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裴懷光篡位的第八年,傳來他要娶將軍之女的消息。
將軍願主動投誠,陪嫁百萬雄兵,以求獨女皇後之位。
人人都說這是樁劃算買賣,我亦然。
軍師來當說客:「成大事者,必有取舍。
「阿渡姑娘待王爺一片真心,我們都看在眼裡,但眼下大局為重。」
我默默聽完,麻利收拾好了包袱。
剛走出幾步,又去而複返。
軍師以為我改了主意,卻見我抱起貍奴,笑道:
「勞煩轉告王爺,這貓性子倔,只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我來養吧。」

01
收拾包袱時才發現,八年了,屬於我的東西少得可憐。
不過幾身換洗衣裳,一支素銀簪,幾本醫書,還有爹娘的牌位罷了。
醫署的李藥師向來與我交好,她指了指桌幾上厚厚一曡病案,小心翼翼問道:
「阿渡,這些不帶走嗎?」
我搖了搖頭,看她訝然瞪大了眼睛。
那是裴懷光這八年來每日的診脈、藥方和病情記載,經年累月,紙張泛黃,邊頁起皺。
記不清翻閱了多少遍,如今與我無關了。
出了醫署,我抬眼回望不遠處的中軍大帳,有些失神。
今夜裴懷光設宴款待東軍信使,慶賀兩家永結秦晉之好。
軍營裡熱鬧得緊,幾個喝多了的兵士們正湊在角落說話,我聽見自己的名字。
那兵士有些刻薄:「王爺若是真喜歡阿渡姑娘,早就給名分了,何必拖到現在?」
其餘人紛紛附和:「說得也是,家世、容貌、背景,阿渡姑娘哪樣能跟張姑娘比?」
「咱們王爺,以後可是萬人之上的人,娶妻不得挑最好的?阿渡姑娘封個妃,出身都低了些……」
李藥師覷了我一眼,急忙啐了一聲,憤憤不平道:
「你陪王爺這些年的苦勞,他們倒是半點不提,若是出身好些,哪輪得到甚麼張姑娘……」
我將藥房的鑰匙塞進她手中,只笑了笑。
她紅了眼圈,訥訥道:「非走不可嗎?」
「這醫署就交給你了,萬事保重。」
出了醫署,林青岷已侯了許久,見我背了個小包袱,他一怔,半晌艱澀道:
「成大事者,必有取舍,王爺也是身不由己。
「阿渡姑娘待王爺一片真心,我們都看在眼裡,但眼下大局為重。」
一句身不由己,一句大局為重,已然將我架在高處,無回旋餘地。
他看著我,臉上顯出幾分為難:
「不過一個名分,算不得ţūₑ甚麼,王爺並非忘恩負義之輩,阿渡姑娘又何必這麼倔……」
我輕聲打斷他:「怕是又要下雪了,先生,我該走了。」
林青岷說不下去了,微不可聞嘆了口氣。
今夜無月,星辰稀疏,天幕黑沉沉壓下來。
積雪染了黑,攢著寒意一點點往骨頭縫裡鑽。
剛走出幾步,我去而複返。
林青岷以為我改了主意,愣了一瞬,剛想開口,卻見我抱起一旁的貍奴,笑道:
「勞煩轉告王爺,這貓性子倔,只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我來養吧。」

02
時逢亂局,我一個孤身女子趕路不便,便提前在鏢局僱了武夫。
Ṫú₌武夫姓周,恰好要帶懷有身孕的妻子回鄉安胎,接下了我這樁生意。
周娘子性子熱情爽朗,沒幾日便與我混熟了。
一聽我回燕北是為了祭拜雙親,她眼底多了絲憐惜:
「這世道不太平,你男人怎麼放心讓你孤身趕路?」
又看著我那個小包袱嘆氣,「人不陪著,路上也該備多些衣物吃食,這一走,得一兩月呢。」
馬車裡置了暖爐,貍奴舒服地伸了伸懶腰,一個勁往我懷裡鑽。
我一下一下撫著小家夥的腦袋,尷尬地笑了笑。
約莫將我當作了不受寵的小娘子,周娘子有些恨鐵不成鋼:
「世間男子大多薄情,他待你不好,你更得好生為自己打算。」
我略想了想,裴懷光待我不好嗎?
