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嫁给卫铮,京都人人都道,我与那卫家大公子,天造地设,是再登对不过的一双璧人。
我同卫铮谈家国天下,盼四海晏然。
我们聚少离多,不讲小情小爱,大义心中藏。
他前往北地驻边,我便在京郊设置粥棚。
他在书房批阅公文,我便在一旁为古籍作注。
他忙于办差歇在官衙,我贴心送上书信:【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他说我不似一般小女儿娇俏,只知风花雪月,闲下闹着要数什么睫毛。
他夸我稳重沉静,懂事大气。
却不知我身为皇室公主,本是最娇最俏。
只为追逐他,拼尽全力,气喘吁吁。
直到那日我与他人起了争执,卫铮在旁冷眼旁观,待回府后,四下无人处,淡淡对我道:
「此事原是那人更有理些。」
我才惊觉,他好像从来没站在我这头过。
1
重生以后第一件事,是同卫铮退亲。
人人都说,皇家的三公主,落过一回水,再醒来,大概伤了脑子。
不然,怎会舍得放弃这样一位好夫婿。
那卫家大公子,有勇有谋,一表人才,又素来洁身自好,府里连个通房都没有。
我身份高贵,他出身簪缨世家。
我继承母后容貌,他也长得格外出挑。
论及学识兴趣,我们都好竹笛,喜剑,喜兵法,竟是出奇相似。
况且,卫铮自北地回京后,就被父皇指去辅佐太子,时常进宫。皇兄一贯宠我,又知我对卫铮的心思,他有意撮合,遇有围炉煮茶、听雪赏花这样的雅事,常叫我同去。
至于卫铮,遇有合适的孤本藏篇,他也会带进宫,名为送我皇兄,实为托皇兄送到我处。
郎情妾意,天作之合。
说实话,确实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可是我醒来之后,第一句话,仍是要退婚。
外面议论纷纷,退婚这样的事,于女子名声,总是不好。
况且,天子御批,皇室联姻,岂能说退就退?
若是退了,折辱卫家脸面。
若是不退,还未成婚,就出了这样一遭,成婚以后,恐伤夫妻情分。
我的侍女阿萝急得不行,生怕父皇会因此生我的气。
我将将落水身子还没好透,若再领些罚,怕是受不住。
我恍若未觉,静静把桌上的几卷兵法收到匣中,不打算再看了。
我本也不喜这些。
我不喜竹笛,不喜剑,不好兵法。
遇见卫铮之前,我是出了名的跳脱娇纵。
父皇待我如珠如宝,衣食住行,样样都挑最好,紧着我这边送。
宫里新结的杏子,我踩在父皇肩头,一一伸手去够,若遇着酸的,便喂进父皇嘴里,若摘到甜,便收起来,揣在怀里,等着回去给母后尝。
也就是天上那轮明月摘不下来。
如若不然,我骑在父皇肩头,怕也要去广寒宫瞧上一瞧的。
父皇宠爱我,莫过于此。
我是在遇到卫铮以后,才一点点沉稳下性子。
我的心上人卫铮,是这个世界上顶顶好的儿郎。
他极自律,每日晨起练剑,十数年来风雨不曾歇。
他只入军营一年就立下大小战功无数,骇退敌寇三百里。
他胸怀江山社稷,心挂天下万民,一腔报国热血,长枪刺破苦寒。
他是山间青松,人间惊鸿。
光是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足够让我喜欢。
他不近女色,不喜欢轻浮娇纵的女孩,于是我摘下满头珠翠,换上素簪,换来卫峥一句出尘脱俗。
我把从前那些话本、纸鸢束之高阁,挽了头发,坐在案前,从练字开始,整宿整宿地写。
我把荡秋千看花灯的时间空出来,在京郊设置粥棚,每逢初一十五,亲自去粥棚布施。
西南战事连年,国库存银告急,我把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钗环取出,换成银钱,充为军饷。有我带头,世家贵女也多效仿,筹得数万两银,尽数运往西南。
父皇曾抚在我发顶,沉沉长叹。
他道:「长安,你变了许多。」
父皇说做他的女儿,做大靖的公主,其实也不必太乖巧懂事。
如今我变成这般模样,他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我告诉父皇,自然是好的。
又有什么地方不好呢?
卫峥私下里也同我ƭų₅说这样很好,我这样识大体,胜过天下女子万千。皇室公主,自当心怀天下,一言一行,为人表率。
他这样夸我,我欢喜得像被摸了一下的小猫。
其实我长于深宫,又被宠得不知世事,天下万民于我,不过一个遥远的概念。
只是碰巧我心中那人,心怀苍生万民,我也才将这家国装入心中罢了。
我费尽心思追上卫峥,只为了配和他站在一起。
华阳郡主与我自小一起长大,我们算是表姐妹,每每与夫君吵架赌气,她都躲到我这里来。
谈及他们夫妻二人的冷战缘由,竟是她那夫君,休沐时起得晚了,手里刚好又压了几个卷宗没处理完,没有陪她去郊外的庄子上踏青。
在我看来,这实在是再小不过的事情了。
若是为这种缘由便要冷战,那我怕是早早找根柱子一头碰死算了。
华阳余怒未消,愤愤把手中帕子揉为一团:
「既为夫君,岂不该事事以我为先?既是休沐,又处理什么卷宗?我看他明明就是犯懒!我们新成婚时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他——他分明是不爱我了!明日我就同他和离去!」
我一把将怒冲冲的小表姐抓回来,十分柔和地宽慰她:
「表姐息怒,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朝朝暮暮?
