不想娶我。
若是願意。
日後便是我陸家的姑爺。
若是不願意。
我爹想讓他做我的義兄。
待我招了婿,盼他能照拂我一二,讓我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孟景臣考慮三日後選了娶我。
而我看他長得好看,又有個解元的好聽名聲,兼之好幾個閨中密友心悅于他。
便覺得嫁給他是一件能揚眉吐氣的樂事,歡歡喜喜嫁了。
不得不說,婚後那三年,孟景臣待我極好。
以至於後來他不顧我的反對,堅持想要上京趕考時。
我難以接受,說出了和離的氣話。
那時照哥兒剛滿一歲,孟景臣先說我們一同上京。
見我不願意,便說我可以在家等他,等他考中,再接我們過去。
可我還是不願意。
爹爹沒了,我最親的人除了繈褓中的幼子,便是孟景臣。
閨閣中看的話本子總說男人發達了便會拋棄糟糠妻。
我不想孟景臣發達。
我想一輩子做他的大小姐。
可一向對我百依百順的孟景臣這一次鐵了心。
他說京城有他的抱負。
我氣壞了,親自寫了一封和離書,將他趕了出去。
「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孟景臣,我這輩子都不要見到你了。」
我不想做被拋棄的糟糠妻。
所以我選擇了先拋棄孟景臣。
後來,孟景臣中了狀元回來接我,我沒見他。
他堅持說和離書上他沒簽字,也沒去官府驗明便算不得數。
整整四十年不願鬆口談和離。
可在臨死前,卻親手寫下一封簽了名、蓋Ţúₐ了印的和離書不遠千里差人送來給我。
我上輩子,活得也算圓滿,有錢有閑,兒女孝順。
重活一世,再過一遍這樣的日子也未嘗不可。
可每每想起孟景臣,卻總覺得心如刀絞。
不知是為他遺書裡那句。
【摯愛寶珠,回首一生,我對得起天地君師,唯獨對不起你和照兒。】
還是為他上輩子獨行風雪。
回望來時卻找不到路的孤絕。
總之這輩子重來一次,我忽然變了想法。
我想陪著他,走完剩下的泥濘半生。
4
我帶著兩個孩子,並隨從護衛一行人路上走了足足一個半月才抵達望京。
問到如今的翰林學士孟府時,正是晌午。
照哥兒下車後盯著眼前的宅子一臉古怪。
「娘,這真是爹爹的宅院?」
我看著眼前二進大小,門庭狹窄,坐落於幽巷深處的宅子也是難掩意外之色。
孟景臣如今已是正五品的翰林學士,天子近臣。
住處卻如此簡陋逼仄,實在不符合他的身份。
說話間,院門忽然從裡打開。
我心如擂鼓。
下一秒卻好似被人兜頭澆了一桶冷水。
一個身姿豐嬈、姿容俏麗的婦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婦人年紀和我差不多,一雙眼望向我,帶著幾分打量。
不過她很快收回目光。
朝身後一個小廝模樣的青年笑道:
「不必再送,那袍子可要你家大人早些試過,若是有哪處不夠妥貼,我再上門來改。」
說完腰身一扭,款款離開了。
那小廝滿臉堆笑送她離開。
轉過身看到我們堵在門口,立刻換上了客氣冷淡的神情。
「不知諸位有何貴幹?」
我唇角緊抿:「這是孟景臣家嗎?」
小廝點點頭:「正是,您是?」
我從懷裡掏出紙張泛黃的和離書,丟在那小廝面前。
「給你家大人送和離書來!」
胸口好像有一團火燒著,我吩咐馬夫僕婦打道回府。
待我冷靜下來時,已經快要出城門了。
照哥兒和芳姐兒兩個人左右坐在我身側,一言不敢發。
我想是自己的反應嚇到他們了。
忍不住將芳姐兒抱到懷裡,又摸了摸照哥兒的頭。
只是還是生氣。
真是豈有此理。
我心心念念孟景臣在望京日子如何難挨。
誰承想人家身側早有佳人相伴。
紅袖添香不知如何快活。
我此番帶著孩子巴巴跑來,簡直是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等回了江南,我也要養他十個八個小倌。
我還能輸給他不成?