其實也不是。
八年前,他還是燕王最疼愛的小兒子,被寵得無法無天,整日鬥雞走狗、惹是生非。
我隨師父去王府給王妃看診,正好撞見他被請了家法,跪在祠堂被打得嗷嗷叫。
王妃又氣又急,說得給他說門親事,以後就讓妻子好好管束他。
裴懷光一抬頭,正好與我四目相對。
他疼得ṱű⁸齜牙咧嘴,許是要跟王妃作對,幹脆指著我說:
「孩兒就喜歡ṭṻₗ她這樣的,有本事母親讓她嫁了我!」
當時我只十六歲,臉皮薄,聞言鬧了個大紅臉。
我處處躲著他,偏他非要纏著我。
一會兒送明珠閣的朱釵,一會兒送福臨門的Ṫú₁酥點,一會兒送珍寶樓的古畫。
我避無可避,只好每回都躲去王妃院中。
他也不惱,求了王妃應允,讓我教他針灸按摩之術,以便為母親侍疾。
我只好繃著臉給他上課。
裴懷光人聰明,甚麼東西一學就會,人也長得好,連蹙眉的樣子都極好看:
「阿渡,你就不能對我笑一笑?」
我瞪他一眼,他也高興。
後來,太後千秋,燕王和王妃奉召入京,慘死在秦後手中。
那時天下已狼煙四起,燕北封地富庶,是誰都想吃上一口的香餑餑。
血海深仇,四面楚歌,裴懷光不得不反。
起事前一晚,他將我和師父護送出了天水城,托付給可靠的部下。
他仔細吩咐派來伺候我的婢女:
「姑娘愛清淨,看醫書時不可驚擾;姑娘愛吃甜物,喜芳齋的松子糖要多備些……」
回頭見我哭得兇,又手忙腳亂替我拭淚,「莫哭,我這不是好好的。」
十八歲的我,做了平生最大膽的決定。
等裴懷光在運糧的馬車找到我時,燕家軍已離天水城很遠了。
他氣急敗壞,又舍不得罵我,最後只能將我往懷裡一摁,嘆息著在我額上落下一個吻:
「阿渡,我定不負你。」
他用八年時間,將自己淬煉成一把鋒利的匕首,運籌帷幄,殺人不見血。
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早已成了沉穩老練的一方梟雄,問鼎天下指日可待。
他總是很忙,操持練兵、領兵作戰、軍機研究,一樁樁一件件,都得由他思量定奪。
我跟隨大軍搶救傷員,每日裡是做不完的手術,寫不完的病案,研究不完的病例。
每日裡只有為他診脈時,才得片刻喘息。
兩個人灰頭土臉對望,彼此都能笑出聲來。
第一回上戰場,我整整做了三日噩夢。
那是橫飛的血肉、痛苦的號叫、戰馬的嘶鳴和火藥的硝煙,一如修羅場,絞殺著活生生的人。
即便如此,我從不覺得苦,也不覺得累。
可後來……
「這戰一打起來就沒完沒了,也不知道何時到頭。」
周娘子掀開車簾探頭看了看,朔風打著璇兒鑽了進來,冷得我回過神來。
周大哥接過話茬:「快了,聽說張將軍有意跟燕王結姻親,到時候……」
周娘子對時局不感興趣,她嗔怪道:
「燕王也是好福氣,又得兵力又得美人,焉知那美人願不願意嫁呢。」
我是知道的,張鳴玉是願意嫁的。
兩軍隔著渭水對峙,劍拔弩張,那是做給秦後看的。
一月前,張將軍就已暗中將獨女送到裴懷光身邊。
張鳴玉出身大家,幼承庭訓,熟諳後宅之術,整治人的手段也是極體面的。
不過來藥房拜訪了我一趟,回去就一病不起。
她指名讓我去看診,說話也是客客氣氣的,喝藥也乖順配合,只是一連十日都不見好。
裴懷光來看她,她白著臉為我說話:
「是我自個兒身子骨弱,怪不得阿渡姑娘,想必是那日去藥房沖撞了甚麼……」
出了門,裴懷光欲言又止,目光沉了又沉。
我將煎好的藥遞到他手裡,輕笑了聲:
「張姑娘的病再好治不過,只需黃連、龍膽草、苦參各一錢,再加王爺的關心九錢,煎水服用,不日便可痊愈。」
裴懷光沒笑,一雙好看的眼眯了起來,他只說:
「阿渡,聽話些。」
於是後來,我甚麼都不說了……
周大哥笑著說周娘子見識淺,誰關心美人願不願嫁,要知道過了渭水,便是一馬平川,直抵京師。
只要王爺跟將軍結了姻親,兩軍合一,一路北上,皇位唾手可得。
他狠狠一鞭抽在馬臀,轉頭同我搭話:
「用皇後之位換來張家鼎力支持,真是天底下最劃算的買賣了,小娘子你說是不是?」
我笑著點頭:「是,再劃算不過了。」

03
宴席鬧到半夜,裴懷光多飲了幾杯,頭隱約作痛。
被人扶進營帳,他闔著眼,習慣喚道:「阿渡。」
往日頭疾發作,都是阿渡為他針灸按摩。
可林青岷卻告訴他,阿渡走了。
裴懷光驟然睜眼,這才想起今日之事。
軍帳內,一眾幕僚紛紛勸他,盡快將聯姻一事定下。