我求的是与卫铮长长久久。
前世我拼尽全力活成卫铮喜欢的样子,同他结为伴侣,虽聚少离多,也算求仁得仁。
他一年大半时间都驻守在北地,偶尔回京,也是来去匆匆。
要进宫面圣,要与久别的同僚叙旧,要处理一应细碎杂事,要与家中的族叔兄弟祭祖,再出上几个不远不近的公差。
他出去做事,我便在家安心打理好一切。
我从日出等到黄昏,把他放在心里仔仔细细地描绘,然后去做我自己的事,去施粥,去读书,去画兵马图。
若遇上头痛难眠,我便自己安静喝药睡觉,没有叫他操过半点心。
像华阳郡主这般的委屈,一开始我心里也是有的。
可我究竟喜欢卫铮什么?
我喜欢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每一个瞬间。我喜欢他在我面前翻过一页书,袖中有乾坤;我喜欢他利落上马,一展生平抱负;我喜欢他挽弓时眉间的意气风发,我喜欢他落笔时的力透纸背。
他那样优秀,我也该在自己的世界熠熠生辉。
爱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彼此独立。
我们顶峰相见。
我压抑自己时时刻刻对他的思念,不拘泥于某时某刻小情小爱,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共鸣。
直到那年团圆夜。
那是正月十五,极南之地送来几筐活蹦乱跳的湖鱼,这时节难见湖鲜,皇嫂亲下厨,邀请我们几个兄妹到东宫一叙。
快散席时,皇嫂提议,今日难得热闹,不如温几盏酒来喝。
送酒上来的丫头许是紧张,竟不知怎的,脚下一绊,若不是我及时抬手扶了一把,险些要撒皇嫂一身。
天大寒,屋里地龙烧得极旺,皇嫂衣着单薄,若是被酒一淋,定然要湿透身了。
万幸没事,我皇兄任太子多年,行事素来宽厚,皇嫂夫唱妇随,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性子,她挥挥手,正准备叫那丫头下去,没想到坐在一旁的皇姐发了话:
「殿前失仪,以下犯上,这样的丫头,合该拖出去杖责。」
皇嫂黛眉轻皱:「正值年节,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动枪动棒?」
皇姐咽下一口酒,冷冷地讽道:「太子妃以后是要母仪天下的,切莫一时妇人之仁,坏了规矩。」
我皇姐从前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嫁了人,我那姐夫私下侵占民田,被人告发。姐夫下大狱时,她曾求皇兄帮忙疏通关系,只是皇兄处在太子那个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想来也是爱莫能助。
待父皇法外开恩放姐夫出天牢,他一双好好的腿脚,竟跛了。
皇姐由此与我们几个兄妹疏远了关系。
皇姐与皇嫂起了争执,说到底也是女人之间的事,在座男宾不好插话。我见气氛不好,便好心上去打圆场:
「今日都是自家兄妹,不说见外的话。一点小事,罚俸半月,以后不再近身伺候便是,各位兄嫂莫因此坏了心情。我瞧这酒甚好,长安先敬各位一杯,愿诸君往后事事顺心。」
皇姐不依不饶: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依国法,自当杖责。若依家规,此事有太子妃处置,小妹,你这是越俎代庖了。」
一场宴不欢而散,我心里不高兴,但想到皇姐分明意有所指,她夫君又遭了不幸,也就生生忍下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回府之后,四下无人,卫铮淡淡同我道:「此事原是你皇姐更有理些。」
我侧目看去,他站在灯火阑珊处。
仍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
只是这么多年,我竟好像第一回细看他。
2
我提退婚提得太干脆利落,像极了前世我同卫铮提和离的时候。
卫铮极其不解,他震惊,委屈,甚至莫名其妙。
我拂去肩上落的一点残雪,十分平静地告诉他,我本也没想要他替我出头的。
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身后势力错综复杂,身份立场不同,虽说是家宴,稍有不慎,就是朝堂上的一场弹劾。
我本也没想让他同我皇姐起争执。
元宵家宴上的风波,大家各有对错。
我想要的,不过是私下里,闺房夜话,他站我这边,嘴上替我出出气。
权当哄我也罢。
卫铮蹙眉:「你本最识大体的,我不过就事论事,何故要同我闹到这般田地?」
我一字一顿问卫铮:「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夫妻一体?」
就连华阳闻讯也赶来劝我:
「这般一点小事,吵两天假就完了,何必闹到就要和离。看那卫铮,离家在外,一点风月之事都不沾身,这样一心一意的好夫君哪里找?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还是你教我的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咽下满腔苦涩,轻声开口,声音却哑:
「表姐,我今日方知,两情若要久长,相配没有用的。」
相爱才有用。
卫铮也并非不爱我,只是我在他的世界里,排在很多东西后面。