這般想著,平穩前行的馬車卻無端一個急停。
聽竹揚聲問:「怎麼了?」
下一瞬,一隻修長的手徑直掀開了馬車上的簾子。
腦海中被我臭駡的那張臉,就這樣出現在了眼前。
孟景臣額前帶著薄汗,神色焦急。
雙眼在看到我那瞬間,變得極亮。
「寶珠,真的是你……」
5
他那雙眼落在我身上時,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深情。
我看著這廝。
算算時間,我和他已近五十年沒見過了。
他如今不過三十出頭。
比當年執意上京時看著成熟穩重了許多。
只是那張臉依舊俊美打眼,一不小心就惹了姑娘芳心。
鼻尖的酸澀驀地化作了憤怒。
腦海中滿是那妖嬈女子的風韻。
我冷叱:
「哪裡來的登徒子,竟敢當街逼停女眷馬車,來啊,給我把他打下去扭送官府!」
家丁護院們聞聲而動就要拿人。
孟景臣急道:「寶珠,那是下人找來的繡娘,我並不識得。」
透過撩起的簾子一角。
那個在孟府門口的小廝跪在馬車前,滿臉惶恐。
「夫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夫人大駕光臨!
「那繡娘的確是我找來Ţűⁿ的,我家大人連見都不曾見過她。
「還請夫人明鑒,我家大人是清白的啊!」
我冷哼:「誰知道是不是你們主僕串通好了蒙我!」
「寶珠,在你眼裡,我便是這種見異思遷,滿口謊話的小人嗎?」
孟景臣的眼神竟有幾分受傷。
我一怔。
他的視線已經落在了照哥兒身上。
嘴角露出一抹笑,可眼角卻紅了。
「這、這便是照哥兒吧,我上次抱他,他才不過一臂長,如今竟長得這般大了。」
照哥兒和芳姐兒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孟景臣。
照哥兒嘴角緊抿著。
芳姐兒到底年紀小,怯生生藏不住話。
她縮在我懷裡。
「娘,這便是爹爹嗎?」
她一開口,孟景臣才大夢初醒般注意到她的存在。
很難說他那一瞬間臉上的神情變化。
似震驚、似悲傷,又似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小心笑了笑,生怕嚇到小小的芳姐兒一般。
「寶珠,這是我們的女兒吧,她叫什麼名字?」
他笑起來依舊如二十歲時。
好看得讓人挪不開眼。
芳姐兒被他臉上的和煦迷惑。
脆生生道:「我叫晴芳,孟晴芳。」
孟景臣眼角眉梢便都染上了笑意。
他朝芳姐兒和照哥兒伸出手。
「我叫孟景臣,是你們的爹爹。」
兩個孩子看了看我,才慢慢伸出小手,被孟景臣的大手緊緊握在掌心。
看著這一幕,我鼻尖有些酸,可依舊梗著脖子。
「你少跟孩子套近乎!」
孟景臣絲毫不惱。
他把兩個孩子動作輕柔地抱進懷裡,視線牢牢鎖著我。
「既然來了,讓孩子們看看京城風物再走可好?」
我不說話。
孟景臣嗓音便低了下去。