不廢一兵一卒,就能親掌張家百萬雄師,皇位手到擒來,何樂而不為。
何況張姑娘年方十八,生得豔若桃李又英姿颯爽,英雄自然要配美人。
至於阿渡姑娘,稍加安撫,待日後事成,再給名分也不遲,萬不能在此關鍵時候寒了張姑娘的心。
裴懷光沉默了許久,悶悶嗯了一聲。
在他看來,這個決定無關感情,純粹出於利益。
為了坐上那個位置,他註定身不由己,註定要付出代價。
張家能給他的襄助,阿渡給不了。
何況阿渡一向事事以他為重,總歸會理解的。
軍帳外,張鳴玉不知跟阿渡說了甚麼,裴懷光一出來,只看見她寂寥離去的背影。
正待去追,卻被張鳴玉攔住,說阿渡姑娘剛才聽見了軍帳內的談話,一時不能接受,心裡正賭氣呢。
裴懷光沉了臉,有些惱怒她的倔脾氣,便也沒去追。
他想著走了也好,權當散心。
總歸她也只有一處可去,定是回天水城了。
待日後一切安定下來,他親自去接便是,省得她和張鳴玉起了齟齬,壞了大事。
她性子雖倔,其實最好哄了,一把松子糖都能讓她開心。
只是不知為何有些心神不寧,他揉著額頭,吩咐林青岷:
「派人跟著。」

04
走走停停兩個月,終於到了天水城。
半路上周娘子胎像不穩,險些流產,我費了好大力氣幫她坐好了胎,兩口子感激不盡,拿我當親妹子看待。
祭拜完雙親,分別在即,周娘子萬分不舍,她問我:
「阿渡,今後你如何打算?」
我被問住了。
師父前幾年已仙逝,我在天水城無親無故。
見我躊躇,周娘子極力說服我隨她回娘家:
「北涼雖不及大齊富庶,好在和平安寧、民風淳樸。
「也是阿姐自個兒有私心,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你不在,阿姐心慌得很。」
周娘子這一胎的確兇險,這麼一想,我便答應了下來。
來年春天,周娘子生下一個兒子,小名偃兒。
小家夥長得圓頭圓腦,很是調皮可愛,最愛扯貍奴的尾巴玩。
貍奴很不待見他,每回都嚇得直往我懷裡撲。
我掂了掂貍奴的分量,忍不住同周娘子抱怨:
「阿姐不要再縱著貍奴了,胖得我都快抱不動了。」
貍奴如今越發挑嘴,只吃新鮮打撈上來的花仙魚。
周娘子停下手裡的活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貍奴,笑道:
「貍奴性子同你一樣,倔得很,認定了甚麼便不會改,樣子也特別像你,怪不得人家說物似主人形。」
這話倒沒說錯。
貍奴是裴懷光照著我的糢樣,特意尋來給我解悶的。
起事的第二年,裴懷光遇刺中毒,昏迷不醒。
幕僚們驚懼不已,一時軍心渙散,流言四起。
我不眠不休翻閱醫經古籍,瞞著他用自己試藥,總算研究出可以緩解病情的藥方。
一劑藥灌下去,裴懷光睜眼的那瞬,我強撐著的那口氣就散了,一病就是兩個月。
病中煩悶,裴懷光抱著貍奴給我看,一臉討好的笑意:
「阿渡,你瞧,貍奴像不像你?」
那時我想的是,即便這條路再難走,我也想陪他走下去。
可後來,張鳴玉同他開口討要貍奴,他答應了。
他同我說,不過一只貓罷了,再尋便是。
可我知道,新尋的貓再像,也不是貍奴了。
就像我和他,不知何時,都變了。
周娘子起了話頭,一時沒收住,問道:
「阿渡,你跟阿姐說實話,你那夫君,是同你和離了,還是死了?」
來北涼這麼久,從未聽我說起過,周娘子急了。
我苦笑,半真半假答道:「他早另娶了。」
我走後一月,裴懷光聯合張將軍,北上會師,一路掃蕩。
半年後,攻破京都,活捉秦後,罷黜幼帝,榮登大寶。
錦希元年七月,帝後大婚,百官朝賀,大赦天下。
消息傳到我耳中時,我正替北涼國君段弋施針。
一時恍惚,手下的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段弋揮退來稟報的宮人,若有所思看我。
我不過怔愣了片刻,便回過神來。
拔針、插針、放血,一氣呵成。
正要告退,明月公主來了。
一來便扯著我的衣袖,非讓我陪她去賞花。
我推脫不得,只好任她挽著手,往花園走去。
段弋不遠不近跟在後面。
北涼風土人情與中原截然不同,女子性子豪爽,於感情一事絕不扭捏。
自我一年前替她治好了蛇毒,明月公主感激之餘,便處處撮合我和段弋。
「阿兄性子悶,當了國君後更是如此,每日眼裡只有朝政大事。」