天下万民我不可比,自家人的一点争论,哪怕我错到千夫所指,他竟私Ṫü⁷下里也不能帮一帮我吗。
况且我自觉也并没有说错什么。
不过好心劝架罢了。
我花了那么多的年岁去追逐他,到头来,黄粱一梦,终是一场空。
自我重生过来,便整日恹恹躲在屋里,不爱出门。
如此过了半个月,太子妃约我赏画。
书画一途,太子妃素日并不擅长。我一听就晓得,约莫是卫铮要找我。
他站在花窗背后,长身玉立,如青松挺拔。星星点点的光斑错落在他身上,我一时看花眼,在屋外瞧了好一会儿才进去。
卫铮问我:「为何要退婚?」
我伸出手,从他那边接了一捧光,自顾自道:「卫铮,你是前日巡边回来的。
「你前日上午回的京,下午给府上老夫人侍药。
「昨日你进宫面圣,太子去刑部,你随行在侧。你拜访了你的恩师、两个世伯。路遇几个恶少欺负良民,出手相助。
「便是今日,也是晨起练完剑以后,先去了一趟军器监,才来寻我。」
卫铮上前一步,眉宇间染上些许罕见的焦急:
「你是恼我来得迟了?这些我都可以解释。」
我摇摇头:
「我并不恼你。你食天家俸禄,奉旨辅佐我皇兄,身上的差事自然第一要紧。父母恩师在上,久别归来,自当先尽了孝道。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也不能拖到日后再做。晨起练剑,是你十数年的习惯。去军器监,也是职责所在。
「况且我身在宫墙,你是外臣,想见我一面,还要托请太子妃做局。
「你有你的难处,我不怪你。」
我望向卫铮,这一年,他十九岁,身上没有公子王侯的骄矜,端肃清贵,谦谦君子,全都是我最爱的模样。
我略有一会儿失神,咬住下唇,片刻方道:
「只是——在你心中,家国天下,道义礼法,亲友同僚,事事皆在我先。」
我追逐在他身后,改掉一身顽劣习性,也曾换得他片刻回头看我。
终不能同行。
卫峥怔在原地,我后退一步,屈膝行下一礼:
「卫小将军,你我的婚事,还是退了罢!祝你往后前程似锦,事事顺意。」
往后事事顺意,再无我相陪。
出门时,一行白燕飞过高高宫墙。
我抬手捂住酸涩的眼,心中暗想——无我相陪——其实卫铮根本也不需要我相陪。
3
婚约最后到底退了。
同婚书一同交到我手上的,还有父皇的一道口谕。
他罚我闭门思过三个月。
皇权在上,岂能朝令夕改,我意气用事,毁了一桩婚,父皇对我的惩罚,已经算得上很轻。
我日日守在窗前,看窗外一树繁花由盛而败。
若太无趣,就抄经做绣活打发。
佛经抄写到百遍țû₁,阿萝打起帘子,领了个人进来,这人我自幼认识的,名叫谢危,南平王世子,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他。
谢危迈着长腿进来,散散漫漫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待瞥见桌上的佛经,就单手一指开始嗤笑:「李长安,我早听说你转了性子,多年不见,怎的青灯古佛,竟然变成个老尼姑?」
我们自幼相看两厌,一听见他说话,我就觉得头痛。
我捂着额头问:「你不是一直在蜀地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爷来瞧你。」
「……啊?」
谢危垂下眸子睨我一眼:
「你别想太多,我回京一趟,带了些荔枝。陛下让我把你的那一份送到这里来。」
我心下了然。
约莫是父皇罚我禁闭,又来宽慰我。
这些年都是这样,他舍不得真罚我的。
侍从端上来一叠用冰镇的玲珑小果,红艳艳的,底部缀着两片绿叶,几乎嫩出了水。
我情不自禁多看两眼,然后故作淡漠:「多谢,可惜我不爱吃甜。」
谢危不置可否唔了一声,旋即坐下捞了一个荔枝塞进嘴里:「听说你退婚了。」
从小到大,只要这个人出现,总是这么讨厌。不用想也知道,他下一句话该是:「退过婚的姑娘可不好嫁人,得亏你投生帝王家。」
我自幼娇纵,后来虽是刻意敛了许多性子,但在谢危面前,却是敛不起来。
我站直了身,双手一叉腰,居高临下看着他:
「退了又怎样,还轮不到你来看我的笑话。」
谢危吃没有吃相,坐也没有坐相。一双长腿不受拘束地岔开,懒懒散散道:「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小爷只是知道,你明明喜欢卫铮许多年,突然退婚,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突然就哑口,说不出话来。
我从未想过他会这样说。
没人觉得我委屈,卫铮是样样好的如意郎君,我为一点子微末小事闹到退婚,头痛难眠时想来,自己也觉得矫情。
可是又好委屈。
满腔苦,无处诉。
神差鬼使地,我认认真真地问他:「若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你要怎么办?」
谢危也就坐直了认认真真地答:「你我之间,好歹也有几分过往情谊,自然是要帮你找找场子。」
我怔在原地顿了顿,才道:「多谢。」
「不谢。所以,你是受了什么委屈?」
我默然良久,最后只是道:「谢危,我头疼,你快伺候伺候我,本公主以后姑且与你和好。」
谢危一副「你要不要看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的荒唐模样,明明被气得不轻,又硬生生忍下来,压下眉头的一点不耐,问道:「怎么伺候?」
我扬起手,十分跋扈朝边上一指,霸气道:「你把这盘荔枝给本宫剥出来。」
待凝神细看,银碟空空如也,旁边果皮堆成小山,哪里还有什么荔枝的身影。
他居然悄悄给我吃光了!