他眼尾垂了下去,仿佛大雨天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寶珠……」
6
陸家產業遍佈大江南北,京城也多有涉獵。
我帶著他們住進了名下一處酒樓。
休整之時,聽竹卻告訴我,孟景臣也要了一間臥房,就住在我隔壁。
我有些惱怒。
「你怎麼不攔著他?」
聽竹聞言笑容狡黠。
「您上京城不就是來找姑爺的嗎?」
話是這麼說。
可真見到人了。
我又覺得哪哪都氣不順。
因此晚間吃飯時,我藉口乏了沒去。
只聽說孟景臣和兩個孩子處得甚好。
明明是好事,可我越發覺得氣不順了。
草草吃了幾口飯食,我沐浴躺下,卻翻來覆去沒有睡意。
聽竹見狀說她去要些熱水幫我泡腳解乏。
她去了許久開門聲才響起。
我懶懶從被窩裡坐起,可一抬頭,對上的卻是孟景臣的雙眼。
他身材高大、挺拔勁瘦。
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壓迫感十足。
當然了,如果忽略他手裡的泡腳桶的話。
「怎麼是你,聽竹呢?」
我有些不自在地往被窩裡縮了縮。
「她吃壞了肚子。一路上累壞了吧,我幫你按按腳。」
「不,不用,你放著,我自己來。」
可孟景臣已經不由分說抓住我的小腿。
連帶著纖巧的腳整個埋進了熱水裡。
「從前不是每晚都要讓我給你揉揉腳心嗎,還說丫鬟力氣太小,沒我讓你舒服。」
他手掌整個包裹住我的腳,指尖輕輕捏著我的腳背腳尖。
他掌心有一層薄繭,是常年握筆磨出來的。
肌膚相貼時,帶起酥麻的癢。
從腳尖逐漸流竄到全身。
臉頰不受控制地熱了起來。
怎麼回事。
明明是很正常的話。
場景也是婚後那三年日日都會發生的場景。
可隔了這麼長時間。
我卻只覺得羞人得緊。
偏偏孟景臣神態自若,眼神虔誠得像是在寫奏摺,一點也看不出異常。
我心裡有些不服氣。
他怎麼就能做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呢?
不算上輩子,這輩子也分開十年了。
他如今是朝廷五品大員,給我做這些事的時候,腦子裡在想什麼?
我想得出了神,連臉上的紅暈也來不及隱藏。
直到巾帕擦乾腳上的水珠。
一直低著頭的孟景臣。
忽然毫無防備地在我腳心落下一個吻。
7
溫熱的觸感熟悉又陌生。
我一個激靈,下意識一腳踹在孟景臣臉上。
又飛速縮回來將自己裹進被子裡,只露出一張臉防備地看著他。
「你,你耍什麼流氓!」
從孟景臣眼底,我看到自己臉頰通紅,眼角水潤的倒影。
一時間又羞又惱,指著門口。
「你給我出去!」
被我又踢又凶,孟景臣的眉眼卻如春風化雨。
不苟言笑的臉上也帶上了一絲淡笑。
「嗯,你好好休息,夜裡若是有什麼事就喊我。」
這人是有什麼毛病嗎,被腳踹在臉上還這麼開心?
大約是泡了腳的緣故,我夜裡睡得很沉。
可夢裡翻來覆去全都是孟景臣的臉。
夢裡我腳踩在孟景臣臉上,他卻舔我的腳心。
啊!!!什麼鬼東西!