她朝後頭覷了一眼,眨眼俏皮道。
「如今啊,眼裡多了一個人,阿渡姐姐知道是誰嗎?」
我只覺如芒在背,一時間手足無措。
公主見狀掩口一笑,借口離去,只留我和段弋面面相覷。
最後還是段弋先開了口:「阿渡,若要說誰是這世上最愚蠢的男人,那必定是裴懷光,蠢得分辨不出珍珠和魚目。」
他是知道我身份的,早在召我入宮前,便查得一清二楚。
「可若要說這世上我最妒忌誰,卻也是他。他錯過了你,我卻貪心想……」
搶在他說下去前,我抬眸看了看天色,輕聲道:
「快下雨了,藥鋪剛來的藥草還曬著呢,我得趕緊回去。」
段弋眸裡的光驀然暗了下去,須臾又重燃:
「那明日再來,阿渡,我給你備了驚喜。」
我顧不上回答,落荒而逃。
翌日是個大晴天,恰逢藥鋪裝潢,難得休息。
周大哥兩口子一大早趕集去了,把偃兒留給了我。
小家夥一睡醒便吵著要吃糖葫蘆,怕我不答應,脆生生撒著嬌:
「幹娘!娘!娘,要吃糖糖……」
一聲聲娘叫得我腦仁兒疼,實在遭不住,只好連聲答應。
一開門,裴懷光站在門外,也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怔怔地看著我和偃兒,不敢上前,連聲音都在顫:
「阿渡,這孩子是你的?!」

05
帝後大婚當晚,裴懷光飲得半醉,他有些意興闌珊挑起蓋頭帕。
張鳴玉顫巍巍朝他睨來,眸光含水,片刻又羞怯低了頭去,露出一截瑩潤的脖頸。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裴懷光卻恍惚看見了阿渡。
年少時這一幕曾無數次在他夢中上演。
他的阿渡一身火紅嫁衣,額間點一抹花鈿,襯得清婉秀美的臉妖冶無雙。
她的眼眸幹淨純粹,只有一個他。
裴懷光向來殺伐果斷,很少會為發生過的事感到後悔,可這一刻,他遲疑了。
疑心自己做錯了,讓阿渡傷心了,不然這些年,怎會連書信也無一封。
可轉念一想,而今大局已定,過陣子就能把她接回來,屆時風光大辦一場,也算全了彼此心願。
如此一想,心中那股酸澀難過才散了些。
翌日一早,他剛一睜眼,就見張鳴玉強顏歡笑:
「陛下整晚都在喊阿渡姑娘……」
裴懷光莫名有些不耐,冷聲道:「既當了皇後,自當有容人雅量。」
張鳴玉一怔,紅了眼眶:
「倒是臣妾的不是了,阿渡姑娘與陛下同甘共苦,自當接回宮中。
「她不能有孕也無妨,臣妾生下的孩兒,願放到她膝下撫養……」
裴懷光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不能有孕」四個字,如同淬了毒的冰刃一點點貫穿他的心。
一個可怕的猜測在腦海浮現。
他甚至顧不上穿鞋,跌跌撞撞跑出寢宮,不知往何處疾去。
張鳴玉的視線落在搖晃的門扉,臉色陰沉,眸光冰冷。
李藥師在醫署見到陛下時,幾乎驚駭得要叫出來。
陛下衣冠不整,鬢發淩亂,連氣都沒喘勻便朝她吼道:
「去將朕之前的病案拿來!」
李藥師戰戰兢兢拿來病案,看陛下顫著手翻閱,一頁頁看得仔細。
阿渡的字娟秀鐫刻,就如她這個人。
遇刺那一年的記載,幾乎占據了一大半的書頁。
他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火邪內盛、毒邪外發,需以至陰之物壓制,再行紓解。
【古籍記載一味仙靈草,生於極寒之地,或致女子無孕,可研究一二。
【毒入肺腑,無暇他顧,今日試藥,果有奇效。】
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一旁的一行小字,墨跡稍深,顯然是後來才加上的。
【阿渡無悔。】
阿渡無悔。
四個字,壓得裴懷光彎下腰來,痛得幾欲窒息。
他忽然想起十六歲的阿渡。
嬌小秀氣的小姑娘,說話總是溫聲細語,脾氣好得不像話,被他氣急了也只會瞪他一眼。
可就是這樣柔弱的小女子,卻義無反顧地跟了他八年,顛沛流離,吃盡苦頭。
行軍趕路,腳趾頭磨出水泡,她一聲不吭,晚上拿針挑出血水,連眉頭也沒皺過。
搶救傷員,斷肢殘骸遍地,她二話不說,拎起藥箱就往外跑,跑得比誰都快。
分明她也累、也怕,可她從來不說。
母親沒說錯,阿渡骨子裡倔,認定的事就不會改,也不會後悔。
可如今她走了,是不是後悔了?是不是不要他了?