我大怒,气得头发尖都要冒出火来,扑腾着朝他打去:
「你——父皇让你把东西送来给我,你居然自己全吃了——你这是抗旨!我……我定然要去参你一本!」
谢危朗声大笑,矫捷避开扑打,几个腾挪闪到门外,百忙之中还在我头顶摸了一把:
「小没良心的!我等你去参。」
我提着裙摆追出去,只见门外长廊上,安静放着两筐荔枝,满满当当,还冒着冰镇后的白气,刚刚谢危所吃,不过冰山一角。
再抬头望去,空旷游廊上,哪里还有谢危的影子。
嗐!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讨厌。
我十分愤愤,朝竹筐狠狠踢了一脚:
「呸!我才不吃!」
旁边的阿萝看见,忍不住捂嘴轻笑:
「殿下自从落水后便闷闷不乐,世子爷来过这一回,殿下才终于有些生气。」
我撇着嘴道:「生气?生什么气?本宫确实是一看见他就生气!」
4
三月之期转瞬而过,我解了禁足,还未来得及去园子里逛一圈,阿萝慌慌张țű¹张递来消息——东夷派了使者来大靖。
这事前世也有,两国邦交,使者往来是常有的事。
我不知道阿萝为何这么惊。
只听她尚来不及把气喘匀,就匆匆忙忙道:「东夷使者带了高手来,要同我大靖武者比武论道。东夷使者有言,若是无人能胜,就请陛下把公主您嫁与东夷太子,以结两国之好。」
竟是以我为注。
两国邦交,和亲也是常事。只是东夷使者这么做,并非有意求娶,意在折辱我大靖。
西南战事连年,风波将定,国库空虚,东边是再经不起纷争了,东夷国算准了我父皇不会拒绝。
况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嫁给东夷太子,来日太子登基,中宫之位,岂能轮到我一个外族人来坐。
父皇宠我四海皆知,我是一国公主之尊,若远赴东夷和亲,却只做个侧妃侍妾,置我大ẗũ̂₌靖皇室脸面于何地?
东夷此番打得一手好算盘。
前世我早早成婚,不想此世与卫铮退亲,居然又牵扯出这么多纷乱。
我抿住唇,吩咐更衣。
演武场上,两国权贵分席而坐。瞧着人多,却是静悄悄一片,唯有那东夷武者格外醒目。
只见他身高九尺,壮实而彪悍,双臂赤裸,露出鼓胀如铁锤一般的肌肉,此刻正站在台上叫嚣:「怎么?堂堂大靖,竟无一人敢应?」
确实是无人应战。
其实台下坐的公子王侯,多有习武之人。可是两国比武非比寻常,若是输了,输的不是一己之身,而是一国颜面、公主婚嫁。他日若是追究起来,天家雷霆之怒,牵扯到背后的家族也说不准。
谁也不是为自己一个人活的。
没有万全之策,没人愿意当出头鸟。
父皇面无表情坐在高台之上,喜怒难辨。见到我来,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这般僵持不下,忽见一道身影伸手在围栏上轻轻一拍,借力腾空,整个人干净利落地跃上了比武台。
居然是谢危。
别人我不知道,但谢危我却最是清楚,他含着金钥匙出生,被家中祖母一路溺爱养大,算是纨绔中的纨绔。他幼时唇红齿白,养得一身细皮嫩肉,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是课业写得不好,被先生打过掌心。
一直到他父亲南平王从南方回来,看见这个幼子竟比女儿家还娇气,遇到暑热还要打伞撑花,这才强行拎着他去了蜀地磨炼。
一别经年,谢危依旧一副骄矜模样,我并不知他身手如何。只是此时那壮硕的东夷武士站在他面前,好像一堵城墙。若有神兵利器在手还好说,如今圣驾在前,两人都是赤手空拳,这样近身肉搏的战斗,他能有几成胜算?
终于有人上台,东夷武者问道:「你是何人?」
谢危神色淡淡,紧绷的下颌线上却勾勒出一丝冷意。
他说:「在下不过是公主身边,一个护卫。」
我猛地抬起头来,张开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武者嗤笑道:「如此场面,只你一个护卫来?我看这大靖真是无人。」
谢危半垂着眼,冷冷道:「兄台说早了,非我大靖无人,是你不配。护卫公主乃我之责,你且先过我这一关吧。」
他们仍然在说,台下也起了些骚动。
就连阿萝也在我耳边奇道:「殿下,世子为什么说他是您的护卫?」
我瞪大眼睛看着站在台上耀目如星的谢危,蓦然想起一段久远的往事。
之前谢危说,我们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其实真要论起来,换个「自幼便相看两厌」或许更为妥帖。
在为了卫铮改性子以前,我是宫里面说一不二的娇纵,被底下人捧得飘飘然,自诩天命贵女。我那时偷跑出宫,又刚好沉迷一切亮晶晶的东西,站在首饰铺子里,蝴蝶簪子插上满头,金光璀璨粼粼,正被店家吹嘘成天女下凡时,碰巧被路过的谢危看见。
他说:「嚯!小爷可是眼花了,谁把糖画插在头上卖。」
梁子就此结下。
那时我们年少,都仗着家里的背景作威作福,小霸王当惯了,自然谁也不服谁,算是天生的死对头。
唯有一次。
那时西南匪患频发,他父亲带三千兵马剿匪,途经岭南瘴气丛林,又遇蛇沼迷雾,大军失联十数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除却三千兵马,此役南平王还带走了谢危的两个兄长一同历练,家中只留下年迈的祖母和谢危这个幼子。
偌大一个南平王府,一夜之间,好像说倾覆也就倾覆了。
我冒着大雨偷跑出宫,连夜敲开谢危的窗。
我同他说:「谢危啊,你这个名字起得不好,哪里有人以危为名。