我被嚇醒了。
導致我看到孟景臣時依舊沒有好臉色。
他倒是絲毫不在意我的臭臉。
一看到我便眉眼舒展,很是愉悅的樣子。
他請了三日假,陪我和兩個孩子逛遍了京城。
孟景臣實在是個極好的父親。
對照ẗú₂哥兒和芳姐兒事無巨細,有問必答,耐心又溫和。
兩個孩子玩累了,他也從不假手於人。
好幾次背上背著晴芳,手裡緊緊牽著照哥兒。
還不忘叮囑下人日頭曬了,給我把帷帽戴上。
兩個孩子鬧著要放風箏。
他一夜沒睡親手紮出兩隻風箏,一隻燕子,一隻老鷹。
等孩子們的風箏放起來了。
他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來一隻更大的蝴蝶風箏。
「我記得從前你最喜歡蝴蝶風箏,我這紮風箏的手藝還是為了你專門學的。」
心情不受控制地有些雀躍。
可我不想讓孟景臣看出來。
清了清嗓子,我板著臉。
「我都多大年紀了還放風箏,你不怕人笑話我還怕呢。」
孟景臣笑得有些寵溺。
「我看你跟十多年前剛成婚時沒什麼不同。」
努力壓住揚起的嘴角,我故意道:
「我走累了,你去幫我放!」
孟景臣長了一顆聰明腦袋。
連風箏也放得極好。
又大又漂亮的蝴蝶風箏比那天湖畔所有的風箏飛得都要高。
我開心地撫掌大笑。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時間結成的隔閡好像稍稍淡了些許。
可蝴蝶風箏實在太惹眼。
第二日,「寡居多年性向不明的翰林學士孟景臣陪妻兒湖畔放風箏」的消息風一樣刮遍了整個望京。
我專門找人打聽了「性向不明」的緣由。
原來自孟景臣高中,便有不少人家想跟他結親,聽說還有公主想下嫁給他。
都被他以老家早有妻室給拒絕了。
可十年來,他寡居一隅。
誰也沒見過他的妻室是什麼樣子。
便有人懷疑起了他的取向。
給他編了不少閒話。
原來京城天子腳下的人也這麼閑啊。
孟景臣倒是挺守男德。
因著這一點,孟景臣提出想讓我帶著兩個孩子陪他一同參加宮宴時,我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活了兩輩子,皇宮我還沒進去過呢。
可誰知宮宴這天。
我和芳姐兒,卻被皇帝的妹妹,那位想讓孟景臣當駙馬的朝華公主堵在了御花園中。
8
此次宮宴是為賀皇后娘娘千秋舉辦的。
孟景臣提前半個月找來了一位宮中出身的嬤嬤教導我和兩個孩子宮廷禮儀。
還在宮宴當日,讓這位嬤嬤緊緊跟隨。
宮宴男女分席,他和照哥兒去參加大臣們的宴會。
我則帶著芳姐兒在御花園中參加專為女眷舉辦的宴席。
原本一切順利。
可宴飲結束後,我和芳姐兒卻被朝華公主攔住了去路。
她長相美豔,紅唇飛髻,上挑的眉眼和略高的顴骨看起來有些盛氣淩人。
在席上時,她一直坐在皇后娘娘身側。
幾乎盯著我瞧了整場宴席,雙眼帶著瘮人的寒意。
見她攔路,我立刻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領著芳姐兒見禮之後便準備退下。
可行了禮,朝華公主卻遲遲不讓我起身。
「你便是孟大人的髮妻?」
說完,不等我說話,朝華公主便嗤笑。
「我當是什麼絕世狐狸精勾得孟大人不敢往外多看一眼,原來是個貌若無鹽的老女人!」
她左右踱步,將我從頭打量到尾,眼底是赤裸裸的不屑。
這話實在刺耳。
我皺了皺眉,顧忌著孩子,沒有說話。
可下一秒,朝華公主塗著大紅色蔻丹的手指便捏住了芳姐兒的下巴,嘴角掛著一抹冷笑。
「你女兒今年七歲?
「可我怎麼聽說,孟大人和你已經十年未見,那這個女兒,是你跟哪個野男人生的?」
她指甲尖銳得好似要刺破芳姐兒的皮肉。
我看得心驚肉跳,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一把揮開她的手將芳姐兒護到了懷裡。
「別動我的孩Ṱù₋子!」
芳姐兒小小的身子在我懷裡發抖。
她平日膽小愛哭,今日卻忍住了沒流一滴淚。
「好啊,敢對本公主不敬!