這個念頭甫上心頭,便被他壓了去。
不對,她最喜愛貍奴,貍奴在,她總歸會回來的。
裴懷光長舒了一口氣,吩咐宮人:
「去把貍奴抱過來。」
林青岷心下一驚,硬著頭皮回道:
「阿渡姑娘走時,將貍奴也帶走了,她說……」
裴懷光只覺自己一顆心被人捏在掌心。
「她說了甚麼?」
「她說這貓性子倔,只認一個主人,以後便由她來養。」
裴懷光幾乎在這一瞬就確認了一個事實。
他的阿渡,真的不要他了。
06
幾年不見,裴懷光越發沉穩威嚴,就連失態,也只是一剎。
想來是趕路辛苦,他瘦了許多,眼下青黑,兩頰凹了下去。
「阿渡,我來接你回去。」
見我站著沒動,裴懷光一急,闊步上前,一把將我攬入懷中。
我聽見他劇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阿渡,跟我回去。」
我推開他,只覺好笑:
「回去?回哪兒去?」
裴懷光神情一滯,語氣艱澀:
「阿渡,是我錯了,跟我回家吧。」
我搖搖頭,一字一句說得清楚:
「這裡,就是我家。」
我走的那年,孑然一身。
三年過去,不僅有了藥鋪,更有了視我為親人的周家。
於我而言,這就是家。
見我冷淡,裴懷光死死攥緊我的手腕,不肯松開:
「是我不好,叫你傷心了,你總得給機會讓我彌補……
「阿渡,你原諒我一回,成嗎……」
我已許久未見過這樣的裴懷光了。
仿佛回到十六歲,他背不出穴位圖,被我持著戒尺罰站,有恃無恐朝我撒嬌。
「阿渡,我錯了,饒我一回,成嗎……
「阿渡,你能不能對我笑一笑……」
他知道,我對他,總歸會心軟。
只不過,物是人非,如今他只能眼睜睜看我刺破他的幻想:
「你我緣盡於此,不必再說了。」
沒承想我說得決絕,裴懷光徹底怔住了,臉上難得顯出慌亂。
偃兒咬著手指頭看了許久,這時才回過神來,惱怒地朝裴懷光揮舞著小拳頭:
「壞蛋!放開我幹娘!」
小家夥嗓門大,門前這麼一鬧,左鄰右舍都跑出來看ŧű₋熱鬧。
我只好抱起偃兒,匆匆往外走。
街市熙熙攘攘,偃兒從我懷裡探出腦袋,氣呼呼瞪了後面一眼:
「幹娘,壞蛋老跟著我們!」
我一把將他的小腦袋扳回來,笑著問他要不要買糖去。
小家夥高興壞了,立馬忘了剛才的不愉快,連連點頭:
「糖葫蘆、五寶酥、芝麻糖,偃兒都要!」
賣糖的攤販一邊笑著包糖,一邊朝我後頭熱情喊道:
「公子給夫人也買點蜜餞吧,剛醃好的甜瓜蜜,又甜又香。」
裴懷光朝攤販遞去幾顆碎銀,急切問道:
「可有松子糖?我家娘子最愛吃了。」
我目不斜視,低頭拿起包好的糖,牽著偃兒就走。
裴懷光的胳膊突兀地停留在空中許久,才緩緩放下。
眼下臨近新歲,家家戶戶掛滿了紅燈籠,街頭巷尾一片喜慶。
我給周娘子扯了幾尺江南的綢布,給周大哥買了副虎皮護膝,又給偃兒置辦了幾身新衣。
輪到自己,卻不知買點甚麼好。
裴懷光攔住我,從懷裡掏出一根白玉簪,目光有幾分動容:
「阿渡,欠你的簪子,總算補上了。」
那簪子通體瑩潤,一看就價值不菲。
我曾也有過這麼一支,是王妃給我的。
她誇我那日按摩按得好,特地賞給我的,又一把拉過我的手,親自幫我戴上。
裴懷光在一旁慢悠悠喝著茶,笑得不懷好意:
「這簪子可是我祖母傳下來的,收了它,就是我裴家的人了。」
我尷尬得面紅耳赤,急忙捋下來想還回去,卻又聽他說。
「阿渡,你就收下,好不好?」
少年眉眼羞澀,浮光躍金,最是動人。
後來軍費吃緊,我當了那支簪子,換了支素銀簪,多餘的錢,換了救命的藥。
裴懷光知道了,眼紅得厲害,他說總有一日,要找回那支簪子,親自幫我戴上。
可後來,日過一日,他再也沒提起過。
仔細一看,這支簪子,也並非先前那一支。
即便裴懷光如今貴為天子,也再找不回了。
天底下並非所有的遺憾,都有機會彌補。
心中湧起幾分惆悵,我輕嘆了口氣,溫聲道:
「懷光,不必再浪費時間了,我是不會同你回去的。」
這是今日我第二次拒絕他了。
可裴懷光只怔了一瞬,便搖了搖頭。
我有心想要同他說清楚,可偃兒困了,鬧著要我抱。
一路到家,已近傍晚。
周家大哥和娘子正在院中忙活,一見我抱著偃兒,忙伸手來接。
周娘子何等敏銳,探頭朝我身後看了看,臉色立馬變了。
她將裴懷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氣呼呼問道:
「你就是阿渡那個薄情寡義的前夫?!」

07
裴懷光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一時尷尬愣在原地。
周娘子氣不打一處來,她捋了捋袖子,指著裴懷光的鼻子開罵:
「我道是哪只癩皮狗死命扒拉我家阿渡不放呢,原來是你啊,怎麼,家裡嬌妻美妾不要了?這會子想起我家阿渡來了?
「哪來這麼大的臉啊?!當年她一個小娘子孤身回燕北,天殺的,就帶了那麼一個小包袱,一只貓!
「若不是我們幫襯著,早就被這世道嚼碎了一口吞了去!那時你在哪兒?怕不是正摟著新妻膩歪呢!長得人糢人樣,誰知不是個東西!」
周娘子市井渾話張口就來,話雖糙,卻句句在理。
她護在我身前,越說氣勢越兇:
「你不過是欺阿渡早早沒了家人,沒人撐腰!
「今日我便告訴你,我是她阿姐,我們周家就是她的娘家,你若再敢上門,看我不打折你的狗腿!」
裴懷光出身高貴,饒是他再沉穩內斂,此刻也被訓得面紅耳赤。
他張了張口,還沒等說話,便被周娘子連推帶搡攆了出去。
周大哥到底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他有些擔憂:
「妹子,你這夫君瞧著不像普通人,你阿姐這般冒犯,不知……」
我安慰道:「阿兄,放心,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話說早了。
翌日一早,我看著眼前瘸了一條腿的男人,傻了眼。
裴懷光指著腿上血肉糢糊的傷口,說昨夜被周娘子推搡,一時不慎摔了一跤。
他看著我,笑容有些無賴:
「既是你家人闖的禍,自當由你來善後。」
我也沒囉唆,一大包最烈的金瘡藥倒下去,滿意地見他白了臉。
裴懷光額上沁出細汗,卻是一聲不吭。
他的目光追隨著我的一舉一動,半晌失落道:
「阿渡,你變了。」
換作從前,他受了傷,我定是最擔心的那個。
我收拾好藥箱,無奈道:
「你是一國之君,怎能如此任性,還是快些回去吧!