「还好,还好,本公主名唤长安,真要万不得已,你就进宫来,做本公主的侍卫。
「从今以后,你危我危,我安你安。本殿下不才,总算也还护得住你。」
我生平头一回不精致漂亮,穿着小太监衣服,被大雨淋得落魄,等回去就发了高热,昏睡几天,醒来又遭母后禁足。
等再得到谢危消息,只听说大军有意隐瞒消息,深入苍山腹地,已将匪患一扫而空。
至于谢危本人,已经被南平王强拎着去了蜀地。
山高路远,我们诸事缠身,又各自长大,知道男女间要避嫌。
再后来,我迷恋上卫铮,谢危的书信也就渐渐不再来了。
此刻阿萝一声惊呼,我跟着望去,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再顾不得其他,横出一声:「谢危——!」
只见谢危便被东夷武士一掌击落,如同断线风筝一般滚到台边,没了声息。
原本因为谢危上台起了些骚动的观席彻底静了下来,东夷武士已在大声吆喝新的对战者上台。
多年钻营,在剑术一道上,我也算是颇有些造诣,这三五招细看下来,已觉察出,那东夷武士招数多是以双掌劈、砍,他素日该是惯用重剑一类的武器。
绝对力量面前,再灵巧的招式也只能算花架子。只是有一点,那武士出招时左腕总略内翻些,约莫手上有旧伤。
这大抵是一个突破口。
我能看出,自然别人也能看出。
观席上又缓缓站起一人,眉飞入鬓,端肃清贵,正是卫铮。
他风神绰约,不似凡人,就连那东夷武士也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正欲抬手请他上台,忽听得背后一声轻嗤。
谢危已强撑着站了起来,歪头挑眉,抹去唇边溢出的一点血渍,双眸明亮好似火焰:
「劳驾排个队,我这里还没打完。」
5
没人知道谢危是怎么赢的。
又或者说,在场的每个人都看见谢危赢了,却不敢相信谢危能赢。
他明明被击倒摔落那么多次,呕出那么多的血。
他赢得惨烈,东夷武士沉重的身躯,像小山一般轰然倒下,谢危也就跟着轻飘飘地躺倒下来。
两败俱伤,父皇面上仍是喜怒莫测,他不动声色同东夷使者打着机锋,大家相互客套,可东夷千挑万选出来的武士输给大靖一个「护卫」,明面上,是东夷颜面大失。
伤者被医官带走医治,观席的人尽数随圣驾撤走,一时之间,偌大演武场只留下我和几个侍女。
我走上前去,一踮脚,瞧见台上开着大片黑色的花。
那是谢危的血。
其实长安城里有很多姑娘都喜欢谢危,张扬恣意,骄傲自负,又生得明眸皓齿,漂亮得不像话。
我闭上眼,想起谢危被人抬下去时,近乎破碎的样貌——不漂亮了。
我慢慢地想,一个人,竟然能流出这样多的血。
我欠他天大一个人情。
我去太医院瞧了谢危,他浑身缠满细布,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太医说,看得见的都是皮外伤,便是肋骨断了也算小事,如今最怕,是他器脏受损。
他重伤在身,不便搬动,我也就在太医院寻了处隔间置上一张小榻。院子里的海棠花都谢干净了,我折来莲池里开得最好的睡莲。
谢危一睡两天,第二个夜晚发起高烧。太医说,只怕他熬不过,菡萏花香清浅,我把他额头上滚烫的帕子用冷水重新冰过。
我们有言在先,他危我危,我安他安。
如今我既好端端坐在这里,他也该好端端醒来。
上天总该庇佑他。
照料伤者其实是一件无趣的事,谢危总在昏睡,浑身上下,又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乌黑两簇睫毛,被雪白细布一衬,格外惹眼。
前世嫁与卫铮,他曾赞我一句,说我不似一般小女儿娇俏,只知风花雪月,闲下闹着要数什么睫毛。
闲来无事,我把谢危的睫毛数了一遍。
谢危在第三个黄昏醒来。
昏黄日光被窗纸细细筛过一遍,给紫韵睡莲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几个太医给他诊过脉,阿萝跟着去煎药,屋里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身上细布拆了些,望去满是触目惊心的伤。
「谢危,你知道么,你有一百五十七根睫毛。」
少年喝水的动作一滞,似乎没想到,他醒过来,我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
少顷,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问:「是么?算多算少?」
我摊开手,摇头笑笑:「不知道,没数过别人的。」
6
谢危回京述职,本待不了几天。
可是遇上伤重,父皇给他准了病假。
他这个人,明明浑身上下都是伤,偏生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来的话,又叫人听了想打他。
他说我:「绣的虎纹像只猴。」
我说:「嗯,配你这只猴。」
于是谢危就在榻上僵硬地扑腾起来:
「啊……给我的?小爷头昏看错了……仔细一看,分明是虎虎生威,栩栩如生,堪称仙品!」
我平静道:「不是给你的。」
「那是?」
「给猴的。」
「……」
难得见他吃瘪,我心情大好,笑盈盈讽他:「听闻外面喜欢你的姑娘很多,本公主想着,她们大概是跟你接触少了,不晓得你生这样一张讨人厌的嘴。」
谢危忽然变了脸色,捂着心口,说是好像伤口裂了。
他那伤口早已结痂,此刻衣襟严严实实拢着,又是玄色,倒也看不出血痕,唯有捂在心口那只手青筋暴起,像是真疼得厉害。