「來啊,把這個無恥蕩婦還有這個小雜種給我拖下去亂棍打死!」
9
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瞬間便撲了上來將我和芳姐兒死死按在了地上。
我這麼多年算不上錦衣玉食,可也算養尊處優,還是第一次被人如此對待。
屈辱和憤怒讓我渾身都在抖,可我不能害怕,我得保護芳姐兒。
「公主就可以不由分說打殺五品官員的家眷嗎?食民之邑卻草菅人命,心思陰暗如過街老鼠,你也配稱朝華!」
朝華公主氣得臉都青了,一雙眼瞪大了死死盯著我。
不知是嫉妒蒙了眼,還是憤怒讓她失了心。
她竟然抬起腳就朝著我頭頂踩下。
我抱緊了懷裡的芳姐兒,心中閃過一絲絕望。
可下一秒,一個威嚴的女聲響起。
「朝華,你敢!」
被人扶起的時候,我還恍若夢中。
直到熟悉的味道將我包裹,我才猛然抬起頭。
撞進孟景臣滿是自責和心疼的眼底。
他不動聲色擁了擁我和啜泣的芳姐兒。
接著一撩袍角,朝著並肩而立的年輕帝后跪了下去。
他聲音是隱忍的憤怒。
「此事,還請陛下和娘娘給臣一個交代!」
他瘋了?
皇帝就是天,他怎麼敢向人家要交代。
可孟景臣不卑不亢,我愣了一瞬,也跟著跪了下去。
下一秒便被皇后親自扶了起來。
孟景臣也被皇帝扶了起來。
年輕帝王面對孟景臣時還算溫和。
可看向朝華公主時。
面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朝華,你可知罪?」
可朝華公主目光始終追隨著孟景臣的身影,眼底是深深的迷戀。
聞言立刻便跪了下去,卻咬著牙大聲道:
「朝華何錯有之?這個女人不安于室荒誕淫亂,她根本就不配做孟大人的妻子!
「不信皇兄你問孟大人,這是不是他的孩子?」
心頭狠狠跳了一下。
10
可朝華話音落下。
孟景臣的聲音立刻響起。
「回稟陛下,臣十年來雖歸家甚少,可這個小女兒確確實實是臣的孩子,臣絕不允許任何人污蔑臣的妻女清白!」
心頭像是被人敲了一下。
悶悶的有Ťũ̂¹些疼,還有些酸。
朝華公主還想說什麼,嘴卻已經被堵上了。
年輕的皇帝不怒自威。
「此事是朝華僭越了,插手臣子家事,不知禮數不懂規矩,傳令下去,朝華公主罰俸三年,禁足三月!」
我和芳姐兒險些沒命。
可落到朝華公主身上。
只是輕飄飄的罰俸三年。
我捏緊了拳頭,一直到上了馬車,我都沒有開口。
孟景臣同樣沉默。
大約是怕嚇到兩個孩子。
一直到回房間前,他面色都還算正常。
甚至叮囑乳娘今晚寸步不離守著芳姐兒睡。
可轉過身,他神色便沉了下來。
他一手攬住我的腰一手關門。
將聽竹並幾個下人都關在了門外。
這些時日的克己復禮好像都是假像。
他雙臂死死將我扣在懷裡,嘴唇貼著我的臉頰,肌肉緊繃而隱忍。
他在後怕和憤怒。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朝華公主已經在五臺山禮佛半年有餘,我以為她這次不會出席,對不起寶珠,讓你和孩子受委屈了……」
所有的情緒終於一股腦湧了上來。
我一口咬在孟景臣的脖頸上,雙手拼命捶打他。
「對,都怪你!我在江南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來找你,害了我自己就算了還連累芳姐兒,她才那麼一丁點大!
「都怪你惹的風流債,都怪你長這麼一張臉,孟景臣,你這個人簡直是個大混蛋!