「新朝甫立,萬事都仰仗於你,何況那張家也不是善茬……」
話未說完,裴懷光按捺不住狂喜,一把拉住我的手:
「阿渡,我就知道,你心裡還有我。」
我默默抽回手,輕嘆道:
「你誤會了。」
正要再開口攆他走,一抬頭,卻見門口站了個人。

08
段弋抱著一只貓,也不知來了多久。
他的視線越過我,落在裴懷光身上,眸光晦暗不明:
「你是裴懷光?」
裴懷光死死盯著他懷裡那只貓,再抬眸,眼底便帶了殺意:ťū́⁹
「我來帶妻子回家。」
段弋嗤笑了聲,神情有些玩味:
「妻子?明媒正娶才為妻。
「據我所知,大齊朝的皇後可不姓甄。」
裴懷光的聲音啞在喉間,眸底的光一瞬暗了下去。
北涼國力雖不及大齊,卻也容不下他國國君來去自如。
若是兩國國君因我起了嫌隙,我便成了罪人。
我只Ṱŭ₎能先將段弋送出門去:
「他今日便會回去,望陛下見諒。」
段弋看著我,欲言又止:
「你真要跟他回去?」
我輕輕搖了搖頭,索性戳破那層窗戶紙:
「我知陛下對我有意,可我這人性子倔,不知好歹,陛下莫要再在我身上費心思了。」
他懷中的那只貓,長得跟貍奴有七八分相像,這大概就是那日他口中所說的驚喜。
可我受不起這份驚喜。
迎著他受傷的眼神,我強迫自己說出來:
「陛下貴為一國之君,身負延綿皇嗣的重任,可我這副身子骨不能有孕,這輩子不想嫁人了。」
段弋滿臉震驚,他大概急切著想說些甚麼,卻見我滿臉是淚。
「望陛下成全。」
待段弋失魂落魄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裴懷光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不跟我回去?」
他紅了眼睛,放低了姿態。
「阿渡,只要你肯跟我回去,我通通都會彌補給你,包括子嗣。」
我深深嘆了口氣:
「不,是因為貍奴。」
裴懷光不解:「因為一只貓?」
我點頭:「對,就因為一只貓。」

09
「那日在軍帳外聽見你要娶張鳴玉,我確實是傷心了,傷心得哭了一場。
「再沒甚麼比娶張鳴玉更好的捷徑了,我心知肚明,偏偏還心存一絲妄想,妄想你會替我爭上一爭。
「我那時想,只要你開口說一句,哪怕只說上一句這對阿渡不公平,我也會釋懷,不叫你為難。
「可你沒有。他們怕我壞了好事,叫你哄哄我,你答應了。
「那一刻我才意識到,在你心中,我跟貍奴其實沒甚麼兩樣。」
家養的貓最乖了,給兩口小魚幹,就能哄好。
哄我,不過多一把松子糖罷了。
「裴懷光,其實我沒你想象中那般豁達,那一日我躊躇了很久,在想該不該離開。」
是張鳴玉替我做了最後的決定。
她候在帳外,將抱在懷中的貍奴放下。
幾只散養的豹貓立馬圍了上來,將被逼到角落的貍奴嚇得瑟瑟發抖。
張鳴玉饒有興致看著,招呼我也看,她笑得溫婉,眸底卻是全然的不屑:
「阿渡姑娘,你瞧瞧,貍奴被嚇成甚麼樣了,真沒出息。
「這小畜生被主人護久了,不知天高地厚,恃寵而驕,殊不知幾只野貓就能撕了它。
「可話說回來,這世間本就是弱肉強食,無可厚非,阿渡姑娘,你說是嗎?」
片刻的慍怒過後,空餘綿長的悲涼。
我沖她笑了笑,語氣前所未有地平靜:
「是。」
張鳴玉沉了臉,這才進了正題:
「我也不為難你,你乖巧些,日後收你做個妾室也無妨。
「若仗著隨軍有功,得了王爺的寵愛,便生出些不安分的念頭……」
那下場大約跟貍奴無異。
日後裴懷光得登大寶,還會有許多個張鳴玉。
那些整治人的手段,只會變本加厲用到我身上。
光是想想,已足夠令人窒息。
我同他之間那點情分,怕是會在日複一日的磋磨中消耗殆盡,最後相看兩厭。
「裴懷光,做人不能這麼貪心的。」
偃兒既要了五寶酥,又要了芝麻糖。
哪一樣都能叫他高興。
可裴懷光不能。
既想要權力榮華,又想要一顆真心。
天底下的便宜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全占了。
感情講究你情我願,最好愛恨扯平兩不相欠。
這些話,總有一天要說破的。
裴懷光死死抱住我,胸腔哀鳴:
「不,不是這樣的。
「阿渡,對不起,對不起……」
我將他一點點推開,如同將他一層層剝離我的生活:
「裴懷光,回去吧,回去當一個好皇帝。」
或許是皇帝這兩字刺激了他,他抬眸看我,眼底一片血紅:
「阿渡,你就不想想這周家,這北涼……」
我深深嘆了口氣:
「裴懷光,不要叫我看輕了你。」

10
威脅的話一出口,裴懷光便知自己輸得徹底。
無論他如何不願面對,事實已經擺在眼前。