我一时情急,丢下针线去看他。
不妨被他一把搂住,摁在怀里。
刚想要挣扎,一颗蜜饯就顶破牙关被喂进来,融在舌尖,化开丝丝缠绕的甜。
谢危单手枕在脑后,唇边挂着恶作剧得逞后的笑,漫不经心道:「中午问送药的小药童要的,你们宫里的人也忒小气,只给一颗,说是吃多了上火,跟药性犯冲,小爷自己都没舍得尝。
「外面喜欢我的姑娘多,李长安,你可是吃醋?」
唇边好像还灼烧着他指尖的热度,我顿在原地半晌,而后恼羞着,一字一顿道:
「世子爷,你的伤不是没好,怎么身手这般灵活?」
谢危「哎哟」一声,蹙起眉心,软绵绵地躺倒下去:
「许是回光返照,快叫太医来瞧瞧,怕是不成了。」
他装模作样,浮夸做作,我简直没有眼看,伸出手去打他,却被他捉住,倏尔用力,紧紧攥在心口。
喜鹊停在窗棂上叫得欢快,屋内睡莲早已换成合时节的金桂。香气浮动,谢危闭着眼,蹙起的眉头舒展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懒洋洋地笑:
「李长安,我打赢了,你没有去和亲。
「还好,还好,你还在这里,小爷没把你弄丢。」
掌下是他心跳,沉稳可靠,一下一下。
我慢慢地数,忽略自己心也漏跳一拍。
等到宫里的枫叶火一般红,母后便重新议起我的婚事。
这年我十六,按说年纪也不算太大,只是母后被这次的事情弄得心有余悸,东夷虎视眈眈,难保哪天又派了使臣来提亲,到时候țű₈真不好说了,亲事还是早定下的好。
其实世家王侯里,本有几位公子是母后心仪的。可经历过上次那一遭,紧要关头,母后属意那几个人,居然无一人肯站出来,母后也难免意冷。
簪缨世族遇事总是权衡太多,上次站出来的,除却一个已经退过婚的卫铮,只剩个谢危。
可惜我们自幼不对付,即便成婚,恐怕将来也是一对怨偶。
母后一番考量我尽数听过,直到此刻才开了第一句口:
「谢危其实很好。」
「很好?若是你愿意的话——」
母后闻言便欢喜起来。
我们身份、地位相配,若是能成婚,再好不过。
眼看一桩喜事就要敲定,我摇摇头,同母后慢慢说:「谢危确实很好,可是我不嫁他。」
母后愕然。
对我千依百顺如母后,此刻也终于忍不住埋怨,卫铮不喜欢,谢危又不要。如今已落到这番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境地,我竟然还在挑挑拣拣,真是早些时候把我宠坏了。
我闷声听着母后数落,心中一片酸涩。
谢危很好。
他那样好。
长安城里喜欢他的姑娘那样多,可是长安城里最显赫有名望的那几家,是不会把家里的好姑娘嫁到别人家里去做续弦的。
是的,我是说,续弦。
我是活不过十八岁的,谢危值当一个从最开始就能陪他走到白首的好姑娘,要是长安城里数得着好的那种才行。
关于我活不过十八岁这件事,恐怕整个皇城里,只有我父皇一人知晓。
遇见卫铮之前,我是皇城最娇ťű̂ₓ蛮跋扈的公主。
女红课业一塌糊涂,整日想着爬树摸鱼,总是变着法子偷溜出宫去玩。
如今想来,那时愚蠢,却也生机勃勃。
所谓父母之爱子,为其计深远。
我父皇坐拥四海,他难道不晓得,身为女子、一国公主,学识伴身,自当端庄娴雅么?
可他依旧选择把我养成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模样。
因为我注定短寿。
诗书经文,骑射琴棋,费了力气去学,学了又用不到,又有什么意思。
不如做他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安心玩耍,痛痛快快去活。
故而,我为了卫铮转性时,父皇曾沉甸甸发问,我变得刻苦努力,懂事又识大体,他也不知是好是坏。
母后怀我时,被后宫错了主意的嫔妃下毒,不过七个多月就早产。她生我生了两天两夜,只知道生下来的婴孩浑身青紫。人人都道,是胎儿在腹中憋了太久的缘故,殊不知,那时的我就中毒了。
太医院院正为我施针封毒,叫我与寻常婴孩无异。此事甚秘,就连母后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父皇替我起名长安,又宠我最甚,我一直以为,以国都为名,是为重视。
直到前世毒发身亡,我才顿悟,长安,长安,说的是一个父亲不能宣之于口的祈盼。
若非如此,又怎会纵容我到,连赐婚圣旨都可以改回的地步。
前世我彻夜苦读,整宿写字,头痛难眠时,还曾自嘲过,暗笑自己被养得太娇,连这一点苦都不能吃。
殊不知……殊不知……这就是毒发之兆。
7
谢危定下回蜀地的日子是在九月初。
本该离去的人却出现在我的粥棚,接过一旁侍女手中的木勺,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盛粥。
他性子张扬,惯穿明亮颜色,明明是个俊俏如玉的小郎君,偏生沉着脸不说话,一副恨天恨地快来哄我的模样。
我有些心虚,分出一个手指戳戳他腰间软肉。
那人后退半步避开,抿着嘴,还是不高兴,半晌方道:「李长安,我要走了,你竟也不来送送。」
我说:「今天是初一。」
「所以?」
「初一我都要施粥的。」
谢危长长拉了一声:「哦。」
到底是我对不住他,我唤来阿萝替过手中的差事,拉着谢危去了后面的凉棚:
「你尝尝今日这粥,一大锅都是我亲自熬的。昨夜都只睡了半宿。」
「所以?」
「所以你喝过,别气了。」
谢危喂到嘴边的瓷碗立马放下,他说:「那不喝了,小爷要气的。」