「你還從來不問我芳姐兒的來歷,是不是也跟別人一樣懷疑我給你戴了綠帽子?!」
我語無倫次,淚流滿面。
孟景臣雙手捧著我的臉頰。
拇指擦過一滴一滴淚珠,眼眶也紅得厲害。
「無論芳姐兒來歷是什麼,她喊你娘親那她就是我的女兒。
「只要與你有關的,你接受且在乎的,那就是我接受且在乎的,別的,我都不在乎。」
原來,這才是他不過問的緣由。
這些時日以來他的確把芳姐兒當成自己的孩子在疼愛。
看在他今天來得及時的分上。
我又咬了他一口。
「你少胡思亂想冤枉我!」
芳姐兒是我一位閨中密友的女兒。
我這個好友父母雙亡偏又遇人不淑。
生下芳姐兒後身子便不好了。
娘家哥哥和夫君一家都想吞她嫁妝。
她為女兒苦熬了兩年,不得已才找上我幫忙。
我找了江南最好的訟師幫她搶來嫁妝、女兒,成功和離。
又在她臨死前收養了芳姐兒。
且在官府立下字據,等芳姐兒及笄後,那些嫁妝會悉數交到她手上。
巧的是,我那友人也姓孟。
孟景臣聽完,一雙眼微微瞪大,有幾分愣怔。
我伸手掐他。
「你不會真的以為我耐不住寂寞給你戴了綠帽子吧?」
孟景臣神色有些不自在。
好啊,看來他真的懷疑我的清白。
不過看他這個樣子。
應該是懷疑過後,又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心裡有些微甜,又有些酸。
「哎,孟景臣,你怎麼還是和從前一樣啊?
「你現在可是皇帝最親近的臣子,前途無量,而我呢,還是那個只知道打算盤的商戶女,而且,我都快三十歲了。
「你怎麼,一點也沒變呢?」
還是和從前一樣。
看我的時候總帶著難以言說的仰視和戀慕。
好像自己還是從前那個陸家家僕之子一般。
孟景臣手臂不自覺緊了緊。
他嗓音比十年前更加低沉,說話時鼻息落在我耳後,喑啞撩人。
「就算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你也永遠是我的大小姐。」
不知不覺,淚又落了滿臉。
11
那日之後,孟景臣提議讓我隨他搬去孟府。
他說陛下之前曾賜給他一座大宅子。
他一個人沒必要搬去住,便一直住在那座小宅院裡。
說這話時,他又露出那種眼尾低垂如小狗般的神情。
「寶珠,就算日後還想回江南,現下搬去宅子裡也比住酒樓舒服,你說呢?」
我被他看得招架不住。
只好答應了他。
可正式搬進去那日,卻聽到了一個被我死死刻在心底的名字。
那是個不過十歲的半大小子。
自稱聽說孟景臣搬來了新宅,給他送書院先生新寫的字帖。
前院管事在同他說話,我不過從旁路過。
擦肩而過的瞬間,聽到管事喊那孩子叫「庭州」。
「庭州啊,在書院要好好吃飯。」
我猛地轉過身看去。
許庭州。
上輩子孟景臣後期最大的政敵。
據說他原本是街頭流浪的乞兒。
被孟景臣收養舉薦進了京城大儒開辦的雲鶴書院。
他文才武略樣樣精通,未及弱冠便連中三元。
比他的恩師孟景臣還厲害。
後來他們師徒同朝為官,也是一段佳話。
可最後,正是這個孟景臣親手提攜起來的後生。
要了孟景臣的命。
那時皇帝已經換了個人當。
他們都是前朝元老。
孟景臣要遵循舊制。
可許庭州堅持變法。
孟景臣為官多年,雖兩袖清風,卻桃李遍天下。
對眾多寒門士子更是一呼百應的存在。
新帝昏庸,忌憚孟景臣的影響力。
聯合許庭州編造罪名害死了孟景臣。
而那時,孟景臣已經三次上書表示想辭官回鄉了。
眼下,前世那個大佞臣,還是孩童模樣。
我看著許庭州,他相貌靈秀,年紀尚幼一雙眼便沉靜通達,的確不似池中之物。
他送完東西便走了。
待人走後,我問了管事。
一切果然如上輩子一樣。
他被孟景臣撿到,又在他的舉薦下進了雲鶴書院。
等人都走了。
我緊了緊掌心,喚來聽竹。
「你去,給我買包砒霜。」
12
聽竹一愣:「小姐,您要這個做什麼?」
聽到我要毒殺一個孩子,聽竹傻眼了。
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只好催促她快去。