他留不住阿渡了。
北涼國君抱著貓來找阿渡時,他就後悔了。
他忍不住去想,過去的三年裡,阿渡是不是也會對他笑,生氣了也會瞪著他。
是不是會吃他遞來的糖,是不是會溫柔地替他看診。
他簡直妒忌得發瘋。
以前他心安理得忙著複仇,忙著篡位,忙著籌謀。
每一樁每一件,都排在阿渡前面。
只因他篤定,她在天水城等著他,無論多不情願,一顆心總歸是他的。
可後來他才知道,阿渡離開時,把那顆心也帶走了。
她一點點攢著失望,在一個下了雪的冬夜,悄悄離開。
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
他忘了,真心是要拿真心來換的。
沒人會那麼傻,捧著一顆真心在原地空等。
他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麼害怕過。
腦海裡,阿渡的一顰一笑如走馬燈閃過。
十八歲的阿渡,躲在運糧的馬車裡,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一雙杏眸卻亮得驚人。
她說:「裴懷光,別趕我走。」
那時,她不顧一切朝他奔來。
可後來,卻是他一步步將她推開。
門外似乎傳來孩童的喊聲,一聲聲叫得急。
阿渡起身開了門,朔風吹散了她的發髻。
烏墨般的發絲掠過裴懷光的唇角,飄過一抹淺淡的馨香。
只一瞬。
待他回過神,伸出手去,
空空如也。
門扉被輕輕關上。
悔恨帶著痛意襲來,裴懷光幾乎站不穩了。
將阿渡遺忘在這裡的三年,如瓢潑大雨,將他重重淹沒。

11
林青岷尋來時,我並未驚訝。
他說裴懷光高燒不退,已經昏睡了數日。
我麻利擇了幾味驅寒的藥,遞了過去。
林青岷接過藥包,看著我,神情複雜:
「陛下一連幾日, 夢中喊的都是阿渡姑娘。
「不知阿渡姑娘能否去見一見,興許陛下這病就好了。」
我笑著搖頭,提醒他:
「別忘了, 診金三兩,藥包十兩, 出門前付清。」
林青岷臉色微變,他嘆了口氣道:
「阿渡姑娘,可還是記恨在下?」
說實話, 是記恨的。
當年若不是他自作主張撤回了跟隨的暗衞, 張鳴玉派來的殺手就不會輕易近了我的身。
周大哥也不會為了保護我, 只能暫時放下身懷六甲的周娘子。
周娘子受了驚,連帶胎兒天生不足,偃兒比一般的孩童身子骨弱了些。
林青岷有些無奈:「我只不過替陛下做了最好的選擇。」
他是個政客, 所謀所求,皆是利益。
在他看來,我和裴懷光的兒女情長, 在殘酷的政治前, 渺小如塵埃。
我理解,但厭惡。
見我一副送客的神情,林青岷尤不死心:
「你甘心那張鳴玉……」
我想了想, 從箱底掏出之前調配好的藥瓶, 冷聲道:
「這是我為裴懷光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從今往後,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林青岷了然接過藥瓶, 看我的目光多了幾分激賞。
張鳴玉的下場我再清楚不過。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裴懷光沒那麼蠢,會讓本就大權在握的張將軍,再做了太子的外祖。
留給她的,將會是無盡的提防和猜疑。
而她賴以依靠的父親, 將會死得無比自然。

12
除夕那日, 下了場大雪,全城銀裝素裹。
偃兒高興壞了, 拉著我非要去堆雪人。
周大哥在廊下忙著掛燈籠貼春聯,見我被偃兒纏得沒完, 便打發我去接周娘子。
一開門, 周娘子捧著一個錦盒, 笑得合不攏嘴。
她說路上遇見了藥鋪的顧客, 特意送來的謝禮。
待一打開, 裡頭竟擺著整整齊齊的金元寶。
周娘子有些著急, 說哪能擔得了這麼大的禮, 會折壽的。
我上前掩門扉, 瞧見遠處樹後, 一抹狐皮大氅掠過。
雪下得越發急了,偃兒見我抬眼張望,好奇道:
「幹娘, 你在看甚麼啊?」
我掃了掃肩上的落雪,笑道:
「沒甚麼, 不過一只路過的鷓鴣。
「去,告訴你娘,那錦盒盡管收下。」
廚房傳來周娘子的吆喝:
「阿渡, 來吃熱騰騰的餃子咯……」
我關上門扉,應了一聲。
一室冰雪被隔絕門外。
溪柴火軟蠻氈暖,我與貍奴不出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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