我觉得好笑,又有些理亏,乖觉拉了他的袖,小声问:「你要怎样才不气?」
他扭过头去,状若随意,唯有耳边攀上的一点红痕透露出紧张:
「李长安,蜀地有趣的东西多,吃食像你的脾气一样辣,山川灵秀,芙蓉花开得最好。你如今既然不喜欢卫铮了,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我就大大方方朝着他笑:「好啊。
「谢危,本公主偷偷告诉你个秘密,前几日母后找我,说是怕东夷再打歪主意,要把我早早地嫁给你。」
少年骤然回身,高高束起的马尾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一剪眸光垂下来,眼里跳着雀跃:
「你怎么说?」
「我啊……我说我不嫁。
「母后的话提醒到我了,皇室适龄的公主只我一位,要是嫁给你了,下回东夷再来,怕是只有从宗族过继一位姑娘替我去和亲。」
我撑着脸看他道:「别人家的姑娘也是姑娘,该被好好爱着的,我自己的责任该自己担,你说是不是?」
谢危默然片刻,而后嗤道:「你怕别人嫁去东夷吃苦,所以要等着,一直等到东夷不再打歪主意。」
「李长安,你这又是什么歪道理?」
「倘若东夷一直不来说亲,你就一直等着,等上三四十年,皇室有了新的适龄公主,到时候你七老八十——」
我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到时候我七老八十,嫁给别人怕是嫁不掉了,谢危,你还娶不娶我?」
少年讥讽的话头猛地截住,乌黑的羽睫垂下来,半晌,慢条斯理抚平衣袖上的一点皱褶,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你真是没有良心。」
「那就是要娶?」
我眉开眼笑,捧起他刚刚放下的白粥,美滋滋地尝了一口,继续道:「其实我去和亲也挺好的,到时候你做个将军,我做个内应,咱们里应外合,大靖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他日名留青史,你我二人,也算是长长久久了。」
谢危冷哼一声,脸色坏得不能再坏:
「谁教你的,长长久久这么用?」
「我自学的呀,这个叫家国大爱,你的境界不要那么低。」
谢危没个好气道:「小爷在蜀地这么些年,不是叫你去学什么天下大爱的。」
他这样说,不经意透出一点少年的得意。
关于他在蜀地那些事,其实我也常听到。
制连弩,改战甲,当地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陈年卷宗给他翻出来,起白骨,查冤情,连破奇案,还得当地一片清明,年少惊才,是不少人心里的青天大老爷。
如今宫中羽卫所用机栝,其源头就是谢危改制的连弩。
这一年他十六岁,不过是同我一般大。
但这些,比不得谢危此刻,从怀里摸出一支金簪,来得震撼。
那是枚蝴蝶簪,形状款式,一如当年,他嘲我卖糖画时所戴。
一共十二枚,西南战事吃紧时,已被我尽数捐赠。
如今却又好端端在他手心。
谢危略抬手,那发簪就稳稳当当落在了我发髻上:
「李长安,你听好了,你歪理一套又一套,小爷是一点不认得。
「东夷咄咄逼人,不过是欺我西南战事将平,大靖国力空虚。休养民生,不在一时,非我之力能及,不过于钱粮道上,我却能尽一份薄力。我已请旨前往两江,追缴户部亏空,试行新政,最多三年,定还你个国库充盈,无人敢欺。
「当首饰这样的事,绝不会再叫你做了。以后你要护你那什么天下万民,想想你身后,我护着你。」
我怔住,心跳一下一下,震得头晕目眩,有如雷击。
三年……那是我的十八岁以后了:
「要是等你回来……我已经……」
我深吸一口气,把原本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
「要是等你回来,我已经成了东夷太子妃……」
谢危轻轻笑了,翻转手腕,毫不掩饰身上的杀意:
「天涯海角,不死不休,李长安,我追你回来。」
我安静看了他许久,而后伸出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碎发:
「两江水深,护全自己。你且放心去,不管多久,我一定等你的。」
8
谢危去了两江。
他虽是南平王世子,但官场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推行新政,追缴亏空,他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很多人想杀他。
他也杀了很多人。
但那些明枪暗箭,血气淋漓,他同我只字未提。
寄来的书信只道:「江南好,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来日海清河宴,与卿共赏。」
我ṭũ̂ₖ也终于绣出不像小鸡的仙鹤,规规整整的麒麟。针线一一寄去,他问:「干嘛做这么多,一年四季穿不完。」
我也就笑嘻嘻提笔回他:「不多做些,怎能督促世子爷清廉,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你且留着慢慢穿,能多穿些年岁最好。」
许是我命好,东夷国君突然中风,半边身子瘫了。正是夺嫡的紧要关头,没哪个皇子想不通,要来娶个异族王妃。
我得以有时间,做了满满一箱子针线,等着日后留给父皇和母后。