可等聽竹顫顫巍巍真把毒藥遞給我,我卻怎麼也下不了那個命令。
再怎麼說,對方現在也還是個孩子。
比我的照哥兒還小一些。
想到上輩子孟景臣的死,我硬起了心腸。
可轉瞬就軟了下去。
我長這麼大,連雞都不曾殺過。
那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就這般坐立難安到了晚上。
連晚飯都沒吃便歇下了。
大約是白日思慮過重,我睡得比往日早些。
迷迷糊糊感覺到孟景臣的氣息,我嘟囔了句你怎麼在我房裡。
只聽到他輕笑:「這是主院,可不僅是你的房間,也是我的。」
我一下清醒了大半。
下午只想著許庭州的事情,竟忽略了這個。
可看著只穿著寢衣的孟景臣。
我也做不出把人趕出去的事情。
本來就是來過日子的。
再把人往外推,就有些矯情了。
所以我愣怔之後,便稍稍往裡讓了讓。
孟景臣的眼神瞬間變了。
像是餓極了的狼。
可在他低頭親我的時候,我眼前忽然閃過他身首異處的模樣。
我猛地推開他。
孟景臣一愣,眼底有一抹失落閃過。
卻還是第一時間伸出手握了握我的指尖。
「我去別處睡,別擔心,下次你同意了我再進來。」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我心裡著急,沒多想便從後面抱了上去。
「你別走。」
大概是夜裡會放大人的脆弱。
也大概是孟景臣的態度太過寵溺。
我不自覺說出了心裡話。
「孟景臣, 我總是做夢你會被人害死, 我好害怕,我不想讓你死, 你死了我和兩個孩子該怎麼辦,你能不能不做官了,我們回江南好不好?」
這話, 十年前我就說過類似的。
如果是白日神志清明的時候,我絕不會說這種話。
所以說完我便後悔了。
上輩子這輩子, 孟景臣的抱負從未變過, 說這些,也只會徒增隔閡。
「算了,你當我……」
「我也想跟你回江南。」
沒說完的話被打斷。
身前的男人轉過身,眼底滿滿只有我。
他緊緊抱我在懷裡。
「上次宮宴之後,我便在想這件事了。
「我自己不覺得如何,可寶珠, 我看不得你跪別人, 更看不得你受委屈,天子也不行。
「如果讓你和孩子留在京城的代價就是對別人卑躬屈膝忍氣吞聲,那我寧可不要這一切。」
他在說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陛下仁愛, 是個好皇帝, 我相信假以時日,在他治下, 定然會是一片太平盛世。大奉朝人才輩出, 其實, 並不缺我一個。」
我怔怔看著孟景臣。
「你說的,是認真的?」
孟景臣輕笑,竟有些看破名利的釋然。
「當然是認真的, 從前只覺得大丈夫要頂天立地建功立業,可對你和孩子們失而復得後我才明白, 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只需一年, 待我幫陛下厘清新法, 我便上表請辭,咱們帶著兩個孩子一同回江南,可好?」
我緊緊抱著孟景臣。
只覺得兩輩子的酸澀都在這一刻被治癒了。
「好。」
這次孟景臣親過來時, 我沒再躲開。
13
幾個月後,有朝臣彈劾朝華公主豢養男寵。
還強搶一位外地來的書生入府, 鬧出了人命。
正巧韃靼借朝貢之名求娶公主。
皇帝下旨, 給朝華公主封號萬安。
將她遠遠嫁去了塞外。
想來這輩子都回不了中原了。
孟景臣將照哥兒也送進了雲鶴書院。
他對照哥兒頗為嚴厲,可得知照哥兒喜歡打算盤算帳, 他也不惱。
「為官為商, 只要造福於民,便無貴賤之分。爹爹日後還要多多跟你學習呢。」
一年後,他不顧皇帝挽留, 執意請辭,帶著我們一家人離京南下。
他無數好友同僚前來渡口相送。
人群後面,小小的許庭州紅著眼大喊:「恩師,一路順風。」
孟景臣沒看到, 他隨意揮了揮手,便低下了頭專心ƭūₓ幫我系披風系帶。
「江上風大,進去船艙裡待著吧。」
我莞爾一笑:「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