近年关,宫里按旧俗,到渭川狩猎。
我见到久违的卫铮,他只射中一只鹿,我晓得他的箭术,能百步穿杨,定是藏拙了,无意去争头彩。
果不其然,夜里又在营地见到卫铮,他手里提着两只大雁。
我道:「好巧,卫将军收获颇丰。」
他说:「不巧,问了太子妃你在何处,特意来等你的。」
我奇道:「小将军找我何事?」
从来端正清明的人,此刻却身形萧瑟。
他明明望向我,又好像透过我,望向某处不知名的虚空。
他说:「我这里疼。」
我望向他胸口的位置,眨眨眼,有些莫名其妙:
「要不……请个太医瞧瞧?」
「是心病。」卫铮微微笑起来,「长安,是心病。」
卫铮垂下眼睛,面色很难看,他说得艰难,像是在回忆什么痛彻心扉的事情: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们成婚,后来闹到和离。那和离书我也没有来得及写下,你死得突然。
「你走时我虽震惊,但也没有觉得多难过。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北地新来了个督军,以前做御史的,为人尖酸刻薄又小气,最喜欢一边吃饭一边问你军情。
「卫家家训严,自小教的就是食不言寝不语。我常暗想,他一边吃饭一边问话,一炷香时间都吃不完一顿饭,为何不快快地吃完,再好好做事。
「这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与我自幼习惯相左,我总觉得别扭,偏生又不好与人说明。
「我那时突然就想,要是长安你还在就好了。夫妻夜话,你会偷偷骂他——哪里来的老学究,臭石头一样,气到我家夫君了。
「那是个梦中梦,我太想你,于是就真的在梦中梦见你。我把委屈一一向你诉说,可是你那样冷漠。你同我说,老先生一点小习惯没有恶意,他也是一片真心为万民,我该多体谅他,
「我说我自然知道要体谅他,我只是同你诉诉苦,我委屈。
「你很冷漠地问我,有什么委屈?你说以前我都是这么劝你的,叫你多识大体。
「然后梦到这里就醒了,长安,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卫铮站得离我很近,却好似隔着万水千山。
营火噼啪作响,大抵是烧到飞蛾,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味,雾气朦胧。
我安静听完,本该心中快意的,可是听到他后面过得也不好,又快意不起来。
许久之后我开口,慢慢同他道:「我啊,我这个人,素来比较喜欢玩。如果不是遇见你,我大概就是要痛痛快快玩一辈子了。可我毕竟遇见你了,一直没同你说,其实我不喜欢竹笛、不喜欢刀剑,也不喜欢兵法,那都是装着喜欢来骗你的。
「但我喜欢你送我的孤本,也很喜欢点灯读书册的那些时日。书里有山河远阔,有好的道理,我在京郊设置粥棚,哪怕只填饱过一个人的肚子,想来也是善事一件。
「如果我在梦里说,受过你许多委屈。那我们两清了。因为喜欢你这件事,把我自己变得更好了,我该谢谢你。」
卫铮,我们两清。
卫铮的脸色却是一点也没有变好。
他提起那两只大雁,涩然问:「倘若我不想两清?」
我摇摇头,轻声道:「我不能收。」
「是因为谢危么?」
我想起那个毒舌又讨人厌的家伙,唇边不自觉绽开一点笑:
「嗯,是啊,他嘴上一直都欺负我,但是仔细想想,又唯独偏爱我一人。他是很好很好的人,想来日后我们不会相敬如宾,大抵是要热热闹闹,做一对欢喜冤家。」
谢危在两年半后回来。
是个晴天,四月,春日最好的时候。
我正在花架下小憩, 被一个叽叽喳喳聒噪的人吵醒。
「喂, 李长安,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哦, 现在流行瘦美人。」
「扬州瘦马也没有你瘦啊!」
我跳起来去拧他的耳朵:
「瘦什么马,你到底去两江干什么了?」
「啊……疼……疼……疼……姑奶奶,您轻些, 自然是去筹银子,填国库,没日没夜干活去了, 要不然,小爷怎么能提前这么久回来,还不快置办一桌好菜, 给小爷接风洗尘。」
「还没吃饭?」
「自是第一时间就来看你了。你怎么睡在外面,风多大。」
我揉一揉眼睛,忽然就有点委屈:
「谢危,你总算回来, 等你好久,我头好痛。」
「头痛?被风吹的吧,你看我就说。」
少年嘴上半点不饶人, 身体却很诚实地半蹲下来。
我跳上去,身下那人托稳了, 嘴上还在絮絮叨叨,小老头一般:
「你怎么老是头疼?太医怎么说?诶?江南有个名医,不行的话, 蜀地也有许多好大夫, 咱们回去好好看看。这次回京, 小爷要好好休息段日子,咱们那大婚,你可有相中的喜服料子了,若是没有,我替你相中好几匹苏绣, 全带来了, 等你回头慢慢试……」
我趴在那人背上, 一一应过, 花香袭来,我朦朦胧胧睡去。
又有一点好遗憾。
「谢危啊。」
「嗯?」
「你把我背稳了,待会儿别掉下去。」
「嚯!你看不起谁?小时候偷喝酒, 哪次不是我背你回去。李长安,你也太轻了,回头小爷亲自盯着你吃饭。」
「那我们说好, 你一定把我背回去。」
「行啦!放心吧!我给你带了整整三马车的东西, 吃过饭,背你回去看,唔……有个小水车, 你大概很喜欢……还有花糕,小爷阔绰,全部口味都买了,你吃吃看……」
我把头贴紧少年脖颈, 使劲蹭了蹭:
「谢危,今天这太阳,真暖